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水,渐渐到了四月,正是长沙的多雨时节,这一次一连下了三四天的雨,略略放晴,但天还是阴阴的。一师的综合大教室里,袁吉六正给六班、八班、讲习班全体学生上大课,评讲他们最近的作文。
“第六班,蔡和森,95分。”袁吉六扬着手里蔡和森的作文本子,仿佛展览样品一般环视了教室里众学生一眼,这才笑吟吟地把作文本递给蔡和森。“讲习班,萧子升,90分。”“第八班,刘俊卿,85分。”……
接过作文本,不甘屈居人后的刘俊卿,脸色阴得像下暴雨前的天色。他瞄了蔡和森一眼,这一瞄,不是普通的瞄,而是带了钩子的,想要剜出什么来的样子。
“第八班,毛泽东,”袁吉六又拿起了一个本子,声音却一下子沉了下来,“70分。”
蔡和森、萧子升、萧三等人都吃了一惊,毛泽东也不禁一愣。他望着台上,正碰到袁吉六斜了自己一眼,然后硬冷冷地说:“锋芒太甚,须重含蓄!”本子被“砰”的扔在毛泽东的桌上,70分的分数旁边,果然是鲜红的评语“锋芒太甚,须重含蓄”。望着这八字评语,毛泽东显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下课后,欧式教学楼又热闹起来。川流的学生中,方维夏叫住了刘俊卿,说:“上次你不是说,想借讲习科萧子升同学的入学作文,学习他的书法吗?”说着,将一叠文章递了过来:“这是他补考的作文,还有他最近的两篇国文课作业,我都帮你借过来了。看完了,你直接还给他就可以了。”
望着方维夏离去的背影,刘俊卿捏住那本作文,阴沉着脸,走回寝室。他伸手刚要推门,门却正好从里面被拉开,一个足球迎面飞出,随即毛泽东光着膀子,与周世钊他们冲了出来。
“刘俊卿,”毛泽东看看侧着身子生怕被球碰到的刘俊卿,一边颠着足球一边招呼他,“走,踢足球去?”
“不了,你们去吧。”刘俊卿说着,换了一副笑脸。
“你也要动一动嘛。哎呀,随便你了。”毛泽东也不再勉强他,与周世钊等同学边传着球边往操场跑去。
刘俊卿保持着笑容,走进了寝室。几乎在门关上的同时,他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看看手里萧子升的那本作文,再看看毛泽东的床位,他发泄似的将作文本扔到了桌上。他在自己床沿坐下,满寝室漫无目的地张望着,想这次的作文。想着看着,看着想着,猛然间,他的目光被子鹏鲜亮的床铺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刘俊卿走到了子鹏床前,他有些忐忑地撩开蚊帐,窥视着里面的一切:崭新的、高档的、齐全的……总之是他刘俊卿没有见过却梦寐以求的,他把手伸了出来,却又有些心虚地望了望紧闭的门口,但最终还是抵抗不了诱惑,他在子鹏的床上坐了下来,怯生生地抚过绣花床单,抚过缎面被子,抚过柔软的枕头……他打开了一瓶雪花膏,闻了闻,又赶紧盖上,仿佛意识到了这一切并不属于自己,他有些慌乱地站起,放下了蚊帐。但地上那双擦得雪亮的皮鞋却令他怎么也无法迈开脚步,他看了看门口,咽了口唾沫,把手伸了过去……
门突然开了,走进来的竟是子鹏!正在系着皮鞋鞋带的刘俊卿顿时愣在了那儿,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边手忙脚乱地脱鞋,边喃喃地说:“子鹏兄,你回来了?”
子鹏看到刘俊卿的样子,一时间弄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愣了一下,随口说道:“没关系,你穿吧,没关系的。”
“不是……我就是试试……试试这双和我那双是不是一样大小。”刘俊卿涨红着脸,换上自己的布鞋,逃也似的走出两步,又回头解释:“我那双放家里了,没带过来。”
子鹏也不计较,跟在刘俊卿后面,一起往食堂走去。
热闹喧天的一师食堂里,墙上的小黑板挂着菜谱——南瓜、茄子、包菜……都是些简单的素菜。学生们拿着各式各样的大碗,排着长长的队伍。终于排到他们了,子鹏和刘俊卿端着盛满饭菜的碗,找了个位子坐了下来。刘俊卿看见子鹏对着面前的茄子米饭,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以为他在想刚才的事情,有些难为情。子鹏不想让同学难堪,解释说他不太习惯吃学校的饭菜,已经另外叫了点心。
刘俊卿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低头吃饭,假装不经意地问:“哎,子鹏,问你个事,你那双皮鞋是在哪间店买的?要多少钱啊?”
“南门口的大昌。也就七八块钱吧,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看看跟我那双是不是一家店的,我那双放家里了。”刘俊卿这时候说起谎来,已经脸不红心不跳了。
这时候,一名跑堂的把子鹏的点心送来了。子鹏给了钱,跑堂要把零头还给他,子鹏手一挥,懒懒地说:“不用了,你留着吧。”跑堂满脸堆笑,说着感激的话走了。子鹏推开饭碗,吃起点心来,那些点心的样子很精美,可以想像,味道也一定很好。看看子鹏吃的,再看自己碗里的饭菜,刘俊卿顿时感到口里的食物有些难以下咽了。
子鹏留意到了他的神情,赶紧把点心挪了过来,请他一起吃。
刘俊卿客气了几句,还是没能抵抗住美食的诱惑,但又好面子地说:“那,下次我请你。”
从食堂出来,刘俊卿直接出了学校,正要转弯,却看到父亲的臭豆腐摊子摆在对面的街角。他走过去,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说:“爸,你怎么又把摊子摆到这儿来了?南门口那边摆得好好的,怎么我一进一师,你就非天天摆到校门口来?”
