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借刀杀人
皇史晟归朝廷管,但是,还有许多机密档案,尤其是那些有损于列位先帝圣名,因而不能写入《实录》的密旨、口谕都保存在大内,而象削藩这样的天家私事大多都是如此。张居正奉上谕查看档案,自然绕不过司礼监掌印陈洪。此刻听主子骂了一声“王八”,又见主子紧锁愁眉,一副苦恼无比的样子,陈洪大概也猜到了什么,跪在地上说:“奴婢有话要启奏主子。”
朱厚熜意兴阑珊地说:“说吧!”
“请主子恕奴婢多嘴,”陈洪说:“江南叛乱,那帮乱臣贼子所仰仗及蒙蔽世人者,不过是假借益逆太祖血脉、宪宗嫡孙的天亲名份,依据太祖高皇帝御制《皇明祖训》所定‘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祖宗成法而已。奴婢以为,益逆这份求救血书可明发邸报,向天下官军百姓揭示南都那帮乱臣贼子不遵礼法、虐待天亲之不赦大罪。”
见主子沉默不语,陈洪犹豫了一下,把心一横,又接着说:“再者,主子还可明发上谕,限定时日,要诸位附逆的皇室宗亲率众来降,凡受叛军武力胁迫不得不附逆从乱者,只要依时自缚请降,便可赦免其罪;逾期不降者,则以国朝律令、祖宗家法治其谋逆之罪。”
朱厚熜心里怦然一动,似乎明白了一点,可又抓不住脑海中电石火花般一闪即逝的想法,便追问道:“哦,这是为何?快给朕细细说来。”
陈洪见主子如此重视,情知自己这一宝押对了,果然猜中了主子的心思,但如何把这一层意思不显山不露水地说出来倒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因而,他略微思索了一下,才字斟句酌地说:“回主子,依奴婢愚见,如此处置一来可分化瓦解叛军及附逆倡乱的江南官绅士子;二来可给诸位附逆的皇室宗亲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以示天家慈孝、主子仁厚……”
陈洪还没有说完,朱厚熜就全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分化瓦解敌人倒是不假,什么悔过自新,慈孝仁厚都是狗屁,分明是要借刀杀人嘛!即便南都那帮勋臣贵戚不会恼羞成怒,行凶报复;益王和那些被裹胁到江南的皇室宗亲要兵无兵,要将无将,又怎么可能在时限之内逃得出来?说起来,那些倒霉的家伙不死在南都那帮勋臣贵戚的手里,也要被朝廷以谋逆之罪论死!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朱元璋开枝散叶遍布全国的龙子凤孙也就死得七七八八了。这且不说,嘉靖的堂兄明武宗正德皇帝没有子嗣,伯父明孝宗弘治皇帝也只有正德一脉,否则也论不到他这个明宪宗成化皇帝四子兴献王一脉入继大统;而上溯三代,明宪宗成化皇帝一共有十四位皇子,早夭得不算,共封了十位亲王,将会只剩下荣王阿宝硕果仅存,再往上追溯什么英宗正统皇帝、宣宗宣德皇帝,由于年代过于久远,难免人走茶凉,那些迂腐守旧的朝臣士子未必就能那样理直气壮地反对变革宗人法了……
想到这里,他当即抚掌大笑:“好主意,好主意啊!此事就依你所言,速速去办!以十日为限拟出恩旨,明发邸报,诏告天下。”
“奴婢领旨。”陈洪乐得屁颠屁颠地就要告退。张明远却突然叫了一声:“主子——”
御前议事有严格的规制,张明远只是一个镇抚司千户,论官秩根本没有不经问话便开口的资格,但锦衣卫十三太保身为天子近臣,又时常轮班侍从左右,朱厚熜跟他们很熟,也很喜欢这些武功高强、忠心耿耿的“大内高手”,便笑着问道:“怎么?老五有话要说?”
很明显地踌躇了一下,张明远才说:“回主子,吕公公除了命奴才将此事急奏主子之外,还命奴才手下将何犯心隐、初犯幼嘉星夜解送京师,明令奴才手下人等一刻都不能耽搁,也不许两位钦犯见任何人。”
张明远的话虽然说的没头没脑,但朱厚熜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益王朱厚烨如今虽是名列逆案之首犯,但若是他的求救血书所言是实,他便不是逆臣,还是正牌子的天潢贵胄。吕芳如此安排,也是担心走漏了风声,南都那帮勋臣贼子恼羞成怒之下,对益王下了毒手。
朱厚熜也知道,吕芳虽有“菩萨”之称,对宫里的人无心犯下的小错,他总是能包容则包容,能骂不打,能打不杀,但也并不是一味操妇人之仁,而是要分时候,看对象。很明显的一个例子,尽管他当初不敢以正道直言劝谏主子,但对于那些进献邪术蛊惑主子,炮制春药侵害龙体的妖道,却没有一点好感。邵元节、陶仲文等人被朱厚熜下旨打入诏狱之后,他便命提刑司严加拷问,审出了他们私交外臣、纳赃受贿、关说官司、霸占民田、强抢良家女子等诸多不法之事,密奏皇上。朱厚熜不胜震怒,将这些人抄家并刺配充军,却又叮嘱吕芳不要让他们乱说话,以免泄露宫闱秘事。吕芳心领神会,不数日,年岁稍长的邵元节便在狱中“畏罪自杀”,陶仲文也在充军途中因“不服水土”染“病”身亡,一劳永逸地为主子解决了这个心腹大患,赢得了朝野上下,尤其是士林清流的一片叫好之声。还有对付那些动辄忤逆圣意,批龙磷的言官词臣,“芝兰当道,不得不除”就成了他的行为准则,也就不是什么菩萨了。但是,再怎么说,他毕竟是皇家奴才,对于益王那样的天潢贵胄,不得不畏忌几分,也难怪他会这样苦心孤诣地将封锁消息,以免伤及太祖血脉、宪宗嫡孙。
这自然是吕芳恪守祖宗家法和做奴才的本分,朱厚熜也不能怀疑他的忠心,但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就不如陈洪行事果敢、心狠手辣。而在对待那些百无一用的皇族蛀虫之事上,朱厚熜更需要的,正是陈洪这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作风。
不过,吕芳如此安排也提醒了朱厚熜:吕芳和张明远都能看到这一点,外面那些内阁学士、六部九卿又怎能看不到这一点?这份求救血书和恩旨会不会被内阁学士以同样的理由封驳退回?一来二去难免闹得满城风雨,以后的事情就更不好开口了啊!
