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甄一然环视着众干部:“……我的话说完了,请诸位发表意见!”
王参谋说:“我不同意与北四师搞什么谈判!就算要谈也不应该是现在#蝴们刚刚打了我们,我们就去谈判,这也未免有点儿败军求安的味道!”
程副市长表示同意:“我觉得王参谋的考虑有道理!对方刚刚杀了我们整整一个排的人,甄书记你这时候还要到他们那儿去谈判,谁能保证他们不连你也杀了?”
甄一然说:“危险总是有的。但是我们不要忘了,上级给我们的任务是接收一个相对安定的赤河市。从我们目前的处境来看,这仗无论是打胜还是打败,对我们都没有好处!如果打败,就会造成军心不稳,民心大乱的局面,对我们开展工作十分不利;就算侥幸取胜,我们也绝无把握全歼北四师,也无法保证赤河不会变成一片废墟。那么,我们就等于把他们彻底推向我们的对立面,我们就会由三面受敌变成四面楚歌……这种结果恐怕也很难接受吧?”
王参谋主张:“至少,我们也应该打一打。哪怕只打一个小胜仗呢,我们再去谈判,面子上也不至于太难堪!而且,以胜利者的姿态去谈判,说话时腰也粗些!”
“共产党的面子是和老百姓的命运连在一起的!一切都应该从老百姓的利益上去考虑!如果因为我们怕丢面子,就硬要去打一场根本没有任何取胜把握的仗,这种面子还是不要的好!当然,以胜利者的姿态去谈判威风,光彩,理直气壮。我何尝不想这样呢?问题是现在的环境和条件都不允许我们威风,不允许我们光彩,不允许我们理直气壮!诸位都是从边区过来的,对那次突围恐怕还记忆犹新吧?我们当时为什么不能和鬼子拼一下呢?我们为什么要撤呢?是我们怕他吗?不是!党中央是从战略和全局考虑。如果我们当时和鬼子硬拼了,现在是个什么结果恐怕谁也不好说……有句话说得好,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敌人多一堵墙。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多几条路,多几条能通向最后胜利的康庄大道!为了这个目标,我甄一然也只能暂时牺牲些自己的面子了……”甄一然道。
程副市长问:“甄书记,你只带一个常发去北边,会不会太危险?”
“危险总是会有的。不过,带一个人去要比带一个连、两个连去保险得多!那个北四师不也只派了个参谋来吗?他们尚且有此胆量,我们又怕什么呢?”
“你说得轻巧!”惠文一边为丈夫收拾东西,一边唠叨着:“那些土匪能和我们共产党比吗?他们杀一个人就像捻死一只蚂蚁。你想逞英雄我管不了,可你也该多多少少为这个家,为孩子考虑考虑吧……”
“那你说派谁去?我是赤河市委书记,是这里最大的官了,只有我去才可以表示我们是有诚意的!退一步说,派别人去就不危险了吗?你的家是家,你的孩子是孩子,那别人的家就不是家,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亏你还在延安学习过,还是个老共产党员,就这么点觉悟?”
“我只不过说了一句嘛,你干吗要扯那么多?我说过不让你去吗?从晋察冀到延安,又到赤河来,我什么时候拖过你的后腿?共产党怎么了?共产党也是人,我唠叨两句就不行了?”
“那好!”甄一然转着圈看着,找到一张自己的照片,往惠文面前一放:“你慢慢说,说个够!”起身向外走去。
深夜,甄一然独自做在一块石头上,轻轻揉着有些湿润的眼睛。忽然,一个酒葫芦出现在他的脸前,晃来晃去……甄一然一看就知道是谁,沉声道:“你干什么?”
“喝两口吧,这玩意儿又驱寒,又壮胆!”
“壮胆?壮什么胆?壮谁的胆?”
常发索性坐在甄一然身边,像个平起平坐的哥们儿:“我看得出来,其实你的心里比谁都紧张!”
甄一然望着常发,像是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常发道:“刚才你和大姐在屋里吵架,我都听到了!你不想听她唠叨,就是因为你也很紧张,很……害怕……”
“让你蒙对了!”甄一然轻轻叹道,“我还真有点儿紧张!你惠文大姐说得对,共产党也是人,也有人的弱点……我一直都在想这次的北边之行会是个什么结果!个人的生死还在其次,假如一旦谈判破裂……”
“你放心!那帮狗日的我了解,他们也懂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
“我不是怕死,是怕谈判失败以后……北四师会和我们翻脸,如果国民党再乘虚而入,那问题就大了!”甄一然说着。
马蹄腾空,像风一样地驰骋着。蒙雪的荒原出现一青一红两匹挂着寒霜的马,衣装臃肿的骑手在马背上颠簸着,走向前方苍白冰冷的太阳。在前面的常发见甄一然落了后,便放慢了马步,扯着大嗓一句东一句西地大唱:“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摸呀摸,一摸摸到妹妹的炕沿上……”
甄一然已经追了上来:“你乱七八糟地唱些什么?”