“俊卿啊,哦,我这就走,这就搬到南门口去。”看着儿子,刘三爹满脸歉然,赶紧收拾摊子。
“爸,不是……我那个……我有件事……”犹豫了一会儿,刘俊卿终于还是开了口,“爸,你……你有钱吗?”
刘三爹最怕听见的就是这句话,但他还是把秀秀的工钱全部拿出来给了儿子。
刘俊卿揣着钱,飞快地跑到南门口的大昌鞋店,他看到中央柜台里,展示着一行皮鞋,当中最亮的一双与子鹏那双正好完全一样。
看到刘俊卿的目光落在了那双皮鞋上,擅长察言观色的伙计忙凑过来说:“识货!瞧瞧,这位少爷就是识货。这是上海新款,英国老板的鞋厂做的,全省城的少爷都抢着买呢。要不,您拿双试试?”
刘俊卿努力端着矜持,微一点头:“那就试试吧。”
“好嘞。”伙计边拿鞋边冲旁边的小学徒,“给少爷上茶。”
试好了鞋,伙计接过刘俊卿递来的一叠银元,忙不迭地收拾起刘俊卿换下来的布鞋,装进皮鞋盒:“多谢少爷。换下来的鞋,我叫人给您送府上去?”
“不必了,我自己拿就可以了。”刘俊卿赶紧回绝,他的家哪里称得上是府呢?但接过鞋盒,他却站着没动。伙计问:“少爷,还有事啊?”
“那个……”刘俊卿憋了一下,这才说,“好像还要找钱吧?”
“哎哟,您瞧我这记性!”伙计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对不起,对不起,忘了忘了。”他赶紧找出几枚铜元和一枚铜板递了过去。刘俊卿接过钱,犹豫了一下,又把那一枚铜板放回到伙计手中。学着子鹏的样子,他尽量自然地一挥手,说:“这是赏你的。”
迈着方步,刘俊卿穿着崭新的皮鞋跨出了鞋店。店内,打量着手里那枚轻飘飘的铜板,伙计职业化的笑容一扫而空,瘪着嘴随手把铜板扔给一旁的小学徒,不屑地说:“去,什么他妈破少爷,伺候了半天,就他妈一个铜子!给,归你了!”
一道闪电,划过乌云翻滚的天空,轰然一声,惊雷骤起,大雨滂沱。刘俊卿穿着崭新的皮鞋踏过雨点四溅的街道,顶着雨飞跑到一间茶叶店的屋檐下。大雨倾盆,雨点打在地上,水滴不断溅到他崭新的皮鞋上,他有些心痛,想了想,蹲下,准备解开鞋带把新皮鞋换下来。恰在这时,赵一贞背着书包,顶着雨,顺着屋檐跑了过来。刘俊卿突然蹲下,挡住了她的路,两个人一下子险些撞上,都吓了一跳。
“哟,对不起。”刘俊卿赶紧站起,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的心怦然而动,眼前明亮如彩虹高挂,那是湿淋淋的赵一贞,清秀而水灵。一贞读出了刘俊卿眼里的炽热,娇羞地躲开了刘俊卿的目光。
店里的赵老板看见了女儿,叫道:“一贞,还不快回来?哎呀呀,你看看你这一身水,快擦擦,快擦擦。”一贞进了屋接过毛巾后,他又把一张货单递给一贞,说:“我先进去吃饭了,你看着店。这上面的几样货,都是客人订好了的,下午就会来拿,你赶紧包一下。弄漂亮点啊,人家要送礼的。”
赵老板走后,一贞对着货单,收拾着包装茶叶的东西。几个竹编礼品盒放在货架最上面,一贞搬来凳子,脱鞋站上去,尽量伸手够着。她的脚用力踮起,打湿的衣裙贴着努力伸展的身体,露出了雪白的小腿,把屋檐下的刘俊卿看得都痴了。似乎是感觉到了某种异样,一贞一侧头,正碰上了刘俊卿痴痴的目光,慌乱中,哗啦一声,货架顶上的礼品茶叶盒摔了一地!
“怎么回事?”里屋的布帘一掀,赵老板端着饭碗冲了出来,一看,火气腾地上来了,把饭碗往柜台上“砰”地一搁,对着女儿骂道,“你搞什么名堂?一点小事都做不好!这盒子一个多少钱你知不知道?”
“养你吃,养你穿,供你念书还不够,还一回家就摔东西!你以为这点小生意供你供得容易啊?”女儿已经在道歉了,赵老板还是不依不饶,端起饭碗,吼了一声,“还不赶紧收拾?”
赵老板重新进了屋后,一贞忍着眼泪,默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礼品盒。刘俊卿捡起掉在店门口的盒子,递到她面前。迎着刘俊卿满是安慰与同情的目光,一贞接过盒子,慌乱地低下了头,怯怯地招呼他进来躲雨。刘俊卿喜出望外地退进店里,坐在一贞递过来的凳子上。一贞躲开了刘俊卿的目光,背着他包扎茶叶礼品盒。刘俊卿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一贞灵巧的双手。
赵老板出来换赵一贞进去吃饭。赵一贞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刘俊卿的目光还停留在通往里间的晃悠悠的门帘上。直到赵老板挡住了他的视线,提醒他说雨停了,他才起身不好意思地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