张明远话语背后的意思,陈洪心里也是十分清楚,见主子踌躇起来,又是拈酸又是气愤:如今司礼监由我当家,可你吕芳仗着是主子的大伴,得了主子的宠信,每每都把我的家给当了,以前你日夜侍侯在主子身边还情有可原;如今远在万里之外,还如此插手,就不免太过分了!我大明朝廷之上已经出了夏言那个“山中宰相”,却不曾想宫里竟也出了你这么一个“宫外内相”,真是岂有此理!再者说来,你远在万里之外,又焉知主子如今想些什么,又要做些什么,如此随意指手画脚,岂是为主分忧的奴才本分!亏他吕芳还时时处处以忠奴义仆自诩,又怎能对得起主子的浩荡天恩?!
想到这里,陈洪躬身说:“吕公公如此处置自是很有道理。不过,依奴才愚见,被叛军裹胁者计有亲王五位、藩王十余位、其他爵爷更是不计其数。若是主子这道恩旨不明发邸报,难免诸位王爷心怀惊惧,忐忑不可终日。更恐有哪位王爷担心无颜面对列位先帝并主子万岁爷而自裁谢罪,玉石俱焚于兵火之中,岂不痛折太祖及列位先帝爷的血脉,更损我大明国基藩篱?”
朱厚熜点点头,却又叹息道:“你说的有道理,寻常百姓之家,哪怕是贫苦小民,兄弟宗族之间还有情分,尚且能和睦相处,患难相扶,朕身为太祖嫡传血脉,又何尝不想竭力保全诸位皇室宗亲?只是你能体谅朕的一片苦心,外面的那些臣子却未必这么想……”
原来主子并不是被吕芳那厮说动,而是担心外面的人言可畏啊!陈洪放下心来,便说:“依奴才愚见,无论有无造逆、附逆之情事,主子都可下旨赦免益逆与诸位宗亲爵爷谋逆倡乱之罪,并将其姓名自钦定逆案名单中勾去。待王师克复南都,将诸位宗亲爵爷救出樊笼之后,再交由宗人府甄别,确属受乱臣贼子武力胁迫者免罪,参与谋逆者依律定谳。如此则不伤国朝规制、祖宗成法之公正无私,更显天家慈孝、主子仁厚。”
朱厚熜心中大喜:既然诸多文臣武将谋逆之罪都能轻描淡写地处置,谁又能说皇上发恩旨大赦皇室宗亲便是不对?这样处置就能先在道义上占了上风。至于会不会因此危及那些皇室宗亲的性命,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事了。若是南都那些勋臣贵戚真的胆敢狗急跳墙,杀人泄愤的话,那也好办,反正他们都已经犯下了足够抄家灭族的不赦之罪,到时候什么凌迟啊炮烙啊种种酷刑一股脑地上,给那些枉死在乱臣贼子手中的朱元璋的龙子凤孙们报仇雪恨便是!E:a北京爱书R8_
哈哈,如此一来,便为日后省了许多麻烦。唯一要担心的,倒是会不会有迂腐的朝臣士子指责自己置国家法度于不顾,一味姑息养奸,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理由来批自己的龙鳞了!
不过,朱厚熜终究还是觉得有愧于心,更觉得愧对冒死逃出江南传递书信的何心隐、初幼嘉那两位青年士子,便对陈洪说:“既然益王确系冤枉,那个何心隐与初幼嘉便也没有罪,他们的名字也应一并自钦定逆案名单中勾去,仿张居正之例,都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一并拟出恩旨,明发邸报。”
陈洪立刻跪下叩头,山呼:“仁德宽厚无过主子。”
第六十七章千虑一失
,明发京城各部衙并天下各省府州县,朝野内外诸人闻之无不震惊莫名。少数机敏通达之人似乎猜到了什么,心中暗自惊惧不已,但妄测天心非人臣所敢为,他们也只能在心里嘀咕几句,却把话都烂在肚子里,虽至亲密友也不可道也,却都不得不佩服皇上的高明手腕。许多人则对皇上如此滥施天恩颇有微词,不过又一想,皇上连那些乱臣贼子都能容忍,赦免自己的同胞亲眷又算得了什么?反正挑头闹事的荆王朱厚纲、汉王朱厚憬等罪魁祸首大概已遭天谴,死于自家收买的叛军之手,剩下的那些皇室宗亲也只是跟着瞎闹腾而已,不是日后还得宗人府逐一甄别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确有谋逆祸国情事之人,只怕也难逃削爵论死或被终身圈禁的下场!
