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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65章

作者:红尘俗世蒙面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六十一章无心插柳
    眼下离中秋节只有两天了。随着暮色渐沉,一轮略见清减,却依然皎洁明净的皓月从遥远的地平面上跃出,开始将柔和的银辉洒向滚滚东流的大江,洒向变得空朦起来的辽阔郊野。皎洁的月光之下,初升的雾气象一层白色的轻纱,缓缓地在江面上起伏飘泄着,使这条浩浩荡荡、奔流不息的长江,竟也有了几分如诗如画的江南烟水之色。
    自古江山美如画,只与英雄做战场。如斯美境当前,江边沙滩上却大煞风景地架着一堆堆的刀枪矛戈和盔甲箭衣。河南卫所军统领钱文义光着膀子,赤着双脚,对面前同样只有一条短裤遮身,密密麻麻排成方阵的兵士喊道:“你们这些龟孙,哪个会水给老子站出来!”
    一个个兵士越众而出,在方队前排成一排。看着人数比自己预计的要多出不少,钱文义乐不可支:“你们这些龟孙当教官,一人教一哨。教得好,大头兵升哨长;哨长升队官;队官以上,老子说了不算,给你个龟孙记一大功,报朝廷叙功恩赏。”他看着面前那些喜形于色的兵士说:“够便宜你们这些龟孙了吧!不过老子把丑话也说在前头,要是教不会,老子军棍可不是吃素的!”
    接着,钱文义又面向了全军兵士:“告诉你们这些龟孙,这回首攻任务是老子豁出脸面向戚军门争来的!徐州城下我们靠人家营团军的神炮立了头功,已是占了人家的大便宜;强渡长江要是再落到人家的后面,河南人的脸都让我们丢尽了!俺带头,都他娘的给老子下水。十天之内,还学不会的,自个把自个给抹了,省得淹死在江里给老子丢人现眼!”说完之后,他转身就往水里走。
    时近中秋,江水已凉,刚踏上去,一股凉意就从脚底板窜了上来,钱文义不禁打了一个哆嗦。身边的亲兵忙说:“军门,水凉,要不您老就别下水了。”
    钱文义把眼睛一瞪:“放你娘的屁!让老子在岸上看着,亏你小子想得出来!哪次打仗老子躲在弟兄们的后头?”
    有人看着那轻拍堤坝,缓缓东流的大江,犹豫着问道:“军门,这宽的江面,真要游过去?”
    “他娘的,营团军那边已练了三天了,再不赶紧些个,吃屎都抢不到热乎的!废什么话!老子这是为着你们这些个龟孙好,对面那些龟孙的阵势你们也都看见了,真打起来,船被打破了,要是不会水,你小子就等着掉到江里喂王八吧!”说着,钱文义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水里,喊道:“都给老子下来!”
    主将带头,性命攸关,谁也不敢再有怨言,也不敢再犹豫,“扑嗵”、“扑嗵”跳入水中,跟着那些会水的弟兄,试着在水里扑腾起来。
    正练得热火朝天之时,有人眼尖,突然指着远处的江面说:“军门,那边象是有动静……”
    此刻已到了二更时分,升上中天的圆月也开始显出疲态,越来越向西天倾斜,而且变得越来越朦胧昏暗。钱文义努力睁大了眼睛,顺着兵士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迷离的月色下,一个黑影正从远处朝着这边靠近。渐渐地,黑影越来越近了,能隐约看见是一条带篷的木船正拼命朝着北岸驶来。
    叛军撤回江南之后,与江防水军会合沿江布防,并在南岸诸多关津渡口都立了水寨,严禁官民船只下水,并派出战船日夜巡防不休。河南卫所军为了不打草惊蛇,专门挑了一片偏僻的河段练兵,却不曾想到还有船从南岸驶来,而且,深夜行船却不点灯,不难猜测,这绝不是一条寻常的船只。
    钱文义压低了声音:“八成是对面那些龟孙派来的探子。会水的悄悄靠过去,给老子抓活的,其他人都他娘的别声张,休要吓跑了他们!”
    说完之后,他自己都哑然失笑:几千名兵士都在水里扑腾,搞出的动静对岸都能听到,更不用说那条船已经驶过了江心,想要抓活的,谈何容易啊!
    说话间,那条船已接近了北岸,或许是突然发现江边漂浮着黑压压的一片脑袋,吓了一跳,停撸踌躇了一下。钱文义正要喝令手下精通水性的兵士赶紧游过去,却见那条船又“呀扎、呀扎”地摇了过来。同时,一个人影从篷里钻了出来,拢着双手低声喊道:“对面是哪家的军爷?”
    钱文义立刻猜到这是来投诚的官民或军将,这倒是最近时有之事,便喊道:“是你爷爷我,河南的!快靠过来,爷爷算你起事投诚!”
    兴许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那条船更是摇得飞快,不一刻便冲到了岸前。河南卫所军的兵士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船直接推上了岸边浅滩,就算要逃,也逃不掉了。
    十几个兵士冲到岸上抄起了兵器,围住了那条船,喝道:“滚出来!”
    几个摇撸的船丁吓得哆哆嗦嗦不敢应声,都将眼睛盯着厚厚的蓝布遮蔽着的船篷,那里却没有任何动静。
    兵士不耐烦了,又喝道:“滚出来!再不出来,小心爷爷手里的家伙不认人!”
    这个时候,钱文义也已上了岸,一边披着衣服,一边走了过来,见着他们如此兴师动众,又好气又好笑地骂道:“弄啥哩弄啥哩!船都搁浅在这里了,还怕他们跑了不成?你们这些龟孙怕是又忘了皇上‘不许虐待俘虏’的圣谕了吗?”说着,他冲那条船喊道:“出来吧!说了算你起事投诚,老子说话算数!”
    船篷里传出一个人的声音:“敢问将军贵驾、官职。”
    “操!老子还未盘问你,你倒问起老子来了!”钱文义正要发火,随即想到堂堂王师该有王师的气度风范,通名报姓也不算什么,便强压下了火气,说:“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河南信阳卫正千户、河南卫所勤王军统领钱文义便是老子我!哎,我说,你架子摆够了,也该出来了吧!,未必还要老子下拜帖请你,你才肯出来?”
