“可惜了。”齐伍收起长弓,回过头来惋惜地说道:“那狗官逃得可真快。”
何胜男心中忽然一凛,转身向后看去,只见赵军似被方才那轮箭雨所慑,停下了脚步,可她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浓,就如她儿时与吕问天流浪在草原上被饿狼窥视着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但何胜男对此深信不疑,就是凭着这种感觉,夫妻二人才多次躲过了野兽的利爪和对头的暗杀。
“大嫂,怎么了?”
何胜男摇了摇头,正待开口,突然脸色大变,抬起一脚将齐伍蹬落马下,自己也顺势缩身躲到了马腹一侧。几乎是同时,一道黑光带着凄厉的尖啸声从齐伍的马背上掠过,从一个灰胡儿郎的后心直穿而出,那人被一股巨大的冲力带得飞了起来,连惨叫声都未叫出口,瞬间便断了气。那道黑光却并不停顿,又穿透了一人后,深深地扎在另一人后背上。
何胜男没有上马,喝道:“众儿郎,屈身藏于马侧,不得回头,速离开此地。齐三弟,你与几人带上方才死去兄弟的尸首,不得遗弃。”
赵军阵内。楚铮见方才那箭并未建功,也是大感意外,暗想那妇人反应如此机敏神速,定是马贼的重要人物,便又取过两枝铁箭,一枝夹于两指间,另一枝张弓搭箭,此次不再犹豫,对准了何胜男的坐骑射去。
何胜男听得又有尖啸声传来,无暇细想,连忙松开缰绳纵身而起,双足刚及地,只听背后爱马哀鸣一声,仆倒在了地上。何胜男心头一酸,对北疆儿女来说,胯下良驹是他们最心爱之物,有如自己的第二性命一般。但她也知此时不是悲伤的时候,不敢停留,纵身足尖在前面一人的马背上一点,几个腾跃,便不见了踪影。
楚铮见状,第三箭也懒得射了,羿王弓所配的箭矢乃是特制的,一共才十来枝,虽说到了北疆大营还可以请铁匠打造,但拿来射杀小喽罗也太奢侈了些。
忽听有人由衷赞道:“楚将军真是好箭法。”
楚铮回头,见李元宗和卫泰站在后身,李元宗死死盯着他手中的羿王弓,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楚铮笑道:“李元宗,本将军早就说过,你若能拉开此弓,便借你用几日,怎么今日还想试试?”
李元宗沮丧地说道:“多谢将军好意,都已经试过多次了,末将至多也只能拉开第二重。”
卫泰禀报道:“楚将军,被困的那些贼人已被全歼,马贼援军已经向这边赶来,我等还是撤入林中吧。”
楚铮向远处望去,只见山岗下的马贼急速驰来,几乎连面目已经清晰可见,点了点头道:“我军伤亡如何?”
卫泰禀报道:“伤了三十几人,但无一阵亡。”
楚铮满意地说道:“好,不愧为黑骑军。众军士,保持阵形,缓步后撤。”
吕问天在山岗上见从林中冲出大批赵军,他担心妻子,急忙率其余人马前来接应。两军会合后,青衣盗首领呼魁见其中无一自己人,怒道:“吕首领,你那夫人究竟是何意,我那些儿郎被困在其中,她为何见死不救?”
吕问天冷声说道:“呼首领,即便是吕某领兵亦是如此。你也应看出先前那两队骑兵乃是黑骑军,你这几百人算是折定了。何况还另有数千手持盾牌的步兵,他们虽不似北疆之人,但亦可看出其训练有素,胜男他们若贸然冲上前去,岂不成了赵军的箭靶子。”
旁边一人幸灾乐祸地笑道:“是啊,事已成定局,还请呼首领节哀顺变。”
呼魁怒不可遏,拔出腰刀直指那人:“郎昆,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那郎昆并不退让,慢慢抽出腰刀,道:“呼魁,你居然还敢在我面前拔刀,我们白狼盗与你们青衣盗恩怨多着呢,也好,今日你我正可一决生死。”
呼魁气势顿挫,白狼盗虽人不满千人,但“白狼”郎昆的武功在北疆草原绝对可以排在前五,绝不是他可力敌的。
“够了!今日请你们来不是为了了结恩怨的。”吕问天看了看,竟未见何胜男身影,心中不由一沉,喝道:“夫人何在?”
“大哥请勿担心,妾身在此。”何胜男从阵中走了出来。
吕问天松了口气,又感到有些奇怪,问道:“胜男,你的马呢?”