虽有天家无私事之说,但有建文年间方孝儒被诛灭十族那样血淋淋的先例在,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卷进帝王的家事之中,对如何处置窥测天位的皇室宗亲随意置喙。但是,皇上恩旨之中顺带的一句话——赦免何心隐与初幼嘉附逆之罪,准许他们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却在朝堂之上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这可不是那些朝臣闲极无聊,没事找事,要怪也只能怪朱厚熜虑事不周。他把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有想到自己这道恩旨中貌似不起眼的一句话,在不经意间,侮辱了翰林院这个神圣的清望之地,玷污了庶吉士这个光荣的称号!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虽是一个清水衙门,并不掌握实际权力,但它却是科举考试金字塔的顶尖之地,天下读书种子、青年才俊汇聚于此,或读书修艺,与同好纵论诗文,钻研如何能写出西汉的文章、盛唐的诗句;或埋首朝章国故,储才养望,以备日后为朝廷所大用。翰林院里那些名冠一时的饱学鸿儒,还有那浩若烟海的经史子集、典籍史册,为这些年轻人提供了一个十分宽松和悠闲的环境,更为他们的成长进步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发展平台,从这里走出了大明王朝的一流文人和一流政治家,代代不息,不胜枚举。
庶吉士是什么人?虽没有品秩,二甲以上的新科进士经馆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读书储才,三年期满散馆之后才实授官职,成绩卓异者才能留在翰林院任编修等职,即被俗称的“点为翰林”,但因自英宗天顺二年起,国朝便定下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主管天下礼仪教化的南北两京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右侍郎更是非翰林不任。也就是说,新科进士自初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之始,便站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之上,被朝野内外视为储相,地位无比超然优越。但凡当过庶吉士又被点为翰林的人,若是外放地方官,即便擢升一到两级,都深以为耻。
因此,翰林院的清苦虽然难挨,但新科进士们无不趋之若骛,且无不以选为庶吉士再点为翰林为荣。这些人在翰林院苦打苦熬过得几年,一旦机缘巧合,便能“上天入地”。所谓“上天”者,便是升任侍读、侍讲学士,行走御前,伺候文墨,沾着天家的仙气、皇上的恩典,福分;或被选任东宫讲官,将自己治国之道于潜移默化之中传授于储君,他日太子即位,这些昔日的讲官便一跃成为“帝师”,无不升任九卿甚或位列台阁,君臣风云际会,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有昔日朝夕陪伴左右而建立起来的深厚感情,这些“帝师”出身的辅弼重臣较之其他人,更能一伸修齐治平的鸿鹄之志。所谓“入地”者,便是点为主考或外放学政,虽比不上“才高可为帝王之师”那样荣耀,却也能实现读书人“得天下英才而教之”的另外一大梦想。另外,收上一大堆的门生弟子,眼下可以享受孝敬,日后可以引为强援,捧场抬轿子的人多了,自然官运亨通,财源广进,实在是一笔无本万利的买卖。
也正因如此,“辽逆余孽”张居正当日幸蒙圣恩,被皇上破格准许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已令朝野上下为之侧目。如今皇上又同样加恩于何心隐与初幼嘉,更令诸多朝臣,尤其是翰林院那些清流词臣的强烈不满:张居正者,辽逆余孽也!皇上欲使天下归心,加之以浩荡天恩,为江南士子立一榜样,这也就罢了。但此例可一而不可再,怎能又将两个有谋逆秽行且名列钦案的钦犯塞进翰林院为庶吉士?长此以往,堂堂清望之地的翰林院岂不成了招降纳叛之地,儒林斯文何在?国家律令、朝廷威严又何在?他们一边咬牙切齿地痛骂着那两个不遵礼法目无君父,先是煽动举子罢考,继而又附逆为祸的青年士子;一边狠狠地磨墨,写下一道道抗谏的奏疏。那些奏疏的言辞激烈,火药味十足,无异于征讨何、初二人的檄文,简直是将他二人当成了江南叛乱的罪魁祸首一般。
抗谏的奏疏雪片一样飞入大内,让朱厚熜不胜其烦,本想下旨切责那些清流词臣迂腐不思通变,阻塞士人报国之门,但当四位内阁学士联名上呈的抗谏奏疏呈送御前之后,他便有点招架不住了。
朱厚熜也知道,凡事有果便有因,四大阁员众口一词反对此事,却是各有各的小算盘。徐阶兼掌翰林院,不得不顾及本衙门诸多职官司员的情绪,能庇护一个张居正已让他担了若大的风险,受了不少的指责,断无精力再庇护何、初二人。而严嵩本为江西人氏,与何心隐授业恩师史梦泽并称江西两大名儒学尊,自古文人相轻,两人昔日多有不睦,加之他向益藩索贿的龌龊丑行曾遭到过史梦泽的痛斥,更是心生怨恨,如今更不想对何心隐这个小老乡施以援手。至于李春芳、马宪成两人,则因都是夏党要员,论才学人望,同为江西人氏的夏言还不足以与史梦泽相提并论,两人一直有书信往来,也算有过私交,看在乡谊的情分上,对何心隐入翰林院倒不持异议;但初幼嘉是前湖广总督顾璘的入室弟子,顾璘与夏言却是政敌,丢官致仕乃至日后起兵造逆也因夏言而起,还曾不遗余力地对“祸国乱政”的夏言一党口诛笔伐。顾璘名列“金陵三才”之首,单以文采而论,他引经据典写出的那些指斥奸佞的檄文辞章华美,在江南传诵一时,传至天下,也闹得沸沸扬扬,让夏党大失颜面。既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夏党中人怎能容忍顾璘的门生余孽入翰林院为储相?
群情汹汹,交章抗谏,尤其是在何心隐与初幼嘉这两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入翰林院为庶吉士一事上,朝臣三大派系竟达到了空前的团结,让朱厚熜也不得不重视了起来。思虑再三,为了维护朝廷的安定团结,他不得不“俯允群臣所请,收回成命”,将二人改入国子监任生员。
虽然对朝臣妥协,但朱厚熜心中十分不满,本想亲自召见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一是予以抚慰,二来也向朝臣以示抗议。可是,犹豫了好几天,直至两人已经被镇抚司的缇骑校尉解送京师,他还是觉得无法坦然面对这两位青年士子,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传下口谕,着有司将抄没入官的薛陈逆党中人的府邸挑选两处分赐何、初二人,还命陈洪从内库挑选锦缎珠玉,赏赐随同两人被解送京师的女眷。
毕竟不关乎社稷安危、国计民生,朱厚熜生了半天闷气之后便将之抛诸脑后,移驾兵工总署军器局下设的火器训练场——军器局遵循他的圣谕,已开发出了适合船上所用的神龙炮,不知道他提示的导规装置能不能解决火炮后坐力的问题,总得要实地考察一番才能放心。
与此同时,那份刊有益王朱厚烨的求救血书和赦免所有皇室宗亲谋逆之罪的恩旨的邸报已被星夜折返前线的锦衣卫三太保张明远送到吕芳的案头。吕芳先是大吃一惊,眉头紧锁沉思了许久,继而慨叹一声:“主子圣明啊!”然后吩咐张明远:“将此邸报从速刻印五千份,密送过江,动用厂卫在江南的一切暗线广为散布。并告诉他们,三日之内,王师便要举兵渡江,除了加紧策反江防及各地守将之外,还要分出人手,准备接应引导大军。”
张明远领命而去之后,张茂接过了话头:“论说我军士气正盛,船只也已齐备,三日之内举兵渡江不成问题,只是皇上邸报上恩准那些藩王宗亲十日归降之限,如今只过了三天时间,是否再等上一等?”