    遮蔽船篷的蓝布掀开了,两个人从里面低头钻了出来,其中一人身穿官服,一人身着长衫,都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钱文义冲那位青年官员一抱拳,钱文义阴阳怪气地说:“末将有礼了,敢问大人贵驾、官职。”
    兵士哄堂大笑起来,那位青年官员尽管知道他其实是在嘲讽自己,但也不好过于拿腔作势,便说:“在下何心隐,南京兵科给事中。”
    “难怪架子这么大,原来是兵科给谏。不知给谏大人大驾光降鄙部,可是纠察军纪,抑或督军催战?职等有失远迎,不胜惶恐……”正在说笑,钱文义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问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何心隐见他如此肆意嘲讽,分明是在故意轻慢辱没自己,心中大怒,但重任在肩,也不敢随便得罪眼前这些粗鲁不文的军汉,便强压着怒火,说:“在下何心隐。”
    “何、心、隐……”钱文义追问道:“你真是何心隐?江西的那个何心隐?”
    “不才正是何心隐,请问将军可认识在下?”
    “何大人可是在说笑话?”钱文义摇头晃脑地说:“去年年初带领举子大闹科场,大人之名便震动朝野,普天之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及至江南叛乱之后,大人姓字更是时时见诸朝廷民报之上,我等军汉再孤陋寡闻,又安敢不闻大人之名?”
    咬文嚼字地冒了一阵酸气,钱文义突然勃然变色,喝道:“给俺把这个逆贼抓起来!”
    身旁那位青年文士忙拱手说:“这位将军且慢动手,在下与何大人今次前来,是有要事在身……”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官职?”
    “在下初幼嘉,湖广人氏,区区一名举人,尚未出仕。”
    “哈哈!何心隐,初幼嘉!何心隐,初幼嘉!”钱文义激动地搓着手:“乖乖俺的娘哎,搂草打兔子就够让老子美气的很了,没想到竟抓了两条大鱼!哈哈,去年大闹科场的三大要犯,竟然全都让我河南军给抓到了!”u:?北京_爱书KFg
    初幼嘉心中一凛,忙说:“这位将军,你的意思说张居正也落入贵军……被贵军拿了?”
    钱文义得意地点头道:“不错!”
    初幼嘉急切地问:“不是民报上说,皇上已赦免他的罪责,还恩准他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吗?莫非……”
    “莫非什么?民报是朝廷喉舌,要明发天下晓谕百姓的,它说的自是真的。”钱文义说:“要说那个张居正,他当初逃出徐州,就被当地官府拿获,若不是俺派人一路护送他到京师,他哪有那样的好运气,能得睹天颜,幸蒙圣恩?”
    初幼嘉这才明白是自己误会了,冲钱文义拱手道:“谢将军。”
    钱文义说:“你们都是钦案上有名有姓的逆党要犯,谢俺也没有用!抓起来!直送中军帅营!”
    原来,自平叛军进抵长江之后,朝野上下都认为平定江南叛乱已是指日可待,内阁便迫不及待地指示吏部和都察院根据投诚官员的供词,将所有被伪明政权封授官职的文武官员拉出了详细的名单,以便平叛军按图索骥,将逆党分子一网打尽。这份名单呈送御览得到朱厚熜的同意之后,便成了钦定逆案。初幼嘉虽未受任伪职,却是“辽逆”余孽,因而也被列为钦案要犯。
    何心隐怒道:“休要侮辱斯文,我自己会走!”
    “哦?也好!”钱文义一拱手,又阴阳怪气地说:“何大人,请吧!”
    第六十二章莫名其妙
    何心隐却又不走,掀开了船篷的帘布,三个衣着华美的女子从船舱中飘了出来。尽管月光下看不清楚容颜,但只看那窈窕曼妙的身段,便知定是姿色可人的姝丽,夜风吹过,裙裾微动、珠钗轻摇,更有一阵脂粉香随风送入鼻中,河南卫所军每一位兵士的心胸同时象是被重锤狠狠地砸了一下,眼睛立刻直了,杂七杂八地响起了狂咽口水的声音。
    和兵士们一样,自从去年奉调进京勤王,钱文义也足足有一年多没有碰过女人了,一看到这三个如花似玉的南国佳丽,身体的某个部位立刻羞耻地发生了变化。不过,一来见那三个女子面对着一大群赤身男子目不转睛的注视,虽也略显羞涩,却并不十分惊恐惧怕的样子,想必也不是什么良家女子;二来毕竟重任在身,他很快就收敛了心神,怒喝一声:“都他娘的给老子规矩点!营团军那十几个兵士怎么死的都忘了吗?”:
    诸位将士如梦初醒,顿时也打消了心中的遐想绮念,喝道:“磨磨蹭蹭做甚?快些个!”
    “何心隐,初幼嘉!”中军帅帐里,吕芳念叨着这两个名字,感慨地说:“好啊,从去年三月初八科考之日起,咱家就在心里刻上了这两个名字,没想到他们竟自个送上门来了!”
    张茂也是喜形于色:“闻说那个初幼嘉是辽逆头目顾璘的门生,那个何心隐则更不简单,是益逆重要人物史梦泽的门生,史梦泽是益逆王府的长史,与益逆既有君臣名分,更有师生之谊,说起来那个何心隐与益逆也算是师出同门。如今连他们这种人都来投诚,足见那些乱臣贼子的气数已尽了!”
    吕芳说:“那是自然,皇上天纵睿智,又有张老公帅这样公忠体国的臣子,我大明国运昌盛,如日中天,些许宵小逆天作乱,又何足挂齿!”
    “更有你老吕这样忠贞不二的心腹,才是我大明之幸、皇上之福啊!”张茂投桃报李回捧了吕芳一句之后,疑惑地说:“既然如此,你老吕为何还是眉头紧锁,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
    “老张,你是明白人,咱家也不瞒你。”吕芳咬牙切齿地说:“照咱家的本心,将这两个混帐东西碎尸万段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张茂没想到平日一副菩萨模样的吕芳发起怒来也是如此骇人,忙问道:“哦?莫非他们曾开罪过你老吕?”
