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三月初五
从三月二十八日到昨日,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守着孤灯,害怕孤独之心就会从心中升起,我总得要找点事做来打发这漫漫长夜!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自己专注于某一件事,忘了周围的一切。
我找出那堆被西门庆剪成碎片的锦袍——过去的锦袍,一钱一线用同色线穿缀起来,心中竟渐渐地镇静下来,眼里看着,手里动着,心里想着,全是如何将这堆的碎衣重新变一件锦袍,而孤独、害怕也被慢慢赶走。
这几天晚上差不多是天黑就点灯开始劳作,差不多到三更,我才罢手。由于心中一片宁静,很快便入睡,也没有做一个恶梦。
今天晚上,这件缝缀好的锦袍终于在我的努力下,恢复了大致的模样。如果不仔细看,看不出钱脚与拼凑衣料的线与衣料本身的色彩有什么不同,外行看,远以为是衣料上的花纹。只有懂行的人才看得出,这花纹的不规则,这衣服肯定有过毛病。
而我已经是心满意足了!可我又那么地伤感!凭我这样高的缝纫手艺,将这精美的锦袍,也只能恢复大概的样子永远也不能像,原来那样的精美无可挑剔终究有痕迹。就像人的感情,被损坏过,总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完美无瑕,这道理是相同的。过去武二郎对我是尊敬、爱戴;由于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处理不慎,他转而对我是鄙视,瞧不起;而今更由于我的原因导致了与他相依为命的兄长的横死,对我的感情变成仇恨甚至仇杀。明知这锦袍费尽心思,仍不能成当日的模样,而我仍要去做,不管他对我的态度发生怎样的变化,而我内心深处仍有一片天地藏着我对他的爱。只不过这种爱是那么地无奈“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把修复好的锦袍仍挂在原来的地方,在那儿守着一根红烛,“蜡矩成灰泪始干”,直到天亮!过去的永远也不能再回来,发生的悲剧已经过去,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尽我的能力制止另一幕悲剧再发生。。轰然我只是一个弱女子,可是为了唯一爱过的人,我会作出惊人之举,让世人刮目相看的。
我静静地等待着那一天的来临!
丁酉年三月初六
今天午饭后,我把原来在佛堂作替身用的那一套又备的用品:木鱼、磬、香炉、经书,拿来放在供桌上,并且点上香,并虔诚地跪在观音大士及灵牌下。
孙嫂已与慧心师太讲好,她带郓哥去接慧心师太,下午就会到。
下午慧心师太在孙嫂及郓哥的带领下进了门。我才知道,孙嫂告诉师太我的情况,并请师太诘经为我解脱烦恼,师太极为同情,安排她的大弟子,已跟了她十动,暂且代管几天翠屏庵,便坐着孙嫂、郓哥带去的棚车到我家。
我离开蒲团,走到门口近接慧心师太。那慧心师太、孙嫂说已将近五旬,可看起来,顶多也就是四十出头。她穿着月白色的僧袍,手持一串长长的谈黄色的木念珠,散发出淡淡的香味。这念诛是檀香木的,看来有多年,手指的捏拿,让念诛有一种光泽,她神色慈祥,白得几乎透明,而且没有一点斑点的脸上,自然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那皮肤下蓝色的血管经脉竟然看得见,尤其是那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眸,仿佛能窗透一切!这慧心大师,年轻时定是美貌绝伦,无人能比。我是二十多岁之人,素来以自己美貌傲示于人;而今在一个年近五旬的可称为年老色衰的尼姑面前,竟然会自惭形秽。可是因为慧习师太身上散发出来的言行举止,眼神,有那种一般人没有的魅力。看见那双能穿透一切的眼眸,我的心颤抖起来,在这么一双大智大慧的眼睛下,我的一切,都会无所循形。
她仿佛已经看透了我的心思,在我行礼还未抬起身时,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轻言细语地说:“施主,休要烦恼,贫尼已大概知道施主的情况。从今天起,贫尼与施主一起努力来解除我们与生俱来的一切痛苦吧!”
郓哥去归还租来的车马,看这些费用都是孙嫂支付的。我刚走近她,要问花去多少银两,我好支付。她摇摇手,叫我不要再问,悄悄地凑近我的耳朵:“不要计较这些,我帮你烧木、泡茶,你先去安顿师太。她要在这儿住上好多天!”然后她就下厨帮我做事去了!
我想想便对慧心师太说:“师太,如果你不害怕,就住我与先夫住的那间房吧,那房中的东西多,用起来方便。只是先夫是在那房去世的,怕你忌讳!”慧心师太笑笑:“出家人早把生死勘破,是不会忌讳。只是让你让出熟悉的房间,那不妥当。我看你这儿甚是宽大客房也不只一间,只是住几天,随便找一间行了!”
想想还是安置她住舅舅的那间客房吧!舅舅的房间是她自己布置的,房里还挂着他自己书写的古人诗词。自己所作的丹青,孙嫂说慧心师太琴棋诗画都通。这些书画也可让她解闷。舅舅很爱干净,这房里的用具,被褥都清清爽爽,也慧心师太的心。
想定后,便把师太引进舅舅住的房间,然后告诉师太,这是舅舅住的客房,他只是进城来时偶尔住住。师太便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她说:“这首李白的古风,用正楷颜体抄写,实在是表达了抄者的心情。”然后念着上面抄写的:“燕昭延郭隗,遂筑黄金台。剧辛方赵全,邹衍复齐秦。奈何素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方知黄鹤举,千里独徘徊。”然后掉过头问我:“这房间里的几幅书画莫非是你舅舅所作?”我回答:“是的,舅舅也算饱学之士,他常说,这些书画不过是调剂心情时所为。我看不懂,不过,我想肯定不差!”