何胜男咬牙道:“死了,被一赵军将领射杀了。”
众人都是一惊,在北疆草原上,何胜男的名声绝不在吕问天之下,而灰胡儿也是他们夫妻二人共同缔造,两人的武功也在伯仲之间,常有人开玩笑道幸亏吕问天和何胜男是一男一女,还可结为夫妻,否则依北疆人的性子,为这灰胡儿的首领之位两人非分出个高下生死不可。
朗昆不由问道:“大嫂,那人是谁?难道是黑骑军邱亦生那狗贼?”
何胜男摇头道:“绝对不是,邱亦生与他相比差远了。三弟,将那三位死去的兄弟抬来。”
齐伍与几人将那三具尸首抬了过来,何胜男道:“大哥,众兄弟请看,这三人是被那人同一枝箭所射杀。”
众人倒吸了口凉气,纷纷围了过来。只见有两具尸首前胸后背都有一碗大的伤口,甚是可怖,足见那箭之威。
齐伍将插在另一尸首上的铁箭拔下,拭干血迹交给吕问天,说道:“这一箭原本是对小弟而来,若不是大嫂相救,小弟恐怕再也见不着大哥了。”
吕问天接了过来,将那枝箭翻来覆去看了数遍,默然不语。
何胜男仍是心有余悸,道:“妾身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的箭法,几乎声到箭到。不是妾身说句泄气话,北疆大营当年围剿我四大寇时,此人若在军中,今日能站在此地的兄弟恐怕没有几人了。”
朗昆跳下马来,仔细查看了下几具尸首,叹道:“大嫂说得不错,若在毫无防备之下,在下很难躲过此箭。”
呼魁叫道:“吕首领,此人绝不可留。今日若放过了他,今后北疆哪有我等立足之地。”
齐伍冷笑道:“呼首领说得轻巧。赵军兵力不在我之下,不仅有黑骑军,那几千步兵也绝不可小觑,他们若决意在林中苦守,就算我们拼光了所有人马也未必能杀得了那人。”
呼魁道:“他们既是躲在林中,我等就设法用火攻……”
朗昆打断道:“火攻?此时树枝地面全是积雪,如何能烧得起来?再说了,想要将火把投入林中定要踏入赵军硬弓射程之内,几千人乱箭齐发,嘿嘿,你们青衣盗若愿担下此事,在下倒无异议。”
吕问天忽道:“北疆大营那四万黑骑军尚远在秦赵边境,这些人究竟从何而来?”
灰胡儿的军师秋仲伊想了想道:“大哥难道忘了北疆大营共有五万黑骑军?其中一万人三年前由楚洛水带去了南线,秋某若没猜错话,这些定是楚洛水所部。”
韩尚叹道:“我们此番可是失算了。先前担心华长风那两万人正向此地赶来,才不得已在白天强攻,早知如此,不如搏上一搏,改在夜间偷袭好了。”
何胜男摇头道:“黑骑军久经战阵,又对我等极为熟悉,就算夜间偷袭亦未必能得手。”
朗昆讪讪地说道:“吕大哥,小弟手下儿郎只发现了这批辎重,却未曾打探出详情,实是小弟之过。”
“朗兄弟勿要自责,谁也未曾料到黑骑军居然也做起了这押送辎重之事,怪不得你。”何胜男转头对吕问天说道,“大哥,如今已是进退两难,该如何是好?”
吕问天看了看军师秋仲伊:“军师有何高见?”
秋仲伊沉吟道:“依秋某之见,立即退兵方为上策。”
众人沉默不语,秋仲伊说出了他们心声,只是北疆四大寇初次联手,就搞得灰头土脸地退去,皆感到窝囊之极。
呼魁却在想道,到目前为止自己的损失最大,有近三成的人马被灭,而白狼与黑风两伙人马丝毫未损,青衣盗与他们两家又向来不睦,往后的日子恐怕就难过了。呼魁实在不甘心,佯怒道:“不能就这么退兵了,我那些兄弟难道就白死了?”
在场的大都是一方之雄,见一向奸诈狡猾的呼魁居然决意死战,其居心几乎一想便知。秋仲伊碍于颜面,拱手道:“呼首领,我等前来抢夺这批军中辎重,原本是为求生,但如果没有这批辎重,秋某觉得也能勉强挨得过去,只是日子苦一些,诸位也绝不会因此到北疆大营内去抢。如今敌我两方实力在伯仲之间,各有顾忌,因此方才赵军出兵数倍于我,而大嫂仍能从容而退,可见其只为立威而非求胜。而华长风那两万大军也不会无缘无故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离开大营百余里,定也是为接应这批辎重而来,据探子今晨所报,他们距此不过大半日的路程,此时他们在何处至今仍未有消息,秋某可断言,除非我等能有把握在两个时辰内结束此战,否则北疆四大寇今日有全军覆没之忧!”
