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剧鹏扶病入宫,请见皇后。
我犹豫了一下,自知无法应付,于是吩咐翠羽:“请他回去吧。就说我身体不适。”须臾,剧鹏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此事不明不白,臣请皇后一个说法……臣侍奉太皇太后多年,又蒙皇上恩宠,从不屑于假公济私,决不会允许犬子借臣之名求取官职……”距离并不近,却清晰而又凌厉,我不禁微微失色。
翠羽忧心忡忡地望着我:“皇后,若任由他这么叫嚷下去,恐怕后宫都知道高菩萨之事了。”
我犹豫了片刻,终于霍然起身。明知剧鹏无辜,却还是硬起心肠,立在户限之外,凛然喝道:“放肆!你入宫多年,越发不懂规矩了,中宫岂容你这般喧哗?”
一瞥之下,剧鹏果然病得很重。他挣开了宫人的扶持,颤巍巍地跪下来,道:“皇后,臣历来清正自守,不敢担这个责任。敢请皇后唤那人出来,查清来历,以肃宫闱……”我匆匆打断他:“中常侍,我看你是病得糊涂了。”
“不,臣虽病,但神志清楚。”剧鹏蓦然扬声,凛然道,“臣不能担此污名,也望皇后自重……”我悚然作色,旋即向身旁递了个眼色,道:“还不扶他回去?”
“皇后乃文明太皇太后之侄,昌黎武公之女,岂能如此昏昧,置礼仪廉耻于不顾……”他到底被架走了,遗下的话却使我浑身战栗,不能自持。
元宏已在返回洛阳的途中。
他下诏罢黜李彪。理由却是,中书令李冲弥留之际曾上表弹劾李彪,说他“专恣无忌,尊身忽物;听其言如振古忠恕之贤,校其行实天下佞暴之贼”。
是么?李冲病亡于数月之前,虽然在留守洛阳期间曾与李彪有过龃龉,却不曾听闻他有手书弹劾李彪。直到御史贾尚下狱,暴病而死的消息接踵传来时,我终于明白,元宏是对元恂之事起了疑心。
元恂已死,他无从求证,故而只能罢黜李彪、赐死贾尚。他固然不能肯定,但对于我的信任一旦崩塌,种种往事就难免呈现出可疑之迹。
我并非不心虚。连日来闭门不出,宫里虽一如既往的平静,却暗藏了汹涌的浪。那日,忽然对清寒的莲池生出几分渴慕的相思。明知并非菡萏的节令,却还是不知不觉地踱到此地。
忽见罗夫人独坐于斯,淡淡春衫薄。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轻轻地走过去。她含笑看了我一眼,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听了许久的风声。她终于开口:“皇后,听说皇上已经起驾回洛阳了。”我笑着点点头:“是呀。”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又是一晌无话。
“绾衣……”我欲言又止。她忽然侧过脸,静静地说:“其实,我有一件事欺瞒了皇后。”我心中一颤。她仍然看着我的眼睛,说:“皇后上次问我,是否起过不安分的念头?其实是有的。有过一次。”
我的心突突跳着,红潮一直逼上颧骨。她说:“那日,我看见高贵人的耳背后,有淤血……我借着替她整理耳环,遮掩过去了。”太遥远的事情,如今听来,当事人仿佛旁观者一般。我已想不起那些刻意为我所遗忘的细节,但笑不语罢了。
“那时,我并没有什么不安分的念头。直到后来……”她将头低下去,极轻极细地说,“后来,皇上废后,我将这件事告诉了王遇大人,王大人原本也有些怀疑……”
我心中有些发凉。此时忽然明白过来,当日,王遇的“谤议”之罪,原来是针对我的。而罗夫人,这念头埋得那么深,又在合适的时候,伺机而起。只是,她原本可以一箭双雕,却为何……
“我自以为自持,也无法控制这样的念头。可见,人有时候对于自己,也是无能为力的。”罗夫人轻声叹息,“我后来也就明白了,无论是在名分上,还是在皇上心里,你都是无可替代的。从此之后,我才是彻底地与世无争。”
我恍恍惚惚地走回去。
执事官垂首低声禀报:“中常侍剧鹏大人病卒。”我愣了愣,止步看他。他略略抬高了声音,重复道:“中常侍剧鹏大人……”我颓然摇手,阻止他:“知道了。”我知道自己已无法回避了。
经过西院时,隐约听到有孩童的啼哭,嘶哑而无力。靠着门扉立了片刻,我终于吩咐道:“去请郑充华来。”
元恌生着病,我素不留心他。宫人多半长了双势利的眼睛,见我如此,也就疏忽了他。他病了好几天,才有人向我禀报。我并不在意,淡淡地说:“传太医吧。”此后亦不过问。如今,听他声声啼哭,却牵动了愧疚与怜惜的心思。暗想,他这般年稚,最是容易产生依恋之情,为何我却无心照顾他呢。始知人与人之间,都是有缘分的。何况,我收养他的本意,不过是为了报复郑充华。
郑充华匆匆赶到,止步于阶下。元恌的哭泣犹未止歇,她仓惶抬头,眼中含了泪。我望着她憔悴的面容,温和地说:“你的孩子,我交还给你罢。”
转身即走,并不多看一眼。只觉得,一切都该结束了。
注:剧鹏,高阳人。粗览经史,闲晓吏事。与王质等俱充宦官,性通率,不以阍阉为耻。文明太后时,亦见眷遇,为给事中。高祖迁洛,常为宫官,事幽后。后之惑萨菩萨也,鹏密谏止之,不从,遂发愤而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