    吕芳摇摇头:“咱家不过是皇上身边的一个奴才,开罪我有什么打紧?实是因为国朝大乱之源起,都是去年年初这两个混帐东西鼓惑那帮不明事理的举子罢考闹起来的,之后才有朝中那帮迂腐书生如陆树德、赵鼎等人妄议国政、诽谤君父。这一年多来,种种前所未有的祸变之事更是接连发生,我大明历经了多少劫难?皇上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
    想到主子万岁爷这一年多来受的煎熬和磨难,吕芳的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当初举子罢考、朝臣交章攻讦新政之时,张茂也曾鼓动一帮勋臣贵戚闯入大内跪哭请愿,着实闹得满城风雨,如今听到吕芳提到往事,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能尴尬地笑着不好应声。
    吕芳好不容易才稳住了情绪,又咬牙切齿地说:“这两个混帐东西罪恶滔天,百死莫赎,凌迟难诛!”
    张茂这才确知吕芳不是借题发挥敲打自己,立刻同仇敌忾,愤君之慨:“对,百死莫赎,凌迟难诛!”
    “可惜啊!”吕芳慨叹道:“皇上天心仁厚,他们如今主动投诚,是必也能如张居正那样蒙恩赦罪。被他们如此逃脱罪责,实在令咱家不甘心……”
    张茂忙说:“这有何难?那边不是正在审他们江防敌情吗?审完之后,就将他们正法。若是你老吕还觉得不解恨,这几天就让儿郎们好好招呼他们,待全军挥师渡江之日,杀了他们祭旗!”
    说到这里,张茂被自己绝妙的想法打动了,得意地笑着说:“哈哈,一个是益逆要犯,一个是辽逆余孽,拿他们的狗命壮我军威,倒也适当!”
    “这个想法倒是高明,逆党祸乱家邦,国人皆曰可杀,杀了他们,正可为全军以壮声威……”吕芳沉吟着说:“只是,他们毕竟是名满天下的江南才子,皇上尊儒重教,对这些不明事理的迂腐书生也有‘一个不杀,大部不抓’的圣谕……”
    张茂热烈地反驳说:“圣谕对的是那些受人蒙蔽附逆倡乱的寻常官绅士子,可不能惠及他们这些名列钦定逆案的要犯。要我说,谋逆可是灭门的罪,如今只杀他自家一个,已是浩荡天恩了!”
    见吕芳还在犹豫,张茂大大咧咧地说:“知道你老吕守规矩,我也不让你为难。你就装作不知道此事。我奉敕率军讨逆,有节钺、天子剑在手,别说是杀个把钦犯,就算是斩军中大将也不需另行请旨。这口气,我替你出了!”
    听他这么说,原本已暗自首肯的吕芳立刻想起了自己的监军之责:要说主子万岁爷为何不惜破坏多年前定下的规矩,派自己这个内宦担任监军?不就是不放心外面这些文武大臣吗?若是连自己都不守规矩,如何才能监控外面这些文武大臣,如何才能让主子万岁爷安心?
    想到这里,吕芳摇摇头,说:“不行!老张啊,你的好意兄弟我心领了,可瞒天瞒地,我也不能瞒皇上。审完之后,即刻将他们槛送京师吧!”
    “真就这么放过他们?”
    “老张啊,咱家拿你不当外人,有句话才好说与你,”吕芳说:“皇上的心比日月还明,乾坤也都在皇上的掌握之中,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还有你们这些朝廷肱股大臣,有些事可以做主,有些家可以替皇上当了,可我大明朝最后的家,还得皇上来当!”
    吕芳正在趁机敲打张茂,就听到奉命审问何心隐和初幼嘉的锦衣卫三太保张明远在帐门外报:“属下张明远叩见张老公帅、吕公公!”
    吕芳立刻打住话头,扬声说:“哦,是三爷啊,快快请进。”
    张明远进帐,单膝行过参见之礼后,吕芳问道:“张三爷,这么快就审完了?”
    “回吕公公,那个初幼嘉倒是有什么就说什么,与属下原来得到的情报相互验证,并无虚言。只是那个何心隐却不肯开口,只嚷嚷着说要见张老公帅和吕公公。属下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些东西——”说着,张明远将厚厚一叠银票递了过来。
    吕芳接过银票,随意地翻了一翻,最小面额也是“凭票即兑库平银五千两”,嘿嘿冷笑着说:“真有钱,这一叠银票少说也有二十万两银子吧?怎么?想拿银子收买张老公帅和咱家?”
    见吕芳一边说话,一边用令人难以捉摸的眼神瞟着自己,张茂立刻表态道:“他娘的混帐东西!吕公公何等人物,我张茂也是世受皇恩的簪缨之家,别说是二十万两银子,就算是搬一座金山来,我也要为皇上荡平仇寇逆贼!”
    吕芳轻轻点头,说:“那些逆贼搜刮民财,恨不得掘地三尺,竭尽江南百姓膏脂,说起来,这些都是国家的钱,皇上的钱,还轮不到他们来大送人情!本来咱家生气归生气,还不得不对那帮书呆子的傲骨勇气说一声‘佩服’。如今看来,都不过是些蝇营狗苟之徒,倒是我抬举他们了。那个初幼嘉认罪态度还算不错,你们就不要难为他了。至于那个何心隐嘛……算了,牛不喝水,强按着头也没有用,既然他不愿说,也不勉强,将供词如实呈奏皇上即可。”
    张明远躬身应道:“是,吕公公。”却悄悄递了个眼色过来。
    吕芳立刻回过意来,知道他有机密之事要奏报,只是碍于张茂在场,不方便开口,便佯怒道:“不过,那个何心隐身陷囹圄,竟还敢如此嚣张,实在令人气恼。既然他口口声声要见咱家,咱家就去会一会他这个狂悖之徒。老公帅,你可愿与咱家同去?”
    张茂明白,吕芳对那个何心隐恨之入骨,手下又有一帮镇抚司的缇骑校尉,不想也知道他想如何去“会一会”那个何心隐,自己跟着同去,岂不碍手碍脚,让吕公公不能爽快地一泄胸中激愤?便笑着说:“军中还有诸多俗务亟待料理,老军就不能恭与了。”
    吕芳假装汗颜地说:“是咱家失礼了。那些逆党是什么人?一群无父无君、弃国弃家的乱臣贼子、衣冠禽兽而已!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兵科给事中,就是伪明兵部尚书,有咱家亲自去审,已是天大的荣幸,怎敢劳动老公帅玉趾?”
    出了帅帐,急行几步,吕芳猛地停住脚,拉着张明远,低声问道:“可还搜出什么了?是那边写给张茂、陈世昌或哪位军中大将的密信?”