“军师说得不错,”吕问天道,“此战我等既失先机,又料敌不明,已全然处于下风,若再勉力而为,实属不智。我等为盗贼只为众儿郎及其家小能活下去,为了这些辎重与赵军决一死战并无意义,众家兄弟认为如何?”
朗昆拱手道:“小弟听从大哥的,耗在此地亦无益,撤就撤吧。”
黑风盗首领庞风是个面目阴森的黑瘦汉子,闻言微微拱手道:“愿听从吕首领之命。”
吕问天又看向呼魁,呼魁见众人都心有去意,悻悻地说道:“大家都这么说了,呼某亦只好从命了。”
“那好,”吕风掂了掂手中那枝铁箭,叹道,“吕某向来自认为骑射之技北疆无双,今日才知不过是一井底之蛙,请众家兄弟稍等片刻,吕某想见见射出此箭之人。”
齐伍叫道:“万万不可,大哥,这般太过冒险了。”
秋仲伊也劝道:“大哥,你是我灰胡儿六千儿郎的主心骨,不可轻入险境,那人既是暗中突发冷箭,想必也并非是个光明磊落之人,这等人见了亦是无用。”
“两军交战这般做无可厚非,”吕问天笑道,“在沙场上比这更卑鄙之事为兄也曾做过,兄弟们请放心,为兄又不进入树林之中,只在阵前相邀,即便他仍施冷箭,为兄自信也能平安回来。”
何胜男忽道:“大哥,妾身陪你一同去。”
吕问天见妻子满面阴霾,不由得苦笑,他二人从小一同长大,深知对方性格,知道无可婉拒,只好道:“那好,夫妻本同命,胜男就一同去吧。”
秋仲伊见吕问天心意已决,无奈说道:“既是如此,齐三弟,我等率全体儿郎为大哥压阵,就算赵军若是图谋不轨,我灰胡儿亦不怕了他们。”
树林中洪文锦奇道:“怪事,这些马贼何时转性了?”
楚铮不解,洪文锦解释道:“灰胡儿虽是剽悍,但我黑骑军从来不将其放在眼中,就因这些马贼只知流窜,从不敢与我等正面交锋,今日他们应知我黑骑军在此,居然还敢大军压上,真是从未有过之事。”
楚铮却道:“洪将军切勿小看了他们,这些马贼既能在北疆生存下来,这套战法必有其可取之处。”他前世深受游击战熏陶,对灰胡儿倒并无小瞧之意。
洪文锦一笑道:“将军有所不知,这几年战事不断,早些年与胡蛮交战,后又抽调大军到南线与西线,我北疆大营从未尽全力剿灭这些马贼。这些马贼也颇为精明,他们主要以抢劫来往商队为主,虽也曾抢夺军中分散在各地的辎重,但极少伤我将士性命,以免激怒我北疆大营,否则我十万大军齐出,这马贼根本无法在北疆立足。”
楚铮颔首道:“原来如此。”
“将军,末将这就去命各部准备应战。”
“且慢,”楚铮拦住洪文锦,指指前方道,“洪将军你看,那些马贼已经止足不再前进了,仅有二骑向我处驰来。”
只见一个虬髯大汉与一个身披铠甲的妇人策马而来。楚铮看了看,那妇人倒是认识的,就是他要射没射着的那个女子,只是换了一匹坐骑,那虬髯大汉高鼻深目,额阔脸方,举目顾盼之间有种不怒自威之气势。
洪文锦喃喃说道:“灰胡儿几大头领中只有何胜男一人是女子,这大汉莫非就是……”
二人在距林百丈处停下,那虬髯大汉挽弓如满月,射出一箭落在林外十余丈处。
“在下吕问天,携妻何胜男,特来求见此箭主人。”
洪文锦耸然动容:“果然是他。”
楚铮饶有兴趣地看着吕问天,道:“此人便是灰胡儿的首领吗?”
“不错。”
“是条汉子。”楚铮跨上火云驹,道,“洪将军,你在此统领全军,我去见他一见。”
洪文锦大惊失色,楚铮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太尉大人要杀自己简直像捻死只蚂蚁一般,忙抓住火云驹的缰绳:“将军,去不得。”
楚铮笑道:“他既然来得,我为何去不得。堂堂大赵将军,如何能让马贼比了下去。”
“将军若真要去,”洪文锦回头叫道,“李元宗,命你率两千黑骑军护送将军。”
楚铮肃然道:“洪将军,你的好意在下心领。但本将军非去不可,此乃军令,请洪将军松手。若洪将军实在不放心,李元宗,你可愿与本将军一同去会会灰胡儿首领?”