接着慧心师太又指着一幅狂草:“嗯,李白的《将进调》用狂草来抄写,便更能表达你舅舅那种心情,好个‘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金钩铁画,一气呵成!”一边看,一边点头,一边叹气“生不逢时,其奈何哉?”
转到一幅山水画前停下,很仔细地看了一阵,便问我:“你舅舅姓葛吧!”我点点头,她指着这幅画问我:“你看这地方你去过没有?”我从来没有好好地观看过舅舅的大作,因为我的那点功底,是不能了解舅舅的内心深处想法的。也从来没有好好看这幅画,慧心师太一说,我好像觉得这画中的地方,很眼熟,但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慧心师太说:“其实你舅舅办的私塾学馆,就离我们翠屏庵不远。早就听别人说你舅舅是个大智大勇之人,有经纬之才,只是无缘得见,今看到他的真迹墨宝,证实了他是‘名不虚传’!有了你舅舅,我想你也算有福了!别人很难有这样的长辈!”接着说:“就住这间吧!我很喜欢!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我料理一下就下去!”
我看她随身戴的就是一个竹子编成的小箱子,原本的青竹丝因抚摸太久,已泛成干草黄,竹箱很轻很精致,里面就是几卷经书,一个小布包袱,几件换洗的内衣。
一会儿,她整理好房间,下来看我布置的灵堂,因考虑到还要为我讲经,便在灵堂前加一张长条桌和两个方凳。我们上下楼几次,把东西放好,孙嫂要走,我实在留下住。我便下厨做了几样以豆腐为主的素菜,熬好一锅白粥,烤好几块大饼,天就完全黑了。
用一个托盘,端上四样素菜:素炒豆腐干、素烧豆油鸡、白菜煮豆腐、一碟豆腐乳。第二次端上白粥与大饼,点上蜡烛,我与师太便一起用饭。慧心师太称赞我手艺不错,素菜都能做出这样的好味道。然后又说:“其实以后有两样素菜便很好,如果有豆腐的菜,对于出家人来说,就是美味佳肴了。今后你一个女人,又没有什么进项,不要花费太多,让自己今后捉襟见附!”
慧心师太的仁慈,体贴温暖着我,我家一个久居苦寒之地的人,渴望见到温暖阳光,而慧心师太的话语就是这温暖阳光。我们边说边吃,很愉快。
正说着,王婆上楼来,便问我:“金莲,这就是孙嫂帮你请的慧心师太?”
我便站起来指着王婆对慧心师太说:“这是王干娘,是我家的邻居,她在隔壁开了一个茶馆!”
慧心师太点点头,对王婆说:“这位王施主,要是未曾用膳,那我就代主人相邀一起吃吧!”
王婆看了我们的饭菜,便对慧心师太说:“慧心师太,您是珍贵的客人,要不是孙嫂面子大,谁能请得动您呀!我家里香菇、木耳、冬笋、黄花都有,金莲到我家去拿就是,这么简陋的饭食,太怠慢您了!”
慧心师太说:“出家人,是不讲究奢靡的。我看潘施主和我们佛家有缘,这样的饭食已经很好了,不知有好多人为求这样的饭食而辛苦劳作求不到,如果王施主觉得饭食简陋不合口味,那我们就不勉强,那我们先进食了!”说罢,招呼我坐下,把王婆撇在一边,继续进食,不过没有再说什么了!
我知道王婆也不是天生的坏人,她心中也有矛盾,她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已经逐渐步入老年,她也是想巴结西门庆,从他那儿弄点钱,免得年老时连饭都吃不起,那西门庆的钱可都是昧心钱,她心中也清楚;别外,她也怕别人唾弃、孤立她。所以她才会在西门庆不在阳谷县时让孙嫂帮我,因为她与西门庆都认为我早心甘情愿地服从西门庆的淫威,不敢违背西门庆的安排。可是她又怕听了慧心师太讲解佛经,得天启发,会对以前的举动反悔,那么,西门庆许给她的好处不仅是水中捞月一场空,而且凭西门庆的狠毒,反会遭致她送命。处于这样的情势,她自然会来看看,慧心师太会不会对她的利益构成威协。看到慧心大师淡泊镇定,对于我也不过是出家人的慈悲,同情罢了。不会造成另外的麻烦。看来她是放心了,便说:“那我就不陪慧心师太了。金莲的这点手艺还是我传的,说句大话,我可是做得一手好斋菜,改天师太有兴致,就叫金莲给我说,我做好让师太品尝!也可以借此和师太结个缘!”就这样告辞了。
慧心师太什么也没有说,听她说话,再看我脸上表情发生的变化,继续埋头吃着素斋。
天黑了,周围死一样沉寂,慧心师太陪着坐在我房此时才说了一句:“这位施主怕是要自作自受了!佛家总强调:种善因结善果!这位王施主把钱财看重了,过于执著,怕是会由此而生出恶果!好了,佛家渡人也讲一个自渡,我们就别想她了。从明天起,我就每天为你讲一段经吧!循序渐进,急不得的!”
这段时间我一直躁动不安的心,终于在师太的开导下,有了一丝丝宁静,慧心师太给我讲经,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对我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