    “啊?”张明远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忙说:“哦,回公公,属下不曾搜到那些东西。不过,在那个何心隐官服衬里中搜出了这个,请公公过目。”
    吕芳长长吁了一口气,一边自嘲地笑道:“倒是咱家过虑了。”一边接过张明远从怀中掏出的一块丝帕,还未展开,就见那块原本雪白的丝帕上印出斑斑的红字,不由得一愣:“这是什么东西?”
    “回公公,是益逆亲笔所写的一份求救血书。”
    “求救血书?”吕芳冷笑道:“那个益逆莫不成是得了失心疯,到了这步田地,竟还要玩衣带诏那样的把戏?写给谁的?是张茂还是陈世昌?”
    “回公公,都不是。是给皇上的。”张明远说:“据那个何心隐供认,他是受益逆所托,定要将此信交给张老公帅或公公,请你二人务必转呈主子万岁爷”
    “求救血书是给皇上的?他还有脸向主子求救?莫名其妙!”吕芳嘀咕着,忙将那份血书展开来看。
    第六十三章一头雾水
    原来,在这封写给“圣明天子皇帝哥哥”的求救血书中,益王朱厚烨声称自己从来都不曾窥测天位,想要反叛朝廷夺位自立,而是魏国公徐弘君、信国公汤正中和诚意伯刘计成等人持武力将自己劫持到南京软禁在宫中,威逼自己就任监国,假借自己的名义谋逆倡乱,对抗朝廷,陷自己于不臣不亲之境地;还历数了南京勋臣如何不遵礼法虐待天亲的种种劣迹。而自己为了苟全性命,不得不与那些乱臣贼子虚与委蛇,终日以醇酒美人自娱,不理朝政,不问世事,对于那些乱臣贼子的谋逆行径更是一概不知。
    朱厚烨的这封信写得情深意切,加之是用鲜血写就,真可谓是字字血泪。在信的最后,益王朱厚烨还声情并茂地写道:“臣弟于南都身陷樊笼,望王师如大旱之望云霓,如孤儿之望父母,惟日日夜夜泣告太祖并列位祖宗,盼祖宗在天有灵,佑我大明扫荡奸邪、治政太平”,还说“恳请皇兄早日发兵克复南都,复我太祖陵寝,并救臣弟与江南百官万民于水火之中。不肖臣弟朱厚烨叩首再拜。”
    没看信之前就觉得莫名其妙,看了信之后越发觉得莫名其妙,吕芳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还是一头雾水,只好问张明远:“这是什么玩意儿?奏疏不象奏疏,家信不象家信,搞什么名堂!还有,此信既是益逆亲笔所书,为何没有加盖印信?”
    张明远说:“回公公,据那个何心隐供认,益逆印信已被徐、汤、刘等逆贼夺走,好假借他的名义行令四方。”
    这倒是锦衣卫内线所没有掌握的情报,吕芳来了兴趣:“哦,你觉得那个何心隐的话可信吗?”
    “回公公,属下不知道。”张明远老老实实地说:“不过,据属下多年办案经验来看,那个何心隐不过是一个迂直书生,人又倔强得很,这种人想来也不大会说谎,他的话虽不可全信,但大抵还是不错的。”
    “要真是这样,益逆这封血书倒也不全是无稽之谈……”吕芳沉吟着说:“不过,既然益逆自称身陷樊笼,形同囚徒,为何却能大肆提拔藩邸旧臣?譬如那个何心隐的授业老师史梦泽,原本只是益逆王府的长史,区区一个五品官而已,为何竟能擢升为正二品的南京礼部尚书、掌翰林院事?”
    “据那个何心隐供认,徐、汤、刘等逆贼胁持益逆到南都之时,也将益逆藩邸旧臣一并掠至南都。为掩人耳目,益逆藩邸诸多职官,如事理正都连升了三、四级,连长史司正九品的典籍都升任从五品的南京翰林院侍读学士,他区区一个举人,也是一步登天,先点了翰林,任正六品编修,后又改迁兵科给谏。其师史逆梦泽素有文名,徐、汤、刘等逆贼要借他的名望笼络江南士子,便任他为南京翰林院掌院。其后因益辽二逆争夺监国之位,逆党内讧而分裂,南都原本附逆的大臣纷纷挂冠而去,士子学人也多被执囚下狱,伪明朝廷之声望一落千丈,更需史梦泽这样的海内人望支撑门面,便又许了他一个正二品礼部尚书的虚衔,品秩虽升了一级,但部事却还是牢牢把握在勋臣党羽蔡益之手,他仍只能执掌翰林院,事权是一点也没有加增。即便如此,因史梦泽是益逆的师傅,徐、汤、刘等逆贼怕他假借益逆的名义拉拢逆党朝臣对抗勋贵,对他防范甚严,只许他老实读书做学问,不许他对朝政诸事随意置喙……”
    张明远正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突然见吕芳皱起了眉头,紧紧地盯着他,心里一凛,忙住了口。
    “不是说的正起劲的吗?怎么又不说了?”
    听出吕芳话语之中带着的嘲讽之意,张明远忙解释说:“属下只是据那个何心隐的供词回话,并无一点搀假虚言……”
    吕芳冷笑道:“谁说你搀假了?你张明远是大名鼎鼎的太保爷,咱家怎敢说你搀假了?”
    对于威名赫赫的锦衣卫十三太保,吕芳一直礼遇有加,从来没有摆过架子。比如张明远只是一个镇抚司正五品的千户,吕芳这个昔日司礼监掌印、大明“内相”人前人后都是一口一个“三爷”叫着,还从未象今天这样直呼其名,出言讥讽,张明远越发紧张了,忙单膝跪地,应道:“属下不敢。若是属下有错,还请公公责罚。”
    他这一紧张多礼,吕芳倒有些于心不忍了,低声呵斥道:“随口说你一句,就说不得了?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就行礼,人来人往的看见了岂不生疑?快快起来好好回话。”
    待张明远起身之后,吕芳将语气缓和了下来:“论说咱家如今已不当着司礼监的差使,也就不再管你镇抚司,本不该那样说你。可是……”他停顿了一下,才又缓缓地说:“老三啊,对你们哥几个,咱家可一直都没当属下待过,为什么?只两条,一是你们都对主子万岁爷忠心不二;二是你们都一身本事,能干了得,不说是在镇抚司,便是放眼我大明满朝文武、百万将士,只怕也找不出几个象你们这样忠勇廉能兼备之士了。可你今日怎能如此糊涂,犯下了这么大的错处?”