李元宗笑道:“末将愿意之至。洪将军请放心,末将定誓死护卫楚将军,不过楚将军恐怕用不着末将来护卫。当年末将曾与那吕问天交过手,虽未曾胜过他,若说他能赢了楚将军,打死我都不信。”
洪文锦想想也是,当日他也曾目睹楚铮将李元宗揍得满地找牙,而北疆大营能胜过李元宗的根本没几人,便道:“也罢,但李元宗你也切不可大意,否则唯你是问。”
这边何胜男见树林中这么久也无人出来,不由有些担忧,生怕赵军有何不轨之心,说道:“大哥,我们还是回去吧,看来射此箭者也是个无胆之人。”
“再等片刻吧。”吕问天忽然笑道,“这不来了吗?”
何胜男看了看道:“咦,那大个子怎么有些眼熟?”
隔着老远李元宗就嚷嚷开了:“吕首领,可还记得我李元宗?”
吕问天微微一笑:“阁下大名今日方知,但尊容吕某倒记得的。”
李元宗大大咧咧地说道:“四年前汤阴山一战,你我交手才数十回合,未曾分出胜负,今日可否再讨教讨教?”
一旁的楚铮听了不由得苦笑,这李元宗是干什么来了,真有些后悔带上他了。
何胜男取出楚铮射杀她爱驹的那枝铁箭,恨恨地说道:“姓李的,我且问你,此箭可是你所射?”
李元宗哈哈笑道:“我李元宗若有这本事,吕首领当年就不会逃得那般轻松了,告诉你二人,此乃是我家楚将军所为。”
吕何二人这才仔细打量起了楚铮,何胜男忽一声惊呼:“火云驹,你胯下的可是火云驹?”
楚铮咳嗽声道:“正是,在下楚铮见过贤伉俪。”
何胜男微感惊奇,道:“你不姓王么,怎么身上还穿有王……老统领的麒麟甲?”
楚铮明白她的意思,道:“吕夫人好眼力,王老统领乃在下外公。”
吕问天和何胜男相顾一眼,何胜男使了个眼色,吕问天摇了摇头。他明白自己妻子的意思,这少年身份既是极为尊崇,若是将他拿下要挟赵军,灰胡儿所需辎重唾手可得,但这少年将军虽未及弱冠之年,可看服饰应已是军中偏将,那李元宗也只是其部下而已,李元宗的武功他是领教过的,确实不凡,可听他言语中似对这少年极为推崇,这少年武功应不在他之下,何况那一箭之威着实让吕问天心折,若真对这少年出手的话,即便想要偷袭,恐怕成算也是渺茫,若再惹来黑骑军的疯狂报复,那真是得不偿失了。
吕问天指指何胜男手中那枝铁箭,对楚铮说道:“以精铁打造的箭矢吕某还未曾见识过,能射出此箭的硬弓定也是稀世之宝,楚将军可否让吕某开一下眼界?”
楚铮笑道:“这有何不可。”说完从马侧皮囊内取出羿王弓,径直递给了吕问天。
吕问天没想到楚铮真把弓交给了自己,犹豫了下才接了过来,只觉手中一沉,赞道:“好弓。”心痒之下从何胜男处取过铁箭,搭好后奋力一拉,竟只拉开了少许。
吕问天吃了一惊,看了看楚铮和李元宗,只见两人脸上均是笑吟吟的。楚铮虽面带笑意,但一手却垂在身侧,距那把青龙偃月刀的刀柄不过寸许,全神戒备着,而李元宗则是个直肠子,见吕问天也没拉开此弓正感幸灾乐祸,浑然没想到他若真拉开了此弓对准自己,自己等于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了。
吕问天脸上挂不住,将弓背向下箭头朝地,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羿王弓拉了开来,只是箭尖乱颤,真要射出去话这箭都不知飞哪去了。
李元宗却大力鼓掌喝采:“好,吕首领果然了得,我李元宗使了吃奶的劲儿也从未将这弓拉圆过。”
楚铮暗暗点头,这羿王弓绝非蛮力所能拉开,这吕问天应该也是武林中人。
吕问天勉强收弓,额头上已是密密的汗珠,为了不丢丑只好缓缓而为,只觉得收弓较拉弓更吃力三分。吕问天长吁了一口气,有些怀疑地问道:“先前楚将军连发数箭,用的真是此弓?”
李元宗不满地说道:“吕首领,你这话什么意思,刚刚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难道你信不过我李元宗?”
