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将子升引入一扇朱漆大门,门上铜钉闪亮,门外镇府石狮威风凛凛,家丁排列,气势逼人。
古色古香的丁府书房里,两壁皆书,精致的文房四宝,排列在檀木书桌上。正南墙上,挂着一个清朝官员的画像,提着“故中丞丁公树卿老大人遗像”,两旁挂着“诗礼传家”的中堂、“仁义乡里,忠烈遗泽”的对联,和“林隐乡居图”等等字画条幅,芝兰盆景,点缀其间,处处透着显赫的家世和归隐农田的文人雅致。
“老先生原来是为国尽忠的丁中丞大人后人?”子升不由肃然起敬,“晚生真是失敬了。”
“哪里哪里。”提到家世,丁德庵显然颇为自得,“丁某不肖,愧对先祖遗泽,倒是这诗礼传家的祖训,未敢轻忘,但求守几亩薄田,温几卷旧书,处江湖之远而独善其身而已。”
他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虽说隐居林下,老夫倒是最喜欢跟肚子里有真才的读书人交朋友,今天有幸一睹萧老弟的书法,颇有汉晋古雅风范,令人耳目一新啊!”
“雕虫小技,贻笑方家了。”
丁德庵却话锋一转:“只不过……”
子升赶紧站起身:“老先生指教!”
丁德庵挥手让他坐下:“以如此书法,竟当街卖字,不免有辱斯文了吧?”
子升道:“晚辈倒是记得,昔时板桥先生亦曾将字画明码标价: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扇子斗方五钱。可谓书生亦须作稻粱之谋,子升愚钝,困于行旅,只好斗胆学样而已。”
丁德庵吃了一惊,倒笑了起来:“如此倒是老夫拘泥了。哎,萧老弟书倒是读得很杂呀,连这些野趣杂典也记得,不容易。”
“当着老翰林之面,晚辈岂敢谈读书?”
“哎,要谈要谈,读书人不谈读书,难道还谈种田挑粪那些下贱之事么?对了,老夫近日,正在重读老庄二经,不知萧老弟对这两本经熟吗?”
子升道:“也略读过。”
“以你之见,此二经,历代注解,谁的最好?”
“晚辈浅见,注道德经,无过于王弼,注南华经,无过于郭象。”
丁德庵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子升他显然又高看一眼了。
“方才看老弟的对联,构思奇妙,老夫平时也好对句,正好拟了几副上联,还请指教一二如何?”丁德庵说着,起身踱了两步,手指室内花草盆景:“我这上联曰:室有余香谢草郑兰宝桂树。”
子升几乎是张口就来:“晚辈对:身无长物唐诗晋字汉文章。”
丁德庵不由得点头,他略一思索:“这句难一点:劝君更饮一杯酒。”
子升思索了一阵:“晚辈对:与尔同销万古愁。”
“嗯,以李白诗对王维诗,上下嵌合,天衣无缝,好,好,好!”丁德庵也颇有了知音之感,情绪上来了,“老夫还有一联,是三十年前翰林院的同仁出给我的,当时满朝翰林无人能对,一时而称绝对,萧老弟大才,今日老夫献丑,请教方家了。”他来到书桌前,铺纸提笔写下了上联,“出题之人,原是游戏文字,故意要弄出副绝对来,老弟若是为难,也不必放在心上。”
“‘近世进士尽是近视’,四个词读音全同,词性各异,还是个全仄联?”子升思索着,这副联显然让他一时无从下手,沉吟中,他无意间又看见墙上那幅中丞遗像,突然灵机一动:“晚辈倒是可以斗胆一试,不过这下联要从老先生的先祖大人那儿来。”
丁德庵扶着眼镜,读出子升的下联:“‘忠诚中丞终成忠臣’?对得好,对得好,对得太好了!”他猛然向子升一揖手,“萧先生大才,德庵佩服!”
