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入室时,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惊悚的感觉:元宏已经回宫了!
已是薄暮时分,西天尚有些残霞。我凝神看了片刻,似什么也不想,又似今生今世都思忖尽了,转身却将那枚琥珀刻兽丢于奁中,不再相顾。如今终于明白,只有对于元勰的情意,才完全出自真心。因为对于他,没有任何野心,我从未想过要从他那里得到什么。而这情意,不是爱,亦不是喜欢。只是寂寞,只是因为他的人生,我未曾得到。
我终于转入屏风后。月白广袖襦,缥色彩绣裲裆衫,丹碧纱纹双裙,郑重其事地穿戴起来。时而左右顾盼,一丝褶痕也不留下。这一刻,仿佛岁月回转,我仍是那个怀着绮念的十四岁少女,以翩翩汉装期待君王一顾。而那鲜卑族的少年君王,仍是素未谋面啊!于是,眉眼间竟也含了一丝温柔的笑。
绕过屏风,却见黑暗中有一个修长的身影,靠着我的妆台。我被唬了一跳,但旋即平静下来,微笑道:“高郎,是你么?”不须他回答,我又道:“事到如今,你也难逃一死。”他并不说话,双手只是抄在袖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感觉他似乎微笑了一下。
“你怨我么?”我倚着屏风,柔声道。微风拂过帘帷,皎皎月光,被窗纸滤得淡而薄,依稀照见他的侧脸。我一惊,仿佛初次见他。他猝然道:“妙莲,我……”刚开了个头,又硬生生地煞了尾。
我并未往心里去,仍然笑着:“高郎,你可曾恨过我?”他微带怔忡的回答:“有的。”说得这两个字,仿佛他也是如梦初醒一般。他怔了怔,又说:“从你离开平城前夕,向我讨要毒药的时候起。”我刹那黯然,心中亦觉残忍。多年前的那一刻,温情所余下的灰烬,却被我用来索取与利用。
他望着我的眼睛,以一种无可挽回的绝望和坚定,缓缓说道:“若非此事,我可以无怨无悔,与你永不相见。”我忽然笑了起来,双手扳着六曲白团屏风框上的雕花,轻轻弹指,颇有些恣意而漫不经心的模样。忽又盯住了他的眼睛,含笑将尖锐的锋芒打磨得圆润些:“事到如今,不妨对我说句实话,你事先真的不明白陈留公主是在利用你么?”
他无声地笑了,狭长的目中有几分阴恻恻的湿意。他没有回答,我亦不须他回答。
然后,外间通传:皇上召见中官高菩萨。
我心中仍是颤了一下。元宏,他不再信任我了!高菩萨并没有一丝惊惶的神色,从容转身,于户限之外蓦然回首。我并未看清,却感觉到他所有的痴嗔悲喜,尽在这云淡风清的回眸一瞥中。
我忽然凄怆地笑了起来。屏退众人,独坐于妆台前。一面流泪,一面将头发全部打散,拈起角梳,默默地,将每一下都梳到头。挽的是涵烟髻,顶插金枝花钗。极短的时间内,苏兴寿、双蒙等人皆被传召。我充耳不闻,兀自将双明珠悬于白璧般的耳垂之上。
终于,长秋卿白整亲自前来,道:“皇上传召。”
我与以往并无两样。仿佛是新近承宠的妃嫔,含着矜持而又骄傲的笑,盛妆华服,昂首走出。重翟羽盖金根车,驾青辂,青帷裳,云虡画辕,黄金涂五采,盖爪施金华。仍是皇后的车舆啊。我一笑间,隐约已有泪光。暮色湮没我的严妆,而四起的荧荧灯火,又照见了我黯然失神的眼。这一路,却是走向繁华的尽头。
含温室的灯火,一如旧日。
元宏瘦削的身影拖曳出冷厉的棱角。他并不回头,却有御前侍奉上前搜我的身。我顿时懵然,此时此地,已全然不复皇后的尊严。我知道这是他有意给予的羞辱。
他说:“但有寸刃,立斩无赦。”每一个字都有尖锐的棱角,渐次砸在青石方砖上,字字如冰,粉身碎骨。
我立时愣住,浑身僵硬,衣裙任人翻动,心中绵密地痛着。当他们渐次退下之后,滞重的殿门终于在我身后沉沉地合上。我亦不回头,因为退路已无。
青色织锦的舄无声息地踏在红绒地衣上,向他缓缓靠近。这似乎是最后一次。我忽然从容而决绝起来,以前所未有的庄容,缓缓下拜,口中犹诵祝祷之辞。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静默了许久,元宏这一声,猛然迸发。不似他原来的声音,但依然低沉而有节制。只是四面静得骇人,颤颤的尾音,清晰可辨。他随即转过脸来,苍白的一张脸,隐隐泛青,目中森然,直凛凛地射来。