常发说:“土匪们不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们就听这个!”
“你就不能唱些好听的吗?”
“对!”常发突然道,“我还新学了一段呢。”扯开嗓子唱:“一轮明月照关东,白山黑水出英雄……英雄的名字叫酒神,酒神的名字叫常发……”
甄一然忍不住地笑:“你怎么乱改词?”
“后边的忘了!只好现炒先卖!”
“后面的词应该是:人人立功把红花戴,就数哥哥的花最红!”甄一然补充着。
“甄书记,你怎么知道?”
“你小子那点破事儿我什么不知道。”
他们继续打马前行,谁也不再说话,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哑巴。突然,路上的乌鸦惊飞起来,从人的脸前掠过,也从马的脸前掠过。
“书记,小……”常发一声小心还没喊全,意外的情况已经发生了。
甄一然的铁青马在刹那间受到了惊吓,马脖子一甩,身躯跟着一闪……甄一然的左脚脱了镫,而右脚却被卡死在马镫里。铁青马一声嘶鸣,四蹄腾空跃起,狂奔而走,甄一然“哎哟呦”了一声,已从马背上摔下,但右脚仍死死地卡在马镫里。铁青马在狂奔,拖着甄一然,像是拖着一架雪橇冲起一片片学尘,随风弥漫四野……常发伸手去抓铁青马的缰绳,一把没抓住,那马已拖着甄一然跃出几十米远……常发一声长啸,双脚一镫马肚,枣红马如闪电般追出,直奔铁青马而去。两马一前一后,踏风追逐。
枣红马与铁青马追平,常发探身出手,早已将铁青马的马缰抓住,朝怀中一兜。铁青马犟不过常发的神力,竖起身躯,如立桩一般定住。
常发甩蹬下马,脱开甄一然卡在镫子里的脚,将他抱在怀中:“甄书记,甄书记,你……你不要紧吧?”
甄一然睁开粘满雪的眼睛,盯住常发不作声。
“妈妈的!”常发像疯了般吼着,扑下铁青马。就在这刹那间的工夫,那常发已将剽悍雄骏的铁青马摔了个四脚朝天,顺势按住马头,挥起拳头就要朝下打。
“常发,”甄一然终于喊出了声,“你干什么?”
常发愤愤然:“你要有事我就毙了这匹马!”
“我没事了。今天还得走!”
“没事也不能走,今天不吉利!”常发说。
“这次是碰巧了。”甄一然坚持说,“它从晋察冀跟我到延安,又跟我到赤河……”他看着那匹马。常发走到马前。
“这对!政委,你这马在内地可以,在这草原上就不行,它是颠马!”常发卸下马鞍,发现马鞍上有钉子,常发皱了皱眉,拿下钉子,又不动声色的把马身上血迹沫去,接着说,“草原上的事你不懂,你就应该听我的。颠马,省下一双鞋,颠碎一顶帽子。”常发继续检查着。“也就是说,鞋省了,头就颠烂了。”
“坐吧,甄书记!”常发从马背上扯下一块毡布来往地上一铺,自己又看了看马蹄子,“你这马在内地可以,在这草原上就不行,草原上的事你不懂,你就应该听我的。看看,蹄子都成啥样了,我说这马是不是和书记你一样,走路都不看脚底的啊……我的马可不一样,眼观十六路,耳听十八方,要是它再学会开枪……”他说着,一声口哨,枣红马绕着甄一然走了一圈。“小鬼子早几年就死光了,”常发容光焕发,“还能给他们投降?”
甄一然盘腿坐在炕上,望着在地下忙忙碌碌的常发:“明天能走吗?”
常发说:“不行!”
“我们不能再等了,我担心国民党会……”
常发说:“咱现在的第一步,是必须保证你不能再出事#葫以要换马……”
“这里荒郊野陵的,哪里去找马,估计等到找到了,你我也没脸回去见同志们了。常发,我那马……”
常发突然一脸怪相的凑了过来:“秀才,你坐我马背上我驮你过去,这样行了吧。但我和你说啊,你可不许和陈发海、小马他们说,别人都知道我老常马背上有酒有女人,要是让他们知道马背上坐着个大男人……”
甄一然笑骂着:“你这个狗日的!”