“润之,”辞别了丁府,子升兴冲冲进了醉香楼,看见毛泽东,他一脸的兴奋莫名,“太可惜了,你没去真是太可惜了!这位丁翰林真是位雅人,学识过人,渊博风雅,不见一面真是可惜了。”他拉过长凳坐下,将一封光洋往毛泽东面前一放:“你看看,这是人家奉送的仪程,一出手,就是二十块光洋,大方吧?”见毛泽东只是“哼”了一声,没有接腔,子升不禁愣住了,这才发现气氛不对,毛泽东的身边,还站着互相扶持着默默抽泣的父女二人。
看着子升不解的眼光,毛泽东义愤地告诉子升:“那位丁德庵的田,不管你丰年灾年,那是一粒租子都不能少。这几年,年景不好,这位老爹欠了他十担谷的租还不上,利滚利,驴打滚,就算成了一百多担的阎王债。这位老爹进城来求他姓丁的宽限宽限,他却看上了老爹的女儿芝妹子,逼他拿芝妹子抵债,芝妹子还不满十四岁,居然要去给他七十岁的人做第十三房,他也下得了这个手啊!”
“爹……”芝妹子扑进父亲怀里,父女二人抱头痛哭。
子升一脸的难以置信:“怎么会是这样?”
酒楼的老板叹了口气,证实道:“你们两位是外乡人,不晓得底细,这位丁老爷,那是我们安化最大的一霸,家里的田,数都数不清,光佃户都有好几千。这种事算得什么?他家里逼租逼债,哪年不要逼出几条人命哦?”
一位食客道:“丁德庵丁德庵,安化人人都喊他‘丁刮干’,不把你刮得干干净净,他从来就不会松手的。”
其他围观的人或是面露不忍,或是默默点头,丁德庵的恶劣,显然为大家所公认。
子升简直不敢相信:“满口礼义诗书,道德文章,居然……居然为人如此卑劣!”
“他不在脑袋上贴个仁义道德,还贴个我是坏蛋啊?我告诉你,越是这种道貌岸然的读书人,越不是个东西!”毛泽东转向那父女俩,“我说,这个租,你们也不用交了,田是你种的,凭什么给他交粮?”
老农却直摇头:“不行啊,丁老爷养了家丁,家里又有人做官,欠他的债不还,一家人活活打死的都有啊!”
毛泽东火了:“他打你?你不晓得打他?他再养家丁,未必比你们几千佃户还多?你们几千人,一人一根扁担,冲到他家去,吃他的大户,你看他还耍什么威风?”
子升急了:“润之!你这不是鼓动人家聚众闹事吗?”
“聚众闹事怎么了?跟这种土豪劣绅,就是不能客气,大家一条心,谁怕谁呢!”
“可你这不是搞暴动吗?真要惊动了上面,吃亏的还不是这些农民?”
“那你说怎么办?”
子升略一沉吟,起身,向围观的众人抱了个拳:“各位先生,这对父女的遭遇,大家也都看在眼里。我这儿呢,倒是有个主意,希望能帮他们一把,只是要有劳各位一起帮个忙,不知大家肯不肯?”
丁府书房,丁德庵正在欣赏子升写的那副对联,仆人一把推开了房门:“老爷,大喜了!”
丁德庵边扣马褂最上头一颗扣子,边匆匆迈出大门。门前的情景让他愣住了:黑压压一片都是县城里的商号老板和街坊们,簇拥着正中的一块匾,五六个吹鼓手还在起劲地吹吹打打。
子升上前一步,手一抬,鞭炮、鼓乐齐止。
子升朗声:“安化各界商民代表,为感本县世家丁氏诗礼教化,表率乡里,特向丁老夫子德庵先生献匾。”
丁德庵一时乐得合不拢嘴:“哎哟哟哟……这怎么敢当……怎么敢当?”
