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二月二十六日
关于武大郎的后事。大概是西门庆出钱,王婆跑腿!不知是害怕冤魂索命,还是心中有愧!竟然请来庙里一帮和尚为武大郎念了三天三夜的经文,今日里,便由何九叔带来一帮人来抬棺材,王婆扶着我,孙嫂、郓哥就跟在我后头。
来到城外化人场,便安排人将武大郎尸骨火化。何九叔还带着一沓纸钱。我见到何九叔便问:“九叔,贵体可曾康复?”
九叔回答说:“中邪不过是一阵子的事,回去休息休息就没事了。所以我今天要来还欠武大郎一笼子炊饼的钱。免得心不安,烧了就两清,也不耽心他来向我要债!”
王婆连忙凑上前去说:“难得九叔如此志诚,人都不在了,还要还死人的钱!”
何九叔一本正经地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嘛!此处太热,一会儿大化尸骨,那气味太大,我都要用布巾蒙住脸、嘴,你们女人怎么受得了?我在斋堂里都安排好了,王干娘只需招呼众人,去化人场旁的斋堂守着,那儿的茶水点心瓜子果子都有。此处只需我照应就够了!”
王婆招呼人进斋堂时,我看见有两个男人站在何九叔旁正犹豫不决,看来此二人不愿闻焚烧死人的臭味,但也不敢走开。想来是西门庆还不放心何九叔,怕他私底下搞什么手脚,这两人是监视何九叔的行动的。再仔细一看,这二人就是在蒋竹心药铺诬陷他借钱的张月生、鲁华,知道这二人是西门庆干坏事的得力助手,一定不能让他们守着何九叔。便走过去,向他们二人道个万福说:“这两位大哥想是帮忙的吧!这何九叔是吃这碗饭的,他不怕这股味道,奴家是为妻的,都不守着化人,何劳二位大哥来闻这股怪味!我还未请教二位大哥的尊性大名,何处作事?今后还有事要请二位大哥帮忙,还是请到斋堂喝口水吧!我替死去的相公谢谢二位!”
经我心一邀请,这二位一想,光天化日之下,死人都烧了,还有什么得住的把柄,自己何必去闻那难闻的气味,便跟着我去了旁边的斋堂。
斋堂里摆上茶水,真有果子、糕点、瓜子,便招呼大家吃喝。我坐的位子可以看得到何九叔的举动,我把鲁华、张胜安排在背对何九叔的位置上,便殷勤地替他们斟茶,递上点心、果子,这二人便吃喝起来。
我瞥见开始焚化尸骨不久,何九叔就用一根火筷在焚化池里扒拉着,最后趁人不备,迅速地拣起一样东西塞在袖子里。在斋堂里,除了我,也没有第二个人看见何九叔在做什么,都以为他在尽职尽责地做他该做的事。而只有我心中明白,一方面他为人正直,但是他不能正面与西门庆冲突,得罪西门庆,以致遭他人毒手。他要保护自己的妻子与儿子,便只能暗中收集证据;二方面他同情我,也要给武二郎一个交待,让武二郎有证据与西门庆斗,这也需要证据。那么他做的就是收集证据的工作。
看见左邻右舍,除了一个王婆心甘情愿为虎作伥外,其余的人,没有一个不在想方设法帮我的忙,安慰我。舅舅和武二郎回来,他们一定会把他们了解到的,如实说出来,以证实我的清白,到了那一天,我就是死在了武二郎的刀下,也没有什么觉得遗憾了!
丁酉年二月二十七日
从火化场回来,我的悲痛还未减少,看着空荡荡的家中,再也没有武大郎那矮小的身影,而我的负疚感却日日增长,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我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不能死,一定要撑下去,直撑到舅舅和武二郎回来,否则武大郎死不瞑目。
除了王婆,左邻右舍仍然不敢来家看望,因为丧事已办完,没了看我的借口,我知道这是西门庆的安排,一是怕来多了,邻居们看出破绽,总会漏出去让武二郎知道,而更重要的就是:无论多么坚强的人,当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一个愿听他说话的陌生人也没有时,他孤独无助,精神最后也会崩溃。此时只要有一个人能够对他好,关心他,帮助他,他就会被这个人支配,从精神肉体上都服从这个人。明知是这样,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没有目的,也没有思想,只是一种习惯,坐在窗前。早春的阳光丝丝缕缕透过窗户照谢在身上,身上有了暖意,可心却是凉的,脑子是空的,心不知到什么地方,耳朵也听不见声音,也许只是道家听说的:元神出窍,魂游太空吧!没有烦忙,没有忧愁,没有欢乐,没有幸福,可人却那么舒服!