两人无语片刻,接着同时开怀大笑起来。
深夜,民房外静悄悄的,不时传来狼嚎叫的声音。
常发和甄一然睡在一个屋里,常发鼾声如雷,甄一然看看常发,用被子蒙住了头。
常发在睡梦中,时不时地傻笑两下。
屋外依旧风平浪静。
常发的马突然鼻子一出声,耳朵动了动。常发在屋内睁开了眼,慢慢地起了身,又慢慢地躺下了。
马蹄轻轻走着。还是空空的院子,呼噜声依旧。突然一双脚走过,接着另一双走过……几个人影朝房间方向靠近。
一把机枪上了膛,刺客甲小心翼翼地把枪口伸进窗子,正要开枪,呼噜声突然停了。一个黑影闪过,极为短暂的骚动过后,又回归到了无声。
刺客乙赶过来,只给了他一秒钟看到刺客甲躺下的身体,刺客甲旁边的黑影抄起刀就向他扑了过来,刺客乙转身就跑,没跑多远就被黑影掀翻在地。几乎刺客乙刚一着地的同时,他的喉咙已经被牢牢卡住,而他也看见了,黑暗中常发的脸。
常发拿出钉子在他面前晃着:“说#涵派你们来的!”突然一声“嗖”的声音,常发拎起刺客乙挡在身前,一把飞刀插在了刺客乙身上,常发顺手把刀子飞去,只看一人从屋顶落下,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常发很得意地看着他们的尸体,把他们放在了屋子后面的石头堆里。
清晨,甄一然从屋里出来,刚想打个哈欠,突然呆了。常发不知从哪里又弄来了一匹马。
常发在马旁对甄一然说:“哎呀,甄书记,这你就别管了,我这马神了,晚上给自己找了个伴儿,我看它和我老常一样了,就差不会生孩子。还愣着干啥,甄书记,我们快上路吧,老常我精神可好了……”
甄一然半信半疑的被常发鼓动上了路。
两匹马在草原上走着。
“甄书记,这马怎么样?我当土匪那时候,别的都能忍,就是看到这好的马啊、女人啊,就是想骑、想睡……”常发自己打住了,甄一然却没有教训他。
“常发,孟司令员把你给了我以后,你救过我,救过惠文,更救过小长安,我们一家人都欠着你……”
“我老常说出去的话,不能当屁放,咱讲的是义气!”
“义气。”甄一然思索着,“常发,你以为我们共产党就没有义气了吗?”
“甄书记……”
“正所谓,有心就有义,有命就有气。人要是没了义气,就不是一个人了。可你能和小鬼子讲义气?能和反动派讲义气?义气啊……是不能没有是非的……你知道没有原则的义气是什么吗?”
常发挠挠头。
“是没有义气!常发,我甄一然这里,有你的义气!”甄一然比了比自己的胸口。
常发好像明白了什么。突然,常发忽地在马上直起了身子,像猎犬般地凝神倾听。
甄一然举目望着,果然从前方很远的地方扑来一哨人马。他本能地去腰间摸枪。
“不要动枪!”常发急忙吼着,“甄书记,你停在这里不要动!”吼声里,他双蹬一磕,枣红马已如利箭般飞出。
甄一然奇怪地张望着。常发向那伙人冲了过去,他没有拿枪,他骑马停在那伙人面前。没想到为首的竟然是文质彬彬的孟和。
“常兄弟?”孟和打着招呼。
常发笑了笑:“是你呀!”
“你这是……”
“老常想你了,去看望你呀!”
常发迟迟不归,甄一然有些焦虑地张望,一只手始终没有离开枪套,但也没有掏出枪。
他看到常发在和对方打着手势说着什么,不一会儿便回身招呼:“甄书记,过来吧,是北四师的弟兄们!”
“甄书记?”孟和闻声一愣,“常兄弟,那位是……”
“赤河市委的甄书记,你兄弟我的首长!”
“你们要去哪儿?”
“到你们师部去。”
孟和有几分警惕:“有朋自远方来,荣幸荣幸!”
说着话,甄一然已经拍马赶到。
常发给双方做着介绍,孟和微笑着。
甄一然微笑问候道:“你好!”
孟和忙欠身还礼:“你好!前些日子,四师的兄弟们不知是甄书记的部队,有所冒犯,还望多多海涵才是呀!”
甄一然从容微笑,笑容里带着一种宽容:“既然你们有言在先说是一场误会,那我们也就把它当成是一场误会了!”
孟和有些尴尬地把脸扭向常发,竖起拇指道:“你的卫兵真是好身手!”
甄一然微笑反问:“我看孟参谋不像是草莽中人!”
“我曾就读北平大学,为了抗日才回来的!”孟和说。
“这么说我们还是同学了?”
“真的?那我定要和甄书记促膝长谈一番了,甄书记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