子升依旧大着嗓门:“老先生不必过谦,丁氏一门,既承忠烈遗泽,又秉仁义家风,道德廉耻,无所不备,高风亮节,泽被闾阎。晚辈受安化乡民之托,特书此匾,唯求略表全县乡亲敬慕仰仗之情于万一也。”
他伸手掀去匾上蒙的红绸,露出了“造福桑梓”四个大字,与此同时,锣鼓、唢呐各色乐器同时大作。
喜出望外之下,丁德庵只顾一个劲地抱拳拱手:“哎哟哟,这个这个……德庵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就在他伸手要接匾之际,人群中的毛泽东悄悄向旁边一让,一推躲在身后的那父女二人,父女二人一头扑了出来,扑通跪在丁德庵脚下,拼命地磕头:“丁老爷,您行行好,我求求你了,行行好啊,丁老爷……”
丁德庵措手不及,吓得倒退出两步,两边的家丁一看不对,当场就要冲上来,毛泽东却抢先扶住了那老农,扯着嗓子:“哟,这位老伯,您这是干什么?有话慢慢说,丁老爷可是大善人,万事都有他老人家做主。”
子升也上前来:“对对对,有丁老爷在,不管什么难处,您放心大胆地说。”
看看四周人群,丁德庵赶紧用眼睛瞪住了家丁们。
那老农抬头欲诉,看见丁德庵和身后气势汹汹的家丁,吓得又把头低下了,他女儿急了,头一扬:“我、我们是丁老爷家的佃户,年景不好,欠了老爷的租还不起,老爷他、他……”
毛泽东:“老爷他怎么了?”
女孩:“老爷……我爹说丁老爷要我去做小。”
丁德庵的脸登时挂不住了。
毛泽东:“胡说八道!丁老爷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子升:“就是嘛,丁老爷是什么人?读书人,大善人,怎么会乘人之危呢?丁老爷,您说是不是?”
当着众人,丁德庵的脸不禁涨得通红:“嗯,对呀,老夫什么时候说过那种话了?简直……简直一派胡言!”
毛泽东:“听到了吧?人家丁老爷根本没有那么想。你这个当爹的也是,欠债还不起,可以来求丁老爷宽限嘛,就算免了你的债,那也是丁老爷一句话的事,怎么能拿女儿来抵债,这不是败坏丁老爷的名声吗?”
子升:“这话说得是啊。丁老爷的为人,安化全县上下,谁不知道?你看看你看看,‘造、福、桑、梓’,你有难处,丁老爷还能不帮吗?”
人群顿时一片附和之声。
子升笑吟吟盯着丁德庵:“丁老先生,您的意思呢?”
丁德庵的目光,从子升笑吟吟的脸,转到毛泽东,转到父女二人,再转到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和那块崭新的匾上,他这才醒悟过来,眼前这一幕原来是专门给他下的圈套。
“那个……啊,不是欠了点租吗?我丁某人怎么能逼佃户的租呢?那个那个……来人啦,把他家的借据找出来,还给人家。”
他身边的仆人似乎还不敢相信:“老爷?”
“快去!”
“丁老先生的慷慨仗义,真令晚辈五体投地啊!”接过了仆人拿来的借据,子升转手将那块匾捧到了丁德庵眼前,“那,以后呢?”
“以后……”丁德庵一咬牙,“以后的租子,也减半,一律减半。”
毛泽东赶紧扯开了嗓门:“老人家,丁老爷的话你听见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可是亲口答应,把你家的债全免了,还减了一半的租,丁老爷可是要面子的人,他说话,一定算话,你该放心了吧?”
颤抖着手接过那张借据,父女二人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两人同时重重磕下头去,泣不成声:“谢谢萧先生,谢谢毛先生……”
子升与毛泽东赶紧拦住了父女二人:“怎么成了谢我们呢?谢谢丁老爷!”
父女二人这才想起来,赶紧给丁德庵磕下头去:“谢谢丁老爷!”
“免了,免了免了。”丁德庵捧着那块匾,笑得比哭还难看。
离了安化县,那一路,毛泽东与萧子升还在为白天发生的事争执着,农民的疾苦,让两个人的心情都无法平静。
“一个芝妹子,我们救得了,可还有成千上万个芝妹子,她们怎么办?”毛泽东思考着。
“人力有时而穷,我们也只能救一个是一个。”子升也只能这样回答。
“不,这是不负责任!你那一套仁义道德,你那一套温柔敦厚,解决不了农民的问题,也消灭不了这个社会的黑暗!”