王婆带着西门庆上了我的楼,并且以胜利者的姿态一一检查着武大郎死后,家中还有什么东西可充作战利品供他占有,而这些,我是事后才反应过来的。
西门庆此时一摇一摆地站在门前,大声地喊叫,才把我从虚幻中拉回现实:“娘子,你真是好眼光,这段料子做成衣服穿上身上是很有富贵气的!这段料子价格肯定不便宜,做好了锦袍也不拿给我穿,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吧!”
我这才抬起头回过身去,发现西门庆身上竟然罩着我为武二郎精心制作的锦袍,那是我熬更守夜,寄托了无数美好愿望而制作的,这锦袍一直挂挂在武二郎原来住的那房内的板墙上。
西门庆得意洋洋地对王婆说:“王干娘,这小娘子什么时候给我做的这么漂亮的锦袍,你也不知道吧!你看我穿在身上是不是更风流俊俏?”一边扣着我精心制作的纽扣——琵琶结,一边要王婆帮他拉抻。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这锦袍穿在身上并不合身。因为这锦袍是我为武二郎量身定做的,武二郎身高七尺多,身体高大伟岸,尤其是双肩阔大,仿佛能挑千斤重担;手臂犹长,应该能舞两口宝刀。西门庆身高不满七尺,身形细长高挑,尤其是双肩类似女人削扁,所以才显得他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迷倒多少痴情纯真的女人。
可是武二郎的这件锦袍套在他身上,显得是那样的空、大、长,西门庆的潇洒风流霎时变得像小丑一样可笑。
西门庆马上两下子把锦袍从身上扯下,几步拖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头发,霎时本来梳理好的发式变成一团乱麻。西门庆的圆脸拉成长脸,白净的面孔变得通红,那一双勾人魂魄的桃花眼,平时的温柔被野兽般的凶光代替:“告诉我,你是替哪个野汉子做的,这件锦袍可以给你那三寸丁谷树皮的汉子当被子盖了!这件锦袍衣料这么好,做得又这么精心,简直可以作贡品了!”
也许是想到还没进他家的门吧,做得太绝会把我吓走,便把拉扯我的头发的手放了,手中已抓落下一把头发。我已痛得打战,可没有哭,也没有一滴眼泪。不是我英雄,不愿在他眼前掉泪,而是因为我段时间掉的眼泪太多,眼里已无泪可掉。
西门庆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这阳谷县还有谁配穿这锦袍呢?他马上就想到这锦袍是谁的了,“啊?这么精心制作的锦袍是给你小叔子武二郎做的吧!只有他有这样的身坯!哎,你不是与你那小叔子也有一腿吧?告诉你,在阳谷县,我看上的人,别人休想染指,你是我的人,不要去想那小叔子!”
骂我犹可,听见他往武二郎身上泼脏水,便大声叫骂起来:“西门庆,我反正已被你强占,你怎么骂我,我无话可说!可武二郎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你以为他像你那样无耻,会凌辱他的嫂子,让他的兄长戴绿帽子!”
西门庆自觉自己是风流倜傥,勾引女人的本领是天下第一,他自己也不相信武二郎那样的江湖豪杰会自毁荣誉,便未再提我与武二郎有什么瓜葛,但是我一讲到武二郎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汉时,他便咬牙切齿地大骂:“自从这个武二郎到了阳谷县,这些贱民有事就去找他帮忙!当了都头后,有了这个身分,更是坏了我的多少好事!本来这阳谷县差不多是我的天下,本大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呼百诺,谁敢不听?现在这个武二郎倒成了这方贱民的保护神,大爷我做什么事,还要前思后想,生怕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中现在也是我与他该有一个了断的时候了。本大爷就是要勾引他的嫂子,让他大哥戴绿帽子,还要送小命。等他为他大哥杀了那个淫妇,那么杀人者死!再是事出有因,也得判个流放!等在路上把他干了,那么搞他个家破人亡,尸骨无存。这阳谷县还有哪个敢与我作对!那打虎英雄都败在我手下。哈哈哈!这阳谷县又是本大爷的天下,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他的笑声是那么阴险,他的对付武二郎的计策又是那毒辣,不禁使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就这样,他还觉得不解恨,把锦袍丢在地下,用脚去踩,跺,还拿起我房间钱线箩里的剪刀,狠命地乱剪。一会儿,那精美的锦袍就成了一堆碎布,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因为我任何一个举动都会激起西门庆更加疯狂的行为。
看着我没任何制止的行为,西门庆这才罢手,大概这番疯狂的举动让他也觉得有些累了。他对一直跟在他身后的王婆说:“这几天我有事要离开阳谷县,你给我把这小娘们看好,事毕后我是不会亏待你的!”然后扬长而去!
王婆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她始终是个女人,看见我两眼发直呆呆地盯着那堆碎布,便收拾起来,找一块干净的布把踩脏的地方擦净。最后对我说:“金莲,反正你也没事,花点时间把它拼起还原吧!”
然后把那一堆碎布、布条、布块用一块干净的布包好,放在我的床上,悄悄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