    张明远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便大着胆子问道:“属下愚钝,还请公公明示。”
    “看看看,咱家还真是没说错。平日你何等了得,今日竟真的糊涂了!”吕芳说:“你方才不是说那个何心隐不肯开口说话吗?怎么说起这些事倒是详尽无遗,岂不可疑?你怎能为他打包票,说他不过是一个迂直书生,不会说谎,还说他的话大抵不错?办老了差使的人,怎能犯下这么大的错处,竟让一个书生给骗了?”
    张明远这才明白过来,不禁对吕芳的睿智洞察深感佩服,忙解释道:“回公公,是属下方才回话不清。审问对面逆贼江防情状之时,那个何心隐确是不肯开口,还口口声声说自家仍是南都伪明朝廷的现任官,又身为兵科给谏,不能泄露军情;至于南都朝局情状及益逆,他是奉了益逆之命要如实呈报朝廷的,才肯一五一十地招供……”
    “这你就信了?”吕芳说:“一个书呆子竟能三番两次地带着无关人等巡按前线,视察军情,徐、汤、刘等逆贼就那么肯给充充门面的益逆面子?且他带的人还是与徐、汤、刘等逆贼势不两立的辽逆余孽!那个初幼嘉,还有如今已在京城的张居正,可是伪明朝廷下了海捕文书造影缉拿的,就任由他大摇大摆地拿着钦差官防,乘官船礼送出境?”
    “回公公,这个属下也仔细查问过了。那个何心隐前番得以巡按徐州,送出张居正,皆因南都益辽纷争初息,伪明朝野上下对不遵礼法、动辄持武逞强的勋贵多有不满,徐、汤、刘等逆贼也不得不有所收敛,派益逆之人巡按徐州,一为安定人心,二为掩人耳目而已。却又为了掩饰叛军怯敌畏战之真相,蒙蔽益逆,只许他派何心隐那个尚未出仕,更不谙军旅之事的书生出使。即便如此,何心隐前脚离开徐州,徐州叛军弹劾他干扰兵事、凌辱军将、索取贿赂、勾结叛民、私通北方,以及嫖娼宿妓等多项罪状的奏章便已飞骑送抵南都。徐、汤、刘等逆贼趁机兴风作浪,攻讦不休,几乎要将他下狱论死,亏得其师史逆梦泽串连益逆藩邸旧臣及南都江西籍逆臣共计三十余人,一同闯宫哭闹至益逆座前,徐、汤、刘等逆贼见事情闹大,遂有投鼠忌器之感,更自觉难挡哓哓众口,这才作罢,他才得以保全性命。这些情状,此前南都暗线多有详报,也与徐州叛军俘虏供词相互印证,并无虚假夸大之辞。”
    吕芳沉吟着说:“前次倒也罢了,如今王师已大军压境,兵逼南都,徐、汤、刘等逆贼苦心布设的长江防线是他们唯一保命的本钱,为何还能放心他这么一个与自己同床异梦的益逆之人巡视江防,还能任由他扬长而去?”
    “回公公。那个何心隐今次巡视江防,则因徐州兵败传回江南,朝野大哗,群情汹汹,益逆更是惊惧不安,日夜哭闹不休,其师史逆梦泽忧心益藩血脉无存,冒死造膝密陈勋贵弄权祸国误军之详情,极言江南断不可守,该当早日将实情奏报朝廷,以免王师克复南都之后玉石俱焚,白白做了那帮谋逆乱党的殉葬品。益逆为之所动,遂急召徐、汤、刘等逆贼进宫,声言自家既已被推上监国之位,便要知晓前方战守之实情,否则便是死,也要回江西自家藩邸,不能糊里糊涂做了大明逆臣、不肖子孙。据此与之力争再三,徐、汤、刘等逆贼拗不过他,只得又同意了。何心隐身负重任,为了麻痹徐、汤、刘等逆贼,专程从南都带着三名艺妓一同出巡,一路行来游山玩水,不到两百里地足足走了十日。至江防军营地之后,也是日日纵酒作乐,不醉不休。昨日与叛军江防守将汤逆啸风——就是汤逆正中的二儿子,数日前才就任江防军参将——宴饮大醉之后,说要乘兴挟美夜游大江,吟诗赏月,并邀汤逆啸风同行。汤逆啸风碍于军务在身,便辞谢了。因何心隐本有薄幸之名,巡按徐州惹出无妄之灾后,更是日日以流连青楼妓馆,以醇酒美人自娱,既不到衙办差,连朝也不上了,徐、汤、刘等逆贼及其党羽对他不免疏于防范,被他趁机演出一场金蝉脱壳的好戏来……”
    第六十四章忠奸之辨
    张明远娓娓道来,听似那个何心隐的供词漏洞百出,却又好象都在情理之中,吕芳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也难辨真伪,便说:“圣明天纵无过主子,任他是真是假,都逃不过主子的法眼!你即刻返回京城,将这份血书和审出的供词呈给主子万岁爷。这两名钦犯也由你手下的人星夜解送京师,一刻都不能耽搁,也不许见任何人。”
    “有件事还要禀报公公。”张明远低声说:“那个何心隐坚持要属下将搜出的银票还与他,声言如若不还与他,他便要以死抗争。”
    “什么?”吕芳还从未听说有这样要钱不要命的人,都落到了镇抚司的手中还惦记着银子,又好气又好笑地追问道:“他真这么说?即便是他自家私财,他身为逆党要犯,家产照例也要抄没入官,真是岂有此理!”