“不必了。”吕芳斩钉截铁地说:“既然兵马粮船皆已齐备,当着速举兵渡江,一举荡平江南反贼。”
张茂犹豫着说:“只怕日后有人会说你我不遵圣谕,阻塞了藩王宗亲悔过自新之门啊……”
吕芳心中一凛:莫非这个粗鲁不文的军汉竟也勘破了主子的心意?这倒不可小视啊!他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圣谕也要分个先来后到!‘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可是一个月之前便发出的,天下人尽皆知。以前可推说无法逾越长江天堑,如今船只已不成问题,若再拖延下去,‘玩敌养寇’的罪名更不是你我能担得了的!”
见张茂似乎还有些不以为然,吕芳更加重了语气:“老张啊,咱家记得,你老公帅给皇上拍了胸脯,说是中秋佳节献俘阙下。皇上与群臣赏月之时,可没看到你我再次呈上报捷的露布啊!不知你是如何想的,反正咱家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给皇上回话呢!”
第六十八章粮草先行
吕芳的话还未说完,张茂已经跳了起来:“老吕啊,老哥我真真糊涂了,谨受教,谨受教!照我说来,何需再等三日,今日便传令下去,着各军做好准备,明日子时便举兵渡江!”
吕芳笑道:“老公帅公忠体国,求战心切,咱家万分钦佩。只是如今已过午时,只半天时间,诸事也未必就能准备妥帖……”
“哎,你老吕可莫要小看了军中儿郎,”张茂热烈地反驳说道:“这些天来,全军将士无不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尤其是前军戚继光部、钱文义部,还有中军刘鼎望部,更是一天三份请战书送到你我这里,恨不能插翅飞过长江,早日为皇上荡平江南逆贼,复我太祖陵寝。军心可用,军心可用啊!”
吕芳摇摇头:“老张啊,你也莫怪咱家多嘴。有道是,兵者,凶也!此战更关乎我大明九州国运,总得要召集诸将开个会,商议妥当吧……”
张茂一哂:“别说老哥我驳你老吕的面子。且不说对面那些窝囊废难挡我顺天膺命,更有列祖列宗和当今皇上齐天洪福护佑的堂堂王师,这些天来兵士们日夜加紧操习水战,那些统兵大将也都没有闲着,本军于何处渡江,渡江之后在何处集结,集结之后又向何处用兵,都在图上操演了不下十次,早已烂熟于心,何需再开会商议。”
“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一点总没有坏处……”
张茂怔怔地看了态度突然转变的吕芳一眼,侧过身来,低声说:“咱哥俩自家说话,老哥我也不瞒你。经你提醒,老哥我可算是明白了事体大小。其实不单是你说的那层意思,老哥我还有一虑:江南游击军困守常州已逾月余,也不晓得如今是什么情势。皇上心中装着九州万方,区区一万兵马倒不会放在心上,那个俞大猷可是皇上的心腹爱将,皇上多次盛赞他是我大明不世出的将帅之才,若是就这么折在常州,皇上心疼之余,难免会迁怒于你我。再有俞大猷的密友高拱、戚继光等人仰仗皇上的宠信,趁机兴风作浪,推波助澜,你我这擎天平乱之功大打折扣不说,甚或还有祸事……”
吕芳沉吟着说:“江南游击军困守常州孤城,情势确乎堪忧;你我拥兵数十万,只有数百里之遥,也断然没有坐视不救的道理。不过老张你也不必过虑,据江南暗探线报,那个何心隐潜逃之后,南都勋臣无不震怒,且担心他泄露江防军情,终日惶恐难安,先前赶到常州督战的徐逆弘君也返回南都,商议应变之策,并紧急调整兵力部署,常州城下的战事已不甚急了……”
见起初提议挥师渡江,还曾拿皇上威胁过自己的吕芳此刻却又犹豫起来,张茂心里十分不满:常州城下的战事急与不急,甚或那个俞大猷死与不死,你个阉寺是皇上的大伴,自不会有事。可我呢?只怕就难说了!他又换了个角度,继续说服吕芳:“老吕,他们等得,江南的百姓却等不得啊!当此国难,江南百姓身陷逆贼之手,本就苦不堪言,那帮乱臣贼子更将南直隶数州县百姓迁徙至长江沿岸,一为釜底抽薪,清剿江南游击军;二来也意在以手无寸铁之百姓阻挠我军渡江,其心可诛!我军若不能早日渡江急进,救江南官绅百姓于水火之中,又怎堪称解民倒悬之仁义王师?皇上又最是仁德天厚,爱民如子,日后责问下来,你我纵有百口,也难辞其咎啊!”
吕芳一番拿腔作势,只为把这个老公帅糊弄过去,不让他有闲暇去寻思恩旨背后的真实用意,此刻见火候已到,便说:“如此说来,你我倒确是应当速速进兵才是。这样吧,今、明两日整军,后日子时渡江。”
张茂似乎还不满意:“诸事皆已齐备,用不着两日之久……”
“哎,好我的张老哥唉!再急也不在多等这一天啊!这么大的一场战事,奉敕讨逆的王师总要搞个誓师仪式,命全军将士遥祭太祖并列祖列宗,更北向遥拜圣君吧!”吕芳低声说:“别看只是些华而不实的花架子,可这表面文章若是不做,难免就有人说三道四,攻讦你我目无君父了……”
张茂想想觉得有道理,说:“好嘞!大家伙儿就等着这么一天了!老吕,你先宽坐,我这就去找老陈商议各军整军出征之事!”