吕问天啼笑皆非,暗想:“我与你只交过一次手,今日才攀谈了几句,何来是信得过之说。”当下也不辩解,连弓带箭一同交还给了楚铮。
“李将军休得无礼,”楚铮接过羿王弓,说道,“吕首领,在下不敢有瞒,方才用的确实是此弓。”说完,将铁箭置于弓弦上,何胜男身子忍不住微微一颤,不觉向丈夫身边靠近了一些。
楚铮回首将弓挽成满月,喝道:“林中将士向两边退出十丈!”
洪文锦远远答道:“遵命!”
楚铮等了片刻,手指一松,铁箭带着利啸声离弦而出。吕问天与何胜男目力均远超常人,但也只是看到一道依稀箭影直奔一棵树而去,一声闷响过后,树顶的积雪簌簌而落。
楚铮又迅速从囊间取出两枝铁箭,仍向那棵树射去,三箭过后,那树冠晃了几晃,整棵树从中而断,轰的一声摔到地上,登时积雪飞扬。
楚铮对吕问天做了个请的手势,吕问天强摄心神,点了点头,两腿一夹马腹向树林走去。没走几步,远处马贼阵中传来骚动声,吕问天回首道:“夫人,告诉诸位兄弟不必担心,为兄去去就回。”
楚铮笑道:“吕夫人请放心,在下对吕首领绝无恶意。”
何胜男亦明白楚铮方才若有祸心,那在如此近的距离内弓箭对准自己夫妇,两人恐怕都难以幸免,便转身做了几个手势,也驱马跟了上来。
李元宗则亦是第一次见楚铮这般射法,张大了嘴,愣愣地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三人来到那棵倒地的树前,只见断裂之处有半尺粗,楚铮方才所射的那几箭全都穿透而过,无一留于树杆内。
吕问天长叹道:“此弓应是世间仅有,吕某今日得见,已不枉此生。承蒙楚将军之情,吕某在此立誓,有你楚将军在北疆大营一日,我灰胡儿绝不再抢夺北疆大营一物。”
何胜男看了楚铮和吕问天一眼,不禁满面愁容。
楚铮看在眼里,道:“吕首领,吕夫人,请去那边说话。”
三人来到一空旷之地,楚铮问道:“在下有一事不解,想请教吕首领。”
“楚将军请说。”
“吕首领应知押运这批辎重有上万我大赵军队,即便不是黑骑军,恐怕也未必轻易得手。在下曾听黑骑军将领说过,灰胡儿甚少抢夺北疆大营之物,怎么此次……”
吕问天苦笑道:“我等何尝不知此番若是得手,定会触怒北疆大营,但也是无奈之举。两月前北疆便已连绵大雪,较往年阴寒数倍,而我灰胡儿等几部人马大都乃胡汉混血,吕某和贱内亦是如此,自懂事起便不知父母是何人,既不容于胡,亦不容于汉,想去最近几个城中购买过冬之物亦是不可得。众儿郎的家眷已有数人冻死,再这般下去都快走投无路了,不得已才打这批辎重的主意啊。”
楚铮沉默良久,道:“吕首领,这些辎重件件登记在案,在下也无权动用,不过在下倒是另有一法,可解你们灰胡儿之忧。”
出乎楚铮意料,吕氏夫妇听了并不为其所动,反而目露戒意,吕问天拱手淡淡地说道:“楚将军的好意吕某心领了,不过我灰胡儿从不无故受人之情,告辞了。”
楚铮不明所以,道:“吕首领,在下绝无恶意……”
何胜男打断道:“似你这番话,我夫妇已经听过多次了,给点银子给点粮就想收编我灰胡儿,让我等上阵杀胡人,我们灰胡儿郎的性命就这么贱么?”
楚铮讪讪说道:“在下其实并无此意。”
何胜男冷笑道:“若无此意你会白白给我等过冬之物?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况且灰胡儿非胡非汉,并非赵国臣民,为何要为你们赵国效力。”
楚铮没想到何胜男反应这般激烈,想了想道:“吕夫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北疆毕竟是我大赵领地,灰胡儿生长于此就是我大赵臣民,似这般四处流浪以马贼为生也不是长久之计,北疆大营对你等只是暂时无暇理会,日后总要兵戎相见。何不趁突厥来犯之际为我大赵效力,建功立业也好为麾下儿郎谋个好出路。”
吕问天笑了笑道:“楚将军初到北疆,对我灰胡儿所知不多。灰胡儿前任首领乃是吕某夫妇义父,当年王老统领也如今日楚将军一般招揽我灰胡儿,义父一念之差答应了此事,率众投奔了北疆大营,与胡蛮交战也立下了不少战功,吕某也曾官至校尉之职,说起来与北疆大营现任前将军华长风还曾撮土为香结为兄弟。凭心而论,王老统领待我灰胡儿还算公道,但对多数汉人将领而言,似我夫妇这等胡汉混血只是卑下之民,不仅私下百般刁难,在沙场上更是将我等性命视为草芥,上万灰胡儿不到半年便只余下不足三千人。义父忍无可忍之下找带兵的北疆大营右将军陶虎理论,反被他以不从军命之罪杖杀。吕某夫妇闻此惨讯,深夜潜入大营,诛杀陶虎等三名将领,率兵反出了北疆大营。这在当年可是震惊赵国的大事,只是过了这么多年,朝廷中记得的人已经不多了。”
楚铮默然不语,良久才道:“那我外公可知其中详情?”