    “回公公,”张明远似乎也觉得好笑,说:“据那个何心隐招供,他所带的二十万两银子的款项,一是馈赠公公与张老公帅,答谢代为转呈求救书之恩;二来还需用于活动当朝大僚。他说临行之前,史逆梦泽曾再三嘱咐他,定要找夏阁老和严阁老两人,他两人都是江西人氏,与史逆梦泽曾有交往,想必能看在同乡的份上,为就藩于江西的益逆周旋说项,说服皇上明察隐情,赦免益逆忍辱从逆之罪。还说史逆梦泽还曾交代过,夏阁老倒也罢了,严阁老是不见银子不动心之人,当初益逆诞生世子,严阁老时任南京礼部尚书,正主管此事,只为给世子取个姓名就索要了两千两银子;其后益逆为世子请封,严阁老恰又改任北京礼部,又敲了他们一万两银子。如今这么大的事情,没有五万十万两银子,怕是严阁老断然不会施以援手……”
    明朝宗室地位显赫,世受国家供养,只是有两点不好,一是要受宗人府的管辖监督,被拘在藩邸不得随意离开,不经请旨擅离藩邸便是谋逆;二是命名、册封诸事还要受到礼部职官司员的恣意盘剥,直系近亲倒不用担心什么,旁系远支若是不打点好礼部上下人等,要么到死都没有自己的名字,要么就被礼部办事之人故意恶作剧,专拣那既不雅又拗口的冷僻之字为其命名,袭爵册封更是没有十年八载断然办不下来。对太祖血脉、天潢贵胄如此欺凌侮辱,也算是国朝一大咄咄怪事了。
    严嵩在南北两京任礼部尚书之时,也是船行旧路,雁过拔毛,惹得藩王宗室怨声载道。吕芳身为大明“内相”,执掌厂卫多年,自然对此知之甚详,但严嵩如今已是内阁首揆,又正蒙皇上宠信,他也不好在背后迎合旁人说严嵩的坏话,便冷笑道:“真是一帮迂腐书生!且不说严阁老向藩王宗亲索贿一事多为道途传言,未必就是真的,即便确有其事,如今益逆名列钦案,又是逆党首犯,谁敢帮他说话?还有,你再告诉他,没有人会贪他的那二十万两银子,不过那些银子都是江南民脂民膏,自然要作为罪赃上缴国库。你劝他趁早死了那条心才是!”
    “属下也曾这么说了,可那个何心隐口口声声说这并非国帑,而是益逆从自家腰包里拿出来的。为凑得这笔款项,益逆连益藩传家之宝、宪宗先帝爷当年赏赐给五皇爷益端王的九龙玉佩都偷偷拿出去当了。若是不将银票还与他,他断然无法完成使命,不得不以死谢罪……”
    吕芳斩钉截铁地说:“那更不行!益逆自打一落地便由国家供养,还说不是国帑?亏他说得出口!你告诉他,若不想激怒主子万岁爷,祸延益藩血脉,银子一事再也休提!”说着,他从袍袖之中掏出那一叠银票递给了张明远:“你不说那个迂腐书生的笑话,咱家倒把这一茬给忘了,这叠银票你也带回去,直接呈给主子万岁爷。龙衣之事你都知道了,主子日子过得如此艰难,都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不中用啊……”
    听出吕芳喉头发硬,声音哽咽,张明远也不胜唏嘘,忙接过了银票,转身就要走,吕芳突然又叫住了他,问道:“开始他不肯招供的时候,你们用刑了没有?”
    张明远以为吕芳查问他们有否严格执行“不许虐待俘虏”的圣训,便说:“回公公,属下们手重,那些个书生细皮嫩肉怎禁得住?搜身之时何心隐拼命挣扎,有个奴才压不住火给了他两下,还被属下骂了一顿……”
    “呵呵,老三如今也修成了菩萨了!”吕芳笑了一笑,突然沉下脸来:“你可是同情那些书呆子?”
    张明远心中一凛,忙又要跪下请罪,却被吕芳用严厉的目光所阻,只得躬身说:“属下不敢。”
    “还说不敢?”吕芳说:“对其他人等都是什么史逆梦泽、刘逆啸风,对何、初二人却只呼其名,这是为何?要知道,他们也是钦定逆案中人!”
    张明远忙解释道:“属下……属下也是想着他们不过是个书呆子,一时口误,一时口误……”
    吕芳说:“自打京城出了陆树德一事,咱家就觉着你们镇抚司,尤其是你们几位太保爷不大对头。咱家问你,今年陆树德的忌日,王天保可是偷偷给他烧了纸?”
    张明远更是大惊失色,忙说:“老五也是想着罪员陆树德虽诋毁新政、忤逆师尊,但毕竟也算是个迂直之人,落到投缳自尽的份上,也着实可怜……”
    吕芳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们是否认为只有那些当朝大僚、九边军帅才会心生异志,那些手里连根针都没有的书呆子便不足挂齿?你自家说说看,这一两年的乱子,哪件事情的根子不在那些书呆子身上?不是那个何心隐挑头闹事,不是那个陆树德兴风作浪,我大明会有今日之大乱?主子万岁爷会有这么多烦心之事?!”
    张明远嗫嚅着说:“公公责的是。属下愚钝,不辩忠奸……”
    听他说到“忠奸”二字,吕芳突然想起了陆树德临终前挂在脖颈之处的那两份奏疏草稿,还有那写满邸报的一个个血淋淋的“冤”字,心里一阵纷乱,便摆了摆手,阻止了张明远的告罪,说:“咱家也没有说那个陆树德便不是忠臣,可忠臣有两种,一种是忠于国家者,一种是忠于君父者,譬如严阁老,世人都当其是一意逢迎君上的奸佞小人,但论治国之才、论对主子万岁爷的忠心,只怕也不比夏言那样世所公认的社稷之臣少得半分……”
    说了两句之后,见张明远尴尬地站在那里,一脸肃然不敢应声,吕芳立刻意识到因自己突然想起了陆树德,心中乱了方寸,不知不觉中就把话说过了头,便随即打住话头,说:“老三啊,你是明白人,咱家这些私话你听着就是,且不可外传。”
    “请公公放心,属下方才一时走神,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这么说,倒让吕芳觉得失了自己的身份,便板着脸说:“咱家拿你不当外人才说与你,你却不放在心上。咱家方才那些话也没有说错什么嘛!我们这些人都是主子万岁爷的奴才,为主子看住这个家,不让人乱了我大明的江山、危及主子的天位便是我们的职分。什么是忠,什么是奸,难道不该辨个清楚?”