看着六十多岁的老国公象年轻人那样激动不已地飞跑出去,吕芳苦笑一声摇摇头。接着,他挥挥手,屏退了左右,然后肃整衣冠,向着南方虔诚地遥拜下去,哽咽着说:“太祖爷,为了我大明的江山,主子也是没有别的法子啊!您在天有灵若要怪罪,就让老奴拿这条贱命替主子赎罪吧……
军令如山,张茂一声令下,全军数十万将士立时就动了起来,整理行囊,收拾兵甲,忙得不亦乐乎。其中最忙的,还要算是军需供应总署设在军中的军粮库,库门前的空地上,东一辆西一辆密密匝匝停满了骡马大车,其间还夹杂着不少携筐挑担的兵士,身着戎装的各军粮秣官在库房门口排成了长队,笑谈声、斥骂声、喊叫声、吆喝声闹哄哄交织成一片,直把人吵昏了头。
大军出动,照例都要带上三日的干粮,时间如此匆促,得赶紧把粮食领回去,分发各队哨由火头军赶制成干粮,否则一旦开战,将士们却吃不上东西,统兵大将怪罪下来,第一个跑不了的便是粮秣官!因此他们一接到出征命令,便急急如律令地带着手下军卒赶了过来,把偌大的军粮库围得水泄不通。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需供应总署也不敢懈怠,库房门口一溜排出四张书案,由四名仓场大使分别给前、中、左、右四军发放军粮。至于后军,因全军出动之后,他们还要收拾营盘,倒也不急于出动,也就可以暂缓一时。
十几名穿圆领褴衫的书办吏员带着几十个穿号衣的差人番役将一袋袋的粮食不住地往外搬,仓场大使一边唱名记账,书办吏员们一边已指挥着差人番役大斗小升地量了起来。尽管所有的人都手忙脚乱,连喘口气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但毕竟有几十万大军同时领取军粮,数量还都不小,可不是一时片刻便能发放完毕的。
眼瞅着日已西斜,军粮库门外的人却越聚越多,那些赳赳武夫们开始不满意了,你一言我一语地骂了起来:“我说你们他妈的能不能快点?老子还等着回去给弟兄们赶制赶粮呢!”
“就是!蒸饭烙饼都费功夫,哪容得了你们绣花似的磨蹭!”
尽管已经累得口干舌噪,手脚发软,但是,各营粮秣官至少也是个正六品的百户,那些九品的仓场大使和没有品秩的书办吏员只能赔着笑脸,听着他们斥骂,不停地催促差人番役“快点,再快点”,赶紧把这些脾气火暴的军爷打发走了事。
渐渐地,排在中军那一队的人看出了点名堂,别的队走上两三个人,他们这一队才能走上一个人,就算中军各营兵员数额较其他各军要多上一些,可也不是这么个慢法啊!队伍之中的一个着六品服饰的武官一把拉着了一个刚刚领完军粮的人,问道:“兄弟,哪个营的?”
被拉住的那个人排了半天队,好不容易才领完了本营军粮,急着要回去分发,却被人扯住了腿,心中十分不快,便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说:“前军三营。”
拉住他的那个人大大咧咧地自报家门:“兄弟我是亲卫营的粮秣官,副千户丁大郎。”
亲卫营是张茂的亲兵,寻常兵士出来个个都是牛皮烘烘,何况前军三营的那个粮秣官只是个百户,更不敢得罪亲卫营的千户,忙抱拳一礼:“原来是丁将军,失敬失敬。小军是前军三营百户柳洪。”
丁大郎坦然受了一礼,说:“我问你,为何我们这一队这么慢?”
柳洪一脸的晦气:“再别提了,监称的那个伙计,真他娘的太操蛋!”
“怎么个操蛋法?”
柳洪义愤填膺地说:“别人发粮,大斗小升不住地往筐里倒都忙不过来。他可倒好,每一斗量过来,还要拿把竹尺在斗口这么一刮,把斗口刮的平平的。量完之后,兄弟叫他多给个一升半斗补补称,免得到时候给各队各哨分亏了,谁认这个账。他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说什么也不肯。好象弟兄们领的不是皇粮,而是他自家的粮食!兄弟生得就是这个气!”sDFbj-ibook.comL^=
丁大郎一听更是来气:粮秣官是军中为数不多的肥缺,窍门就在领粮之时大斗进,发粮之时小斗出,多出来的粮食便可以倒卖出去。分发军粮的伙计如此操蛋,显然是断了粮秣官的财路。这且不说,就他那么个折腾法,整整一军之众,要领到何时才能完!哼哼,今晚只怕要没得睡了!可明天全军誓师出征,亲卫营要护卫着张老公帅站在前排,自己这个有品秩的武官偏又不能缺席,又得熬上一整天,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
想到这里,他便追问道:“那个监称的是什么玩意儿?”
“是个书办。”
“操!一个微末小吏也敢在爷爷们面前乍翅,真他娘的反了天了!”丁大郎问道:“他叫什么?”
“不晓得,只听差役们叫他海先生。”柳洪生气地说:“什么狗屁先生!看他年纪,只有二十郎当岁,嘴巴没毛,办事不牢,偏偏这么执拗,真他娘的操蛋!”
丁大郎冷笑一声:“好!爷爷今天就去会一会他这个‘海先生’!前面几位兄弟,烦请让一让,看咱丁某给列位出口恶气!”
第六十九章武夫逞凶
领取军粮本应由军需供应总署事先排序,各军依次来领才不致混乱。但事体紧急,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如今都不讲了,就让各军自行排队,先到者先领。丁大郎强行插队显然不合情理,但一来他是中军大帅的亲卫,旁人怎么也得让着他三分;二来他与三营粮秣官的对话身边的人都听到了,这些军汉都是惟恐天下不乱之人,又等得极不耐烦,早就窝了一肚子的火,见有人挑头闹事,纷纷起哄起来:
“好好好,就看丁爷的了。”
“哎哎哎,前面的那位兄弟,亲卫营的丁爷有事,我们让他。”
众人都闪开一条道,丁大郎摇头晃脑地走到书案前,“啪”地一声,将蒲扇大的巴掌拍在了负责给中军发放粮秣的那位仓场大使的书案上:“亲卫营的,领粮!”
那位仓场大使被吵得头昏脑胀,没有听清“亲卫营”三个字,但也见到此人横冲直撞地插到排头,而排在前面的那些平日里飞扬跋扈的武官们不分高低贵贱,都不敢说声不满,便知此人来头不小;再定睛一看,此人虽只身穿五品官服,手腕处却戴着四品以上武官才能戴的绣花扣腕,而扣腕所用面料掐着金丝,更是只有一二品将帅也准允使用的规制!心中大惊,忙低眉顺眼地问道:“将爷是哪个衙门的?”
“告诉过你本官是亲卫营的,还问?”丁大郎讥笑道:“看你耳朵这么大却有什么用?扇风吗?”