吕问天道:“自然知道,承王老统领之情,未曾对我灰胡儿赶尽杀绝,但我等对汉人已经彻底寒心,绝不愿再受赵国节制,重蹈当年覆辙。灰胡儿只愿做草原天空的雄鹰,无拘无束,即使过得穷苦一些,也不想受何羁绊。楚将军,吕某敬你是条好汉,此事不必再提了。”
何胜男哼了声道:“夫君只怕是看走眼了,这位楚将军若真是条好汉,方才你观弓时也不会将手搭在刀柄附近了。”
楚铮脸一红,这妇人真是心细如发,竟给她看出来了。
吕问天笑道:“为夫与楚将军初次相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若真无半点戒备之心反让为夫看轻了。”顿了顿,吕问天低声道:“楚将军,你那部下李元宗来了,你我所谈之事将军大概也不想让他知晓吧。”
楚铮轻叹道:“既是如此,在下也不勉强了。”
“今日能结识楚将军,实是平生幸事。”吕问天调转马头,高声说道,“楚将军,李将军,吕某夫妇就此别过。”
楚铮拱手道:“两位走好,恕不远送。”
李元宗却叫道:“吕首领,何时你我再较量一番?”
吕问天并不回头:“他日草原再度相逢,吕某愿领教李将军高招。”
“好,一言为定。”
楚铮和李元宗返回赵军阵营,洪文景脸色阴沉地迎上来,方才见楚铮单独与吕问天夫妇在一起简直叫他心惊肉跳,见过楚铮后,劈头盖脸将李元宗痛骂一顿。李元宗也知自己理亏,一声也不敢吭。
“楚将军,马贼退兵了。”卫泰前来禀报道。
楚铮点了点头,道:“命辎重兵埋锅造饭,全军在此修整两个时辰再行军,争取明晚能赶到北疆大营。”
楚铮转身对那胖乎乎的军需官说道:“倪大人,将士们击退了马贼,可要好好犒劳一下,把你平日舍不得的那些东西全拿出来吧。”
“那是那是,”军需官脸上的肥肉都挤到了一起,“小的这就去办。”
楚铮缓步走到禁卫军中,见多数人神色有异,笑道:“都怎么了,没精打采的。此次弟兄们作战有功,本将军已吩咐军需官把上好的熏肉都拿出犒赏大家。”
一听这肉字,顿时响起阵阵反胃声。冯远有气无力地说道:“将军不要说了,我等哪还吃得下这些东西,方才撤回林中途经那片杀戮之地,我的娘哟,属下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死人,全都血肉模糊,还热气腾腾。”
冯远不说还好,他这一说身边十数人一捂嘴,忙起身跑到树后呕吐起来。许唯义啪地打了他一下:“哪有你这么说话的,还热气……”许唯义也觉一阵恶心,说不下去了。
楚铮叹了口气,对邓世方道:“邓副将,全体禁卫军集合。”
“末将遵命!”
禁卫军在林外雪地之中整齐列队,楚铮负手站在一个较高的土丘之上,身后站着几个黑骑军士,其中一个人不少禁卫军军官都认识,就是誓师大会上受太尉大人召见的黑骑军都尉古三郎。
邓世方策马来到土丘前,行礼道:
“赴北疆禁卫军集结完毕,实到两千九百九十八人,请参将大人训示。禁卫军偏将邓世方。”
“入列。”
“遵命!”
楚铮看着这些京城子弟兵,缓缓说道:“诸位禁卫军军士,今日你们初上沙场,本将军本已做好准备,认为可能会有军士阵亡,但尔等镇定自若,表现之佳出乎本将军意料,看来这一路操练并未白费。洪将军等人对此亦是盛赞有加,你们可曾感觉到,连黑骑军军士看我禁卫军的眼神也有了些许变化,不再是老兵看待新兵那般高高在上,而是带着惊异与赞赏,这足可说明只需再磨炼一番,我禁卫军三千将士定能与黑骑军一样,可成为我大赵之栋梁。”
虽然寒风凛冽,但听到赞誉,禁卫军的腰杆挺得更直了。只听楚铮继续说道:“但本将军有些失望,不对针对你们,而是对那些马贼极为失望,我军不伤一人,是因马贼一击便退,除了放几箭,对我军根本未构成威胁,本将军想检验我军真正实力的想法也化为泡影。可若是对阵突厥,尔等将面对的是凶如豺狼、悍不畏死的对手,不会再有今日这般幸运。方才本将军见不少弟兄见了死尸恶心呕吐,此乃人之常情,本将军也并不好受,古都尉,你当年初上战场杀敌是何感受?”