“可社会进步需要时间,完全的公正、完全的平等只能是不现实的空想。”
“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有完全的公正、完全的平等?”
“人终归是有私欲的嘛。”
“那我们就打破这个黑暗的现实,那我们就消灭这些无耻的私欲,把一切的不合理、一切的不公正、一切丑恶的人丑恶的事统统埋葬掉,这个世界自然会迎来大同。”
“你那是理想主义,只会破坏社会的和谐。”
“不公平不合理的所谓和谐,我宁可它统统被砸碎!”
夕阳映在他们一样年轻的脸上,让他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心里深深的疑惑。
这满心的疑惑一路困扰着两个年轻人,直到五天后,他们来到了宁乡沩山寺。这沩山寺的住持证一和尚乃是佛门有名的大德,两人便专程登了门,想听听佛门中人对这俗世中的不平有何见解。
进了证一的禅房,却见一床一几,此外便是四处堆积的书,把间禅房衬托得倒更像一间书房。那证一和尚年近七十,一身青衣短褂,如果不是光头上烫着戒疤,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和善的老农。
听二人讲明来意,证一只是微微一笑,道:“佛门讲的是出世之理,二位施主的困惑,却是人间之事,只怕和尚是帮不上啊。”
子升便道:“出世之理,亦由世上来,所谓万理同源,无分佛门与世俗,还请大师不吝指教。”
证一没有答话,停了一停,端起茶壶,说:“先品新茶吧。”
他将壶中茶水向子升面前原已倒好茶的杯中倒去,杯中水满,很快溢了出来。
子升赶紧道:“大师,水溢了!”
证一倒茶的手停住了:“水为什么会溢?”
“这……因为杯中已经有茶了。”
“是啊,旧茶不倾,新茶又如何倒得进去呢?我佛门禅宗,于此即有一佛理。”证一放下茶壶,铺开纸,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将纸转了个边,面向萧子升和毛泽东,写下了:不破不立。
证一解释道:“所谓魔障所在,正见难存,旧念不除,无以证大道,不除旧,则无以布新,是当以霹雳手段,弃旧而图新也。”
毛泽东一拍巴掌:“此言正合我意!佛门普度众生,与我辈欲拯救国家、民族,道理本来就一样,只有驱除腐恶,尽扫黑暗,彻底打破这个旧世界,才能迎来真正的光明,才能建立普遍的幸福,正如凤凰自烈火中涅槃,重得新生!”
子升却不能接受:“可是新难道一定要从旧的废墟上才能建立吗?旧世界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不能徐图改良,为什么一定要毁灭旧的一切,这样的新,代价不是太大了吗?”
证一想了一想,徐徐道:“两位所言,一则疾风骤雨,一则和风细雨,老衲以为,若无疾风骤雨,当头棒喝,则魔障难除,然先贤亦曰: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疾风骤雨,终难长久,破旧以骤雨,立新以和风,相辅相成,原是缺一不可的。取彼之长,补己之短,则新可立,道可成。”
说罢又提起了笔:“老衲赠二位施主各一个字吧。”
他先写下一个“动”字,转过来移到子升面前: “萧施主和风细雨,君子气节,独善己身足矣,但欲图进取,变世道,化人心,还须振作精神,勇于任事,以动辅静。”
证一又写下一个“静”字,转过来推到毛泽东面前:“毛施主骤雨疾风,汹涌澎湃,以此雄心,天下无不可为之事。但世事无一蹴而就之理,施主于翻天覆地中,亦当常记,一动须有一静,一刚须有一柔,有些时候,是要静下来方好的。”
子升和毛泽东互相看了一眼,都似乎有所领悟,但又似乎并未领悟得透彻,看看证一已然收了茶具,有起身送客之意,只得道了一声:“多谢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