众人哄笑起来,那位仓场大使也明白了,原来此人是中军大帅的亲兵,难怪威势比官阶大得多啊!忙陪着笑脸说:“原来是亲卫营的将爷,请稍等片刻,容下官为将爷发粮。”K&v北+京&爱=书1Vf
“慢!”丁大郎说:“你虽只是个九品芝麻官,可毕竟有品秩,本官也不能坏了朝廷的规矩,让你来做这种下人干的事情。还是让他来吧!”说着,他一指站在书案旁侧的那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书办。
“下官遵命,下官遵命!”那位仓场大使赶紧招呼那个书办:“海瑞,还愣着作甚?快给亲卫营的这位将爷发粮啊!”
听他如此谄媚下作地口称“将爷”,海瑞一直微微低着头拢着手,此刻听他催促自己,仍低着头,冲丁大郎拱拱手:“这位将军,请。”
那位仓场大使飞快地跟丁大郎随行的司务办好了相关的帐目手续,海瑞便指挥差役一升一升地量了起来。果然,每量一升,他都要拿手中的那把竹尺在量具口上一抹,抹平之后才准倒进丁大郎带来的兵士的筐里。
才量了两升,丁大郎便压不住火了,喝道:“慢着!哪能这么发?”
听他一声怒喝,语气十分不善,几位差役赶紧停了手,那位仓场大使小心翼翼地问道:“将爷,那您老看该如何办理?”
丁大郎鼻子冷哼一声,也不理他,转头问随行司务:“本营共有几队、几哨?”
“回丁将军,我亲卫营有20队,共64哨。”
丁大郎这才转向那位仓场大使:“听见了吧?我亲卫营共64哨,你就按着每哨人数,一份一份给称好,装好。”
“这——”那位仓场大使苦着脸,支吾着说:“这得要多长时间啊?这位将爷……哦,丁爷是吧?丁爷,眼瞅着日头就要落山了,后面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
丁大郎蛮横地一摆手:“我管他等了多少人!我亲卫营的事儿,就得这么办!我都不怕麻烦,你还怕麻烦不成?”
那位仓场大使这才明白他是来有意找茬的,心里更为紧张,忙陪着笑脸说:“丁爷,下官有伺候不周的地方,还请丁爷多担待则个……”
“操!不是我老丁有意刁难你!是那小子太操蛋!”丁大郎指着一旁还是低着头拢着手的海瑞说:“象他那样的量法,慢得要死不说,路上撒了一点,回去就不够分,弟兄们闹将起来,谁认这个账!”
海瑞听到他骂到自己的头上,这才第一次抬起了头,两眼直视丁大郎:“这位将军,军中发粮历来都是这个规矩。”
丁大郎也是在不经意间看到了海瑞投向自己的那两道目光,不禁一凛——那两道目光在夕阳的映照之下,如点漆一般闪出了两点睛光!
但他是倚势横行惯了的人,怎会把这个青衣小帽的书办放在眼里,恶狠狠地说:“操!什么规矩?未必就是铜浇铁铸的,嗯?大家伙儿等着领粮回去给弟兄们赶制干粮,你还跟老子提什么鸟规矩!我看你是故意磨蹭!”
那位仓场大使忙了大半天,面前的队伍却越排越长,早就很不耐烦,恨不得敞开仓门让那些军将随便搬,赶紧把他们打发走了交差了事,因而也早就对海瑞如此死板磨蹭十分不满,忙说:“海瑞,丁爷说的对!这么多将爷都等在这里,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先放在一边,赶紧发吧!”
丁大郎也拿自己牛卵子一样大的眼睛瞪着海瑞,说:“老子告诉你,贻误军机之罪,可不是你这个微末小吏能担得起的!别自个给自个找不痛快!”
两人一唱一和,就要把朝廷规制给改了章程,海瑞十分生气,不由得又犯了执拗的牛脾气,抗辩道:“发粮之事,朝廷和军中都有规矩,海某受命监发,不敢私自放宽!”
“操!一个微末小吏竟敢顶撞你丁爷!老子看你是活腻了!”丁大郎恼羞成怒,蒲扇大的巴掌一抬,劈手就给了海瑞一记耳光!
两行鲜血从鼻孔之中流了下来,海瑞的头却扬得更高了:“你插队进来,别人忍让也就罢了,还如此无理取闹,行凶打人……”
“啪”得一声,丁大郎又是一记耳光抽了过来:“老子行凶打人又怎么啦?老子打的,就是你这个不开窍的操蛋东西!”
鲜血流得更多更急了,滴滴答答掉到了海瑞胸前的衣衫上,可他还是昂着头:“朝廷律令在上,军法在上,你竟如此目无王法——”
“啪、啪”两声,丁大郎左右开弓,又给了他两记耳光,然后拍着胸膛说:“王法还轮不到你个微末小吏来说!告诉你,老子是亲卫营的副千户,就凭着官服上的这只大熊罴,打死了你,这个罪老子还担得起!”
话虽如此,其实丁大郎见自己几个大嘴巴抽过去,那个海瑞鲜血乱冒,面颊也微微肿了起来,却还是昂头挺胸,既不还手也不闪避,只用那冷冷地目光凝视着自己,足见此人之强硬也非同一般;加之刚一动手之时,其他各营的军官还拍手叫好,此刻却都不言声了,大概也是觉得自己这样恣意凌辱那个海瑞有点过分了。继而再一想,自打皇上颁布了《三大军规八项铁律》的圣谕之后,监军吕公公就狠抓军纪,如今军中律法甚严,事情若是闹大,只怕也不好收场,心里不禁有些犹豫了。
军粮库照例有兵士守卫,见这里闹了起来,赶紧持刀挺枪冲了过来,但见闹事的是一个五品武官,又都愣住了,带队的小校忙用目光请示那位仓场大使。那位仓场大使忙摆摆手阻止了他们,自己绕过书案来了海瑞和丁大郎两人中间,拱手对丁大郎说:“丁爷,丁爷请息怒,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那位仓场大使的话恰好给了正在犹豫之中的丁大郎一个下台的台阶,他便顺坡下驴,闪躲开了海瑞那逼人的目光,气哼哼地对那位仓场大使说:“你这位大人也是个窝囊废,手下怎么用的是这种不长眼色的东西,也不好好管上一管!老子这是帮你教他如何做人办差!”
“是是是,丁爷教训的是。”那位仓场大使陪着笑脸说:“丁爷请息怒,还是由下官来给丁爷发粮,怎么发也全按丁爷的意思,如此可好?”