古三郎俯首道:“回楚将军,属下与禁卫军兄弟都不差不多。略有不同的是属下第一次上沙场便是一场恶战,我北疆大营八千新兵奉命开拔,途中遭遇六千胡蛮骑兵。胡蛮一个冲杀我等就伤亡近三成。属下当时心中一片空白,只记得与另一人合力砍翻了一个胡蛮骑兵,胡蛮暂退后,属下对着那尸首连胆汁都吐出来了。”
楚铮笑道:“似这般模样,胡蛮若再冲上来还如何能抵抗?”
古三郎面带忧伤:“楚将军说的是。不久胡蛮便又冲了过来,属下浑身无力,都已闭目等死,属下身旁那人为了救属下,以一对二,砍死一个胡蛮后,却被另一胡蛮从身后一刀削去了半个脑袋,脑浆溅了属下一脸,属下当时居然还伸出舌头舔了舔,觉得很淡,只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禁卫军队列中又响起一片干呕声,古三郎似若未闻,继续说道:“那胡蛮杀了那弟兄后,又向我古三郎冲来,我古三郎不如如何又有了力气,什么都不顾了,只想与那胡蛮同归于尽,为那弟兄报仇。那胡蛮见我与他拼了命,反而缩手缩脚,也许是那位弟兄在天之灵保佑,不知从何方射来一流矢,那胡蛮掉下马来,我古三郎上去一刀便砍下了他脑袋,随后不再犹豫,跑去帮忙别的弟兄。此时八千新兵已经不到四千人,可硬是支撑了半个时辰,直至北疆大营的援军赶到,全歼了这六千胡蛮,可我等也只余下不足千人。”
古三郎突然扯开胸甲,取下一块铁牌,高高举起:“诸位禁卫军兄弟,这块铁牌是从那位死去的兄弟身上取下的,当时我只知他叫李大哥,在这批新兵中他是最为勇猛的一个,可为了救我这懦弱无能的古三郎,都未曾落下个全尸。我古三郎从那战以后,时刻将此铁牌挂在胸前,我这条命是李大哥给的,他这般对我,我也这样对待其他兄弟,我黑骑军上下都是如此。在沙场只有相互呼应支援,才能有活命的机会,懦弱胆小只顾自己性命的人总是死得最快的一个。”
另几个黑骑军军官也谈了个人初上疆场的情形,楚铮等他们都说完了,对禁卫军说道:“你们可听清了?这是古都尉他们几人历经数百次血战的经验之谈,自古两军相逢勇者胜。为将者再怎么如何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始终仍需短兵相接,这时就要看军士是否较敌更为勇猛,战法更为娴熟,方可有取胜之望。战法本将军倒并不担心,你们与古都尉他们有所不同,他们几人初上沙场仍是新兵,而你们最少也在禁卫军中待了两年,重要的是能否将平日所操练的在沙场上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而且禁卫军偏重于步兵操练,来犯的突厥则是不折不扣的骑兵,步兵对抗骑兵冲杀,气势犹为重要,所列方阵只要有一角溃败,定是全盘皆输!你们记住了吗?”
禁卫军齐声吼道:“记住了!”
楚铮来回踱了几步,沉吟良久忽道:“记得本将军在出征前便对诸位兄弟说过,此次我三千将士赴北疆,是为抵御突厥,护我大赵江山而来,绝非只是到此一游。若到了此时还有人认为本将军乃当朝太尉之子,定不会身犯险境,那就是大错特错。今日大伙也该体会到了,本将军所说并非虚言,若不是那些马贼无胆进攻,否则两千骑兵强冲我军盾阵,纵使有黑骑军相助,我军至少也要伤亡数百人。”
楚铮环视一眼,冷冷说道:“本将军方才跟在你们身后,就是想看看是否有人会临阵脱逃,也事先吩咐过陆校尉等人,若有后退者,杀无赦。所幸马贼先行退去,顾全了我等同袍之谊,但也将心有异志者掩盖了起来,本将军在此给尔等最后一次机会,心有畏惧想回京城者,出列站到本将军右侧,本将军决不会为难你们,并书公文准许尔等随辎重兵一同回京。”
三千禁卫军鸦雀无声,可楚铮看得分明,有几人目光游离不定,哼了声道:“只给你们一顿饭的功夫,你们自个儿斟酌一番。此时不走,若到了北疆大营再有何异举,则以动摇军心之罪论处,定斩不饶!”