    平日一直以诚待人的吕公公今日却一会儿做人,一会儿做鬼,倒是张明远有些不知所措了,老老实实地说:“属下愚钝,恳请公公明示。”
    吕芳冲着尴尬地笑着不应声的张明远连连摇头:“镇抚司干了一辈子,连这个还不明白,老三啊,你可是在跟我掉花枪?好吧,那咱家就把话再跟你说明白些:什么是忠,什么是奸,朝廷和天下人有一本帐,我们这些奴才更要有一本帐,这两本帐大抵还是一致的,但也略微有所不同,朝廷和天下人那本帐是看他是否尽忠职守,为家国社稷效死用命;我们这本帐,却只看一点,就看他是否忠于主子,还是以方才提到的严阁老和陆树德二人为例,严阁老工计谋,好权术,且多有贪墨之情状,为同僚世人,尤其是那些清流所不齿,想必在朝廷和天下人那本帐里也算不得忠臣,可他忠于主子,为了主子不惜担责任、背骂名,在我们这些奴才看来,他便是个忠臣。反观陆树德,其人才情卓绝,风骨尤佳,天下人无不赞之赏之,记诸史册,千秋万代之后想必也是一位梗骨名臣;但惟其迂直不思变通,且妄议国是,攻讦新政,不但干扰了主子中兴大明之伟业,更于主子圣名不免有伤,在我们这本帐里,只怕就难以认他是个忠臣了!”
    吕芳略微停顿了一下,象是要让张明远好好想想自己说的话,才又接着说道:“陆树德倒还算好些,总也能遵着人臣事君之正道,知道个分寸进退,如其后获罪被廷杖的赵鼎诸人,一味好名求名,靠诽谤君父邀买直名,以期能名标青史,象这种人,便更不是什么忠臣。不过呢,他们这些人面对逆党威逼利诱却能宁死不屈,不失忠孝之大节,倒也令人钦佩。主子仁德天厚,想必不会和他们计较,我们也不必难为他们。而严阁老手下所用之人,如那个什么鄢茂卿者,才具远不如严阁老,贪鄙之心却有过之而无不及,于家国社稷,于朝廷万民有百害而无一利,便是主子不屑与他们计较,我们也不能轻易饶放了他们!”
    “公公鞭辟入里,只是……”张明远老老实实地说:“遇事如何把握还得请公公时刻指点。”
    “也不必如此为难,总而言之,看他是否忠于主子!至于他德行操守是否恪守官箴,为官做事是否苟利家邦,自有朝廷律法治他,朝廷养着那么多的御史、给事中,我们也不必越俎代庖。”吕芳将目光移向北方,感慨地说:“主子仁德天厚,但凡两样能占着一样的,都无不包容。可若是一样也占不上,或是十分心思九分想着自家,只有一分想着君父和朝廷,半分也不想着百姓之人,主子便是碍于朝局一时且能容他,我们也断不能容!”
    第六十五章国家蛀虫
    朱厚熜看着那份“臣弟”的血书也是一头雾水:“南京闹了大半年,竟闹出这么大的鬼名堂来!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尽管是谋逆祸首,可毕竟也是天潢贵胄,可杀之而不可辱之。因此,听到主子万岁爷将自己的堂弟称为“王八”,千里迢迢赶回京师的张明远和带着他来觐见的陈洪都是面面相觑,不敢应声。
    也难怪朱厚熜这么生气,有益王朱厚烨这么一封委过于勋贵,为自己洗刷罪名的“求救书”,他谋划了许久的一项重大决策,要施行只怕就难了——
    创业难,守业更难。明太祖朱元璋坐了龙庭之后,为了将国家牢牢控制在朱明一家一姓的手中,更千秋万代传承下去,可谓是苦心孤诣、精心布局,定下了“立太子以定国本,用诸王以为藩篱”的原则,从洪武三年起便大肆分封诸王,将二十四个儿子和一个从孙分封到全国各个战略要地,以为从此便可以江山永固,后世其昌。可惜,事情完全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由于诸王在星罗棋布的封地内建有王府,辟置官属,虽然无权干涉地方民政,但都建有自己的武装亲王护卫都指挥使司,少则三千人,多则一万九千人,分封北方边塞防备蒙古故元势力的九位亲王更是手握重兵,军中大将受其节制,小事立断,大事才奏报朝廷,成为跋扈一方,尾大不掉,威胁中央的致乱之源,也埋下了建文帝朱允汶削藩、燕王朱棣起兵靖难这样骨肉相残的奇祸惨变的祸根。
    明成祖朱棣打着维护祖制的旗号起兵靖难,反对削藩。一俟靖难功成,削起藩来一点也不手软,总算是解决了藩王拥兵自重、对抗朝廷的问题,但他的着眼点只在褫夺藩王手中的兵权,削减王府护卫数目,最终还是没有敢对朱元璋当年定下来的诸子分封制动刀子,潜在的危机一点也没有减少。有明一代,时常有不甘为臣的藩王宗亲窥测天位,谋逆作乱,不断上演着朱明皇族骨肉相残的悲剧,则更是朱元璋始料不及的。
    此外,皇室宗亲封爵太滥,也为大明王朝埋下了衰败覆亡的祸根。朱元璋初封只有王爵,后来又钦定《皇明祖训》完善了宗室封爵制度,规定:皇帝的嫡长子为太子,次嫡子和庶子封为亲王;亲王的嫡长子为世子,嫡长孙为世孙,承袭亲王爵位;皇太子和亲王的次嫡子和庶子封为郡王,郡王的嫡长子、嫡长孙承袭亲王爵位;次嫡子和庶子也都授予官职,子授镇国将军,孙授辅国将军,从孙授奉国将军,玄孙授镇国中尉,五世孙授辅国中尉,六世孙及以下,皆授奉国中尉。亲王和郡王是世袭罔替的爵位,而镇国将军以下到镇国中尉都要降级袭封,镇国将军的儿子只能授辅国将军;辅国将军的儿子只能授奉国将军,每代不分嫡出庶出,都要降袭一级,到奉国中尉则不再降袭。皇帝之女封公主,亲王之女封郡主,郡王之女封县主,也各有爵位,只是不能承袭罢了。