丁大郎本就是个粗鲁不文、蛮横无理的军汉,根本不懂得进退分寸,见那位仓场大使满口迎和自己,根本不敢反驳一句,他又来劲儿了,说:“一边待着去!老子今儿个还就要这个不长眼色的东西伺候老子!”
那位仓场大使也没有办法,只得转头对海瑞说:“海瑞,丁爷已经不生气了,你就接着发吧!”说着,还不住地给海瑞使眼色。
海瑞抹去了已经流了一脸的鲜血,淡淡地说:“若我来发,还得按朝廷的规制、军中的章程办。”
“你——”那位仓场大使跺着脚:“你怎么这么不开窍啊?”
“军粮是皇粮,海某不敢徇私舞弊。”
丁大郎顿时怒不可遏,骂道:“王八蛋!你说谁徇私舞弊?”
“即便搬运途中撒了一星半点,只要平斗进平斗出,丁将军何来‘不够分’之说?”
见海瑞点到了关窍之处,丁大郎更是恼羞成怒,一脚踢翻了面前刚刚装了半筐的军粮,骂道:“他娘的,真真活腻了,敢跟你丁爷叫板啊!弟兄们,给老子把这个混帐王八蛋抓起来!”
丁大郎带来的那些亲卫营兵士也都跟他一样,视仗势欺人、持强凌弱如理所当然,当即应了一声,就要一拥而上去抓海瑞。
“慢着!”旁边前军队伍里的一位军官厉声喝了一声,一挥手,自己带的兵士先冲了过来,挡在了海瑞的面前。
丁大郎没有想到居然还有人敢管亲卫营的闲事,斜着眼睛问道:“你是哪部分的?”
那位军官说:“前军营团军。”
丁大郎冷笑道:“怎么?你营团军了不起啊?竟管到了我中军亲卫营的头上!”
“不敢。”那位军官说:“心中不平,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管到我中军亲卫营的头上,你营团军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长了吧!是不是以为你们有了点军功,就不把其他各军放在眼里了?”
那位军官环视一圈围观的各军军官,冷冷地说:“本军从未自持有功而轻慢友军,但本军也断无任人欺凌之理。”
“你给我把话说明白点!我收拾这个不长眼色的家伙,干你营团军鸟事!”
那个军官说:“丁将军可能有所不知,这位海瑞昔日曾在本军前军任过文书,王师整军南下平叛,才奉调军需供应总署当差。”
第七十章因祸得福
丁大郎语塞:尽管营团军兵士摆出了强硬姿态,但那位军官的话还是说的很客气,加之人家也说清楚了,海瑞出身营团军,气不过自己昔日袍泽被他那样殴打,要替海瑞出头也在情理之中。
中军的队伍排在中间,他们这么闹,搅得其他各军也都无法领粮,那些人心中不满,更看不惯中军如此骄横无理,但毕竟丁大郎先亮出了亲卫营的招牌,各军军官都不得不掂量掂量仗义出头的后果,就都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不言声地看着事态的发展。见营团军有人出头,也都纷纷帮腔劝说道:
“算了算了,既然曾是自家兄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丁将军抬抬手就过去了……”
“是啊,他不才是个小吏吗?丁将军大人有大量,也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都忙得火上房了,可不敢为了这等小事耽搁。今日若是把军粮领不回去,军门大帅怪罪下来,可都是你我的罪……”
丁大郎得了台阶,也就说:“那我就给营团军个面子,放这个不长眼色的家伙一马。”
那位仓场大使早就吓得两股战战,得了他这句话如蒙恩旨,忙说:“谢谢丁爷,谢谢丁爷!来人啊,”他招呼其他两个帮忙的书办:“把海瑞送回去休息,你们来给亲卫营发粮,依丁爷的吩咐,按各哨分装。”
海瑞被人拉走之后,丁大郎没有了发狠的对象,也不好太过嚣张跋扈,便摆了摆手:“不必了。大家都忙着,也不好让列位兄弟多等,还按原来的章程发吧!”
那位仓场大使和中军其他各营的粮秣官都异口同声地说:“丁爷高义,丁爷高义!”
战前准备诸事繁杂,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为海瑞出头的营团军军官兵士都认为,一个书办挨了五品武官的打,实在也算不了什么事,军粮继续迅速发放,好象此事就要被淹没在闹哄哄的军营之中了。谁知道,海瑞回到军需供应总署之后,向本部衙的长官、署理军需供应总署的户部左侍郎陈文提出要辞差回乡。陈文慌了神,忙追问其故,得知详情经过之后怒不可遏,当即好言安抚了海瑞,自己就亲自去了中军,找张茂讨“说法”。)
这倒不是陈文也如海瑞那般刻板,把朝廷规制看得比天还大,而是因为海瑞虽只是一个没有品秩的书办,却是高拱推荐来的。陈文不但与高拱同为夏言一党中人,更是夏言的门生,有这层非同寻常的关系,高拱自然悄悄告诉了他海瑞的背景。且不说海瑞痛骂严嵩、掌掴严世蕃诸多义举让夏党中人幸灾乐祸拍手称快,就凭着皇上亲自问他一句“安好”,就足以让陈文把事情闹到张茂和吕芳那里。
为了这么小的一件事情,陈文竟然找上门来兴师问罪,让张茂十分生气,但陈文毕竟是户部堂官,如今又署理着军需供应总署。所谓军无粮不战,全军命脉在他手里攥着,张茂也不好发火,只能答应从重惩处犯将丁大郎,还海瑞一个公道,然后借口军情紧急,还有许多军务要商议,把陈文打发了回去。
陈文刚一走,张茂就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为了一个微末小吏被打了两巴掌,就闹到我这里来,陈文那小子莫不是吃撑着了?”
见吕芳皱着眉头不接腔,他又骂道:“真他娘的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再过一日,全军便要挥师渡江,时间如此紧急,他们发个军粮还扯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鸟话,真真是一帮迂腐书生!还有那个什么海瑞,简直就是一个死心眼!受了削籍充军那么大的罪,竟还是死不悔改!”