我心中猛一激灵,即刻泪流满面,然而声音并未哽咽:“臣妾罪该万死……”说着,深深埋首,在他的身躯所投射的阴影下,藏匿起我的忧惶与羞惭。
他似乎震了一下。过了半晌,感觉到他迟缓而沉重地靠近,我凄惶地抬起头,他倨傲凌厉的目光掩去了其余一切虚弱的感情。他缓缓地扬起手,琥珀色的流彩,在我的泪光中猝然一闪。只听得“咚”的一声,似有冷硬的物件,坠落于我身畔。而坠落的源头,正是他扬起而又骤然松开的手。
我一低头,仿佛遭了电击,浑身都重重地一颤。琥珀刻兽!中间凝固的蝉,正残忍而狰狞地瞪着我。元宏布满血丝却倔强地睁着的眼,兀自逼视着,狠狠道:“朕一贯信任你们两人……”
我愕然,有些茫然地望着他。而这般神色却越发激怒了他。他忽然蹲下身,双手猝然握紧了我的双臂。我新近消瘦,不足一握,而他的力道承载着心中诸多苦痛,叫我不堪承受。“你还有什么可说!”几乎是暴怒的吼声。同时,手臂重重一提,我身不由己地跟着他站了起来。身体有拔高的趋势,我吃痛,站立不稳,而思绪却猛然通彻了。
“不,皇上,不是这样的!”我刹那嘶喊出来。元宏并不松手,我似乎听到骨骼挤压相鸣的声音,深深地吸着气,眼中直逼出泪来,却还是不敢低头。他一字字,冷笑道:“你方才不是自称罪该万死么?你以为朕还会被你愚弄?”
我吃力地辩白道:“臣妾不为自己狡辩,亦不辞一死。但此事,确与彭城王无关。”思绪固然还是凌乱的,却也猜度出高菩萨的用意了。他好狠,然而,我又如何解释?
元宏的目光却越发狠厉起来,颧骨烧得通红,额上的青筋亦条条凸起而微颤,他的愤怒已然有了疯狂的痕迹。我心生怯意,不忍卒视。他以鼻息冷笑道:“你是在为他求情?”他忽然松开了手,我的双臂已经发麻,踉跄几步后,终于喘一口气,无力地伏在地上。
“你敢说你不曾倾慕他,你敢说你出宫之后不曾与他相见?”他凌厉的语势,步步紧逼。我欲辩,却不知从何说起。仓皇无奈之下,只是含泪摆首,嗫嚅无以成声。他即刻从我身边走过,立于门边,轻轻击掌。门应声开启,却见侍卫绑着高菩萨立于户外。
在见到他的瞬间,我瞠目,咬牙道:“你……”终觉无可言说。高菩萨却再也不看我一眼,疏远而又淡泊的神情,只直面元宏一人。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冷漠。
“皇上,奴才本是冯家延请的医师,曾为皇后诊病。陈留公主欲以此污皇后之名,才设计召奴才进宫执事。”他扬声道,“至于皇后私情,则另有隐衷,奴才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元宏挥臂向我一指,怒目瞪着高菩萨,道:“你再说一遍给她听!”高菩萨侃侃言道:“奴才已将当年在冯府的所见所闻,全盘托出,皇后亦是心知肚明,奴才不敢再说一遍以污皇上视听。”
事情急转直下,我几欲发狂。他窃去的琥珀,恰恰印证了他所谓的“隐衷”。我凄厉地叫他一声:“高菩萨!”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带任何感情。我转向元宏,深深稽首,迭声道:“不,皇上,陈留公主并非陷害,臣妾确实与……”
元宏蓦然扬声道:“还不将他带下去!”他的声音盖过了我虚弱的表白。高菩萨却笑了。这一笑,仿佛是解脱,是前所未有的恣意。
元宏握拳,果决地一挥手,短促地吐出一个字:“斩。”
我绝望地跪着,多年前熟悉的声音冷冷地回旋道:“除了我,没人会带给你报应。”一遍遍重复,往事亦一遍遍重复。高菩萨平静地看了我最后一眼。我终于明白,他甘愿赴死,只为了等待这一刻。
终于,我跪行上前,欲攀住元宏的衣袍。他却退后一步,只留下我的手,空茫地停在空中。昔日恩爱,一旦坍塌,竟是如此。
愣了片刻,我说:“请皇上屏退侍从,臣妾有事启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