    也就是说,无论传了多少代,只要大明不亡,那些血管里哪怕只流着一丁点朱元璋血脉的龙子凤孙们,或大或小总有个爵位。洪武年间皇室宗亲只有58人,可是父生子,子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几代下来,朱元璋的龙子凤孙们便成为一支庞大的皇族集团。如洪武二十五年封于山西大同的代王,到了百年之后的孝宗弘治年间,就生子570余人;而洪武三年封于太原的晋王,到了嘉靖年间,就增加了郡王、将军、中尉等1851人。全国总计已有皇室宗亲一万九千多人。这些皇室宗亲享有各种特权,从呱呱坠地便有一份可以吃到老的禄米,不用为生计发愁。同时,祖制又不允许他们参加科举进入仕途,更不允许他们从事农、工、商等“贱业”,终日无所事事,嬉戏度日,坐待老死。极度无聊的生活造成了许多变态的人,作恶多端者有之,穷奢极欲者有之,恣意虐待王府职官属员、内侍宫女者更是比比皆是,种种暴行秽迹令人发指。可就因为他们是龙子凤孙,不闹得天怒人怨以致惊动圣驾,下旨切责或褫夺爵位,地方官府也是无人敢管,庶民百姓则更是敢怒而不敢言。
    这还不算,光是用于供养皇室宗亲的禄米每年就要耗费国家粮米银钱无数,已令朝廷财政不堪重负。按规制,朝廷每年要依例给每位亲王粮5万石,钞25000贯,锦100匹,绸300匹,纱罗、丝绢、冬夏布各2000匹,棉5000两,盐500引,茶1000斤;依例给每位郡王粮3万石,钞2万贯,锦40匹,绸300匹,纱罗各100匹,绢500匹,冬夏布各1000匹,棉2000两,盐200引,茶1000斤;其他爵位也分等供给,各项开支不胜繁举。还有历代皇上所赐的子粒田,都是上好的官田,虽不能买卖,地方官府却要把每年核定的赋粮税银一文不少地送到王府,遇到天灾年成不好也不得豁免,只能挪用朝廷赋税收入填补亏空。庞大的皇族集团就象是一条条肥硕的蛀虫一般,正在慢慢蛀空着朱元璋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帝国大厦。
    纵然泱泱中华富有四海,也经不起这些蛀虫如此折腾。到了嘉靖年间,全国各地每年供给京师的粮米共400万石,各地供养皇室宗亲的禄米却要800多万石。两京一十三省中,因南直隶和浙江是天下富庶、国朝赋税重地,云南又是蛮荒瘴夷之地,依例不分封诸王,许多藩王就被封在湖广、河南两个富庶省份。夏秋两赋解送京师之后,河南一省留存的粮米不过80万石左右,可供给当地皇室宗亲和王府衙门的禄米就要200万石;素有“湖广熟,天下足”之称的湖广一省留存的粮米不足120万石,可供给当地皇室宗亲和王府衙门的禄米就要250万石,以两省两年存留之粮尚不够皇室宗亲和府衙一年之用,还得朝廷另行贴补。推而论之,两京一十三省那一万九千多位皇室宗亲,一年又要耗费多少国帑民财!大明拥四海之富,却年年亏空,非是无财,而是财富既不在国,也不在民,都被这些龙子凤孙、贵戚勋显鲸吞净尽了!
    遍及天下的皇室宗亲挥霍无度、浪费国帑,已成为国朝一大锢蔽。为了缓解财政危局,朱厚熜洞察时弊,对皇室宗亲、贵戚勋显所受赐的子粒田开征五成的赋税,其实是在不违背祖制的前提下玩了个花样,暗中削减了他们一半的供奉。即便是如此的救难之策,被触犯了既得利益的皇室宗亲、贵戚勋显也是大为不满,勾结外寇犯境、京城夺门谋逆、江南造反靖难种种前所未有的祸变接踵而至,大明王朝于万般艰难之中苦苦支撑危局,却在同时,也让朱厚熜看到了彻底割除国朝身上的一大毒瘤——皇室宗亲的绝佳契机。
    江南叛乱,受封于江南诸省的皇室宗亲之中,除了荣王阿宝偷偷潜逃到北方之外,其他人则多附逆倡乱。其后因争权夺利,叛军在南都发生了内讧,其后又爆发了益藩辽藩之间的亲贤之争,起初收买军镇造反的楚王朱厚纲、汉王朱厚憬等多位藩王和起意窥测监国之位的辽王朱宪也因而不知所踪,大概不是殁于兵乱,就是已被南都勋臣贵戚暗害了。叛军北上靖难,河南、山东两省皇室宗亲也多有附逆者,如宪宗第七子、就藩于山东青州府的衡庄王朱厚燆就跟着叛军一起逃到了江南,给了朱厚熜将他们一网打尽的理由和机会。
    说起来,国家养了朱元璋的龙子凤孙近两百年,他们又肆意侵吞官田、兼并民田,一个个肥得流油,抄了他们的家,钱也有了,土地也有了,长期被皇室宗亲压迫盘剥的百姓得到解放,正好为全面推行新政,推动商品经济发展和资本主义萌芽奠定了人、财、物力的坚实基础。
    文雅一点来说,大乱方能大治,江南叛乱为朱厚熜带来了推陈出新、锐意改革的契机;更直白一点来说,从朱元璋开始,国家就养了这么一大群猪,养了近两百年,到了中平守成的嘉靖时期,也该杀来吃肉了!
    这段时间,随着平叛军的节节推进,取得平乱之役的全面胜利已是指日可待,朱厚熜的心思已经由军事转向了这件关乎大明王朝中兴伟业成败的大事之上。他命张居正为他查找历朝历代的典籍史册,搜集整理宗人法的沿革,对比利弊得失。同时,前些日子内阁大臣关于改革茶政之弊的那场争论,使他明白了“为要打鬼,借助钟馗”的道理,为了给自己找到理论根据,他还命张居正重点查找当初明成祖朱棣关于削藩的圣谕,自己心中也已经有了初步的想法。简单点地说,他的“屠刀”如今已经不只指向那些参与了谋逆的皇室宗亲,而是要借助这次诸多皇室宗亲一同参与谋逆的机会,对所有朱元璋的血脉动手了。
    可是,身为谋逆祸首的益王朱厚烨如此轻描淡写地将全部过错都推到南都那帮勋臣显贵的头上,他便没了罪,其他人则更可以轻松脱身。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朱厚熜再提变革宗人法之事,朝野内外难免会有“虐待天亲”啊,“视天位而过于重,视天亲而过于轻”啊等等诸如此类的讥讽,更有可能还会有许多迂腐的朝臣俯阙痛哭,恳请他看在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的面子上,对那些天潢贵胄网开一面,以示天家慈孝,或许还会跟他玩出什么“以死抗谏”的把戏。当此内乱初定,人心惶恐之际,他也不能不顾及社会舆论的影响,不能不维护朝廷安定团结的大局。
    头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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