海瑞是主子时常提起的人,甚至称其为“国之神剑”,并说“日后还要靠他廓清宇内,涤荡奸邪”,临行之时更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一定好生照顾他,一俟江南之乱初定,就要叙功赏他官职。圣谕言犹在耳,海瑞却被人羞辱殴打,以他那样刚烈的脾性,会否一死抗争以保全读书人的名节尊严都很难说!吕芳正在寻思如何安抚海瑞如何给主子奏报此事,此刻听到张茂指名道姓骂海瑞,以为他知道内情,故意在自己的面前指桑骂槐,不得不开口了:“怎么?老张你也知道那个海瑞?”
张茂没好气地说:“京城之中谁不知道他海瑞?一个小小的国子监监生,却不好生读书,偏要妄议国政,带着一帮书呆子围攻严阁老府邸,殴打朝廷命官严世蕃,被皇上褫夺了功名,发配到营团军为奴兵。老吕,你说那个海瑞是不是有病啊?”
吕芳这才明白张茂其实并不知道许多,便又闷着头想起了自己的烦心事。
张茂却被自己的话提醒了,凑了过来:“老吕,你说那个海瑞到营团军还不到半年时间,既未经历战阵,又未立下寸功,为何便能脱了贱籍钻到军需供应总署去任吏员?”
张茂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营团军前任监军高拱是夏言的门生,定是走了高拱的门子。哦,我明白了!陈文那小子也是夏言的门生,定是他们得了那个海瑞的重贿,才为他私开后门。他娘的,都说偷来的锣鼓打不得,他们竟还如此明目张胆,挨了两巴掌就闹到我这里来,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皇上之所以让自己悄悄将海瑞调到军需供应总署,是不想让严嵩心生怨气,若是张茂将事情闹大就会惊动严嵩,便有违皇上的初衷了。吕芳再次警醒,抬起头看着张茂:“哦,咱家想问问,老张你打算如何收拾他们?”
张茂以为吕芳担心自己惹麻烦,好心要给自己出主意,便一五一十地说:“那个海瑞不是曾围攻漫骂严阁老吗?想必严阁老将他恨到了骨子里,我给严阁老写封信,让他密查是哪个混帐王八蛋给海瑞那个狗东西开的后门,抓住罪证之后,我与严阁老联名给皇上上奏疏参他。哪怕是夏言出头,也要叫他吃不了兜着走!老吕啊,你觉得老哥这样干可使得?”
吕芳淡淡地说:“你张老公帅位居一品,执掌全军;严阁老又是内阁首揆,权倾朝野。你二人联手,别说是夏言,便是皇上,都得让着你们三分。”
张茂突然觉得吕芳的话里味道不对,正要开口询问,就听到吕芳冷笑一声:“也不敢劳动你张老公帅和严阁老上奏疏,咱家这就给皇上写本请罪,给你们文武两大当家一个交代。”
“老吕,你在说什么?老哥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你张老公帅不是要严阁老追查谁给海瑞开的后门吗?”
张茂大惊失色:“是你老吕?”
“是咱家。”吕芳冷冷地说:“不过咱家可没得他一两半钱银子,还自掏腰包给他购置了被褥和几身平日穿的衣服。”
张茂埋怨道:“你看你老吕,以前怎么一直也未曾听你说起过?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既是你老吕的人,什么都不说了,我把那个狗日的丁大郎叫来给你赔罪,给那个海瑞赔罪,抽他五十鞭子再发到前军当大头兵去。他娘的,你老吕的人他都敢打,简直没有王法了!”
“责打夺官就不必了,毕竟那个丁大郎急于领回军粮也是职责所系。惟是这个赔罪,哼哼,”吕芳冷笑着说:“海瑞何等人物?连严阁老府邸都敢围,连严世蕃都敢打,如今却吃了那个丁大郎当众殴打,受此奇耻大辱,让他日后还如何在军中当差?”
张茂忙说:“海瑞是你老吕的人,怎么给他出气解恨,你说了算。可不能为了下面的人闹别扭生疏了咱哥俩的情分。”
“军中之事咱家也不好多嘴,”吕芳说:“不过,那个海瑞可不是咱家的人,是我大明朝的人!”
张茂被他这句话点醒了:“对对对,既然他是朝廷的人,又能如此谨守礼法,维护朝廷纲纪,足见是个可造之才。唉!说起来这便是你老吕的不对了,这等贤能之人不留在军中,为何却要举荐到军需供应总署?有老哥我在,你还怕委屈了他不成?大费周折不说,简直多此一举嘛!”
吕芳心说,当初主子和咱家哪知道你张茂如此听话啊!只好解释说:“老公帅有所不知,那个海瑞十代八代就出了他这么一个读书人,一心想要个功名光宗耀祖,入了军籍,就难了此心愿了!”
张茂沮丧地说:“这些个书呆子,就知道什么金榜题名长街夸官,哪有前朝那个班……班什么来着投笔从戎的豪气?”
话虽如此,但他也知道,国朝以文统武,文官地位比武官高得多,断无让吕芳再把海瑞转回军籍的道理,便说:“既然如此,那就遂他所愿。大军渡江之后,抚政安民之任何其之重,江南各省府州县更急需能吏干员补任,就靠吏部选的那些州牧县令也未必够用。照我说,那个海瑞任个州同绰绰有余,由他自家选个好地方,我跟你老吕联名上奏疏向朝廷举荐贤才。”
明朝文武分野十分严格,军门大帅也不能随意插手民政,文官诠选任用之权在吏部。但张茂却不一般,他奉天子剑专事征伐,举荐个把人当个州同、县令,吏部也不能不给面子。关键是,海瑞把严嵩得罪到了死处,张茂却出面举荐他,无疑于在张茂和严嵩之间钉上了一颗楔子,便不会出现文武大员相互勾结,威胁主子天位之事。吕芳觉得这样也能给主子交代得过去了,便起身向张茂拱手作揖:“老公帅抬爱,咱家就替那个海瑞谢过老公帅了。”
“自家兄弟,还说这些客气话做甚……”张茂笑着摆手,心里却掠过一丝苦涩——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这其中的关窍,但比之严嵩,眼前这位监军、皇上的大伴更有分量,加之自己的亲兵逞凶在先,不赶紧好生安抚求得原谅,只怕吕芳绝不会轻易放过此事,只需摆出监军的身份,抬出《三大军规八项铁律》的圣谕,将自己的亲兵斩于军前,自己便要颜面扫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