良久,一个人悄悄走了出来。楚铮看了他一眼,也是认识的,此人名叫舒裕,乃是方家的远亲。舒裕向楚铮拱拱手,想说些什么,可咳嗽了数声终究低下头去。
有舒裕带了头,其他人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了,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既有原十一营的将士,也有从其他各营抽调而来的人,不一会儿楚铮左侧便聚集了一百多人。
忽见一人从队列里急奔而出,楚铮见了也不禁愕然,居然是冯远!阵中许唯义更是破口大骂:“姓冯的,原来你也是个孬种,老子算瞎了眼了,居然把你当兄弟!”
冯远不答,跑到那百余人中间,将一个畏缩着身子的都尉扳了过来,看了看其面目顿时拳脚相加:“不成器的东西,我们冯家居然出了你这种废物。”
楚铮想起来了,那都尉是冯远的堂弟,当初是冯远硬求着自己把他的名字最后添加进来的,他们冯家历代从军,难怪冯远会如此恼火。
“冯远,退回队中去。”楚铮喝道,“人各有志,不必勉强。此时退出总比沙场上冲锋陷阵时再往后跑来得好。”
冯远又踢了一脚才恨恨地住手,回到队列中。许唯义满面笑容迎了上来:“小冯……”
“滚!”
冯远一个巴掌扇了过去,许唯义纹丝不动,“啪”的一声,脸上多了几道红印。
冯远一愣,道:“你为何不躲?”
许唯义摸了摸脸,苦笑道:“谁让我居然不相信自己兄弟,确实该打。”
冯远也感恨意犹在,搓了搓双手:“那让我再打两下好不好?”
“去你的。信不信老子会还手?”
楚铮见阵中不再有人走出,说道:“伍绍一,带他们回去收拾行装。”
舒裕犹犹豫豫地说道:“将军方才不是说让我等随辎重兵一同回京么?”
楚铮懒懒说道:“你们就在此地扎营,等上三天,倪大人返京时自会把你们带上。”
舒裕一愣:“我等不到北疆大营了?如果那些马贼卷土重来该如何是好?”
邓世方在一旁冷笑道:“你们已不属北上禁卫军之人,为何还去北疆大营?难道还嫌我禁卫军脸丢得不够吗?”
一名黑骑军军官过来拍拍舒裕肩膀:“放心吧,灰胡儿不会无故杀人,如果你们真那么倒霉死在他们手中,等击退了突厥,我等会为你们报仇雪恨的。”
舒裕顿时无言。
“楚将军!”卫泰从林中策马而来,禀报道:“探子来报,有近千余骑向我军左侧而来。”
楚铮不惊反奇,马贼们就算去而复返也不会只来一千人啊。
“那为何不闻号角声?”
卫泰答道:“那些人马穿着我大赵百姓服饰,洪将军已派人前去查问。”
“这倒是件怪事,”楚铮上马挽起缰绳,“走,去看看来者何人。”
楚铮赶到时,数千禁卫军正严阵以待,洪文锦见楚铮来了,上前道:“参见楚将军。”
楚铮翻身下马,问道:“洪将军可知那些是什么人?”
洪文锦答道:“回楚将军,据他们所称,这些人乃是我大赵武林自发组成的义军,愿在我北疆大营帐下效力,共御来犯之敌。”
楚铮一皱眉:“怎么,是武林中人?”也难怪楚铮皱眉,他前段时日南下,连屠赵国武林两大世家破釜山庄和太平展家,几乎已成了武林公敌。
洪文锦从亲兵手中取过几份文书:“这些是地方官府所批的通行文书,应该不假。以青州项千帆为首的十余人正在林外等候想求见将军,他们见我军在此扎营,想与我等一同前往北疆大营。”
洪文锦见楚铮脸色不豫,小心地说道:“楚将军,大赵武林历来有自发组织义士抗敌的传统,这项千帆末将虽未曾见过,但也久有耳闻。此人在大赵武林声望极高,多次率义士来我北疆大营,与王老统领、兵部尚书郭大人和孟统领私交甚好,将军还是见上一见吧。”
楚铮暗想既是如此,看在外公面子上也不能过于怠慢,何况自己也不能当一辈子武林公敌,武侠里那可是一个大反派的角色,到最后都不得好死的,如果借此机会化解恩怨那是再好不过了,就算化解不了,武林中人也不是铁板一块,分化收买总是可以的。
“呵呵,那就有劳洪将军出林迎接,本将军在此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