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很久,常发才清醒过来,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孙大宝,他扯着孙大宝的胳膊大步流星往前走,孙大宝磕磕绊绊地跟着。
孙大宝想解释:“姐夫……姐夫……姐夫,你听我说……”
常发理也不理,一直把孙大宝拽到夏雨的面前。“说!”常发一指夏雨,“她是不是打你了?”
孙大宝胆怯地望着夏雨,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常发大怒:“你他妈的还是不是爷们儿?”孙大宝默然垂下了头。
常发把目光转向夏雨:“我算不算你们的姐夫?”
夏雨没吭声,孙大宝在一边连连点头:“算,算……”
“我没问你!”常发目光直指夏雨,“你说!”
夏雨望着常发问:“你想怎么样?”
“你就赏我个面子,让我做成这个媒人!你既然敢打他,就说明你心里有他,你既然心里有他,你就该跟着他!你既然不跟着他,就说明你心里没有他,你既然心里没有他,为啥还要打他?”他一口气吐出了一串连珠炮后,大发感慨,“妈妈的,当媒人咋比打鬼子还累!”
“你干吗管我的事?”夏雨冷冷道。
“我今天管的就是你,谁让我是你姐夫呢!我这是不想让你悔青猪肠子!告诉你,今天要是说不出个王八绿豆来,就……就以汉奸论处!你是想当他的女人?还是想当汉奸?随便挑一样,千万别客气!”
“不,不!”孙大宝说话了,“常大哥,我想通了,雨儿不想回这个院子里,自然有她不想回来的道理,我不该强迫她做自己不喜欢的事!从今往后,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只要她高兴……”
常发望着孙大宝,眼睛里多了几分忧郁:“妈妈的!老子一直以为只有女人才会这么傻,这么笨,你个大老爷们儿,也……”他不想再说下去了,转身快步走了。
一坛子酒放在桌子上,几个酒碗也已经齐刷刷摆好,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大号的酒碗,这显然是留给常发的。
甄一然抱起坛子,嘟嘟地倒满了一海碗,双手端着送到常发面前,很诚恳:“常发,我这几天让孩子的事搅晕了头,脑子全是一团糨糊,错怪你!这碗酒算我向你赔礼!”
常发突然像个害羞的孩子:“甄书记,你买酒干啥?”
“酒是大宝买的,犒劳……犒劳大家伙儿!”夏雨系着围裙,端着两盘菜走进来。孙大宝也端着两盘菜跟在后面。
常发看了她一眼,又急忙把目光转向甄一然,慢慢地接过酒。常发很庄重地端着酒,想了想,向外走去。人们奇怪地望着平时见酒如命的常发。
常发没有喝,他甚至连闻也没有闻一下。他来到院门口,静静地望着院里明月洒下的银辉。忽然,酒碗一倾,碗中的酒洒在银辉之中。他回身,把碗放回到桌子上,苦涩地笑了笑,语出惊人地说了一句:“我不想喝酒了。”
常发说着转身向外走去。所有的人都像呆了一样,望着他有些弯驼的背影,谁也没动,谁也没说话。常发背身而立,望着远方,整个身体都笼罩在月光的银辉里。
夏雨走来,默默地站在常发的身后。沉默。良久的沉默。
夏雨轻轻一笑:“你能那样对别人的孩子,一定也能那样对自己的孩子,我真替我姐高兴。”
“孙大宝能那样对待你的朋友,也一样会那样对待你……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好男人,你不该那样对他。妈妈的,这文绉绉的说话真别扭!”常发摇摇头。
“我姐把该给你的和不该给你的都给你了……”
“那孙大宝呢?”
夏雨无言,缓缓转身,离去。
常发神情忧郁地看着夏雨远去的背影,低声喃喃着:“她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好好待她,还……我他妈算个什么东西!好端端的一个人活生生地在你面前的时候,不把她当回事……一定要把人肠子悔成猪肠子吗?”
常发抬头看着夜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拿出了烟荷包,开始抽起烟来。
那天晚上的宴席谁也没吃成,因为常发死也不肯参加。过了很长时间以后,甄一然他们才知道,那天是梅子的百天祭日……
逗留了很长时间,他们终于要离开孙家,开始继续前行,一大早警卫员们就忙着备马,收拾东西,检查武器,做出发的准备。
常发一声不响地躺在枣红马的肚子下面,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看得出,他罩在烟雾中的神情有些压抑。
惠文把孩子抱在怀里不停地亲着,然后才恋恋不舍地递到夏雨手中。
惠文有些哽咽地:“小夏老师……孩子就拜托你了,我们安顿好以后就来接他……”
“放心吧大姐,我一定会还给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
甄一然已经来到马前,又回身看去,孙大宝上前:“此去北方,路途迢迢,望书记一路保重,恕我不能送行。”
甄一然笑了笑:“孙先生不必客气,我们已经是朋友了。鬼子投降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事,等全国稳定之后,欢迎你能来,我甄一然家的门,永远为朋友敞开着。”
孙大宝连连点头,然后低声说道:“我还有一事相求……您的孩子能否留在寒舍养育?我们一定会尽心竭力……”
甄一然把目光转向夏雨:“小夏老师也是这个意思。”
夏雨并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她的目光望着远处在马旁抽着烟的常发。
甄一然一行人已经出了村子。一向走在最前面的常发闷声不响地落在最后。甄一然故意放慢了马步与常发并排而行。
甄一然问道:“你怎么了……还在生我的气?”
常发低着的头轻轻摇了摇。“没有,我怎么会生书记的气?”
“是没有?还是不敢?”
“没有……也不敢……”
甄一然看了看前后左右,放低了声音:“给你个机会要不要?回平阳一趟,把梅子接来,我们在赤河等着你!”
常发愣了一阵,缓缓道:“再说吧!”常发抬眼,目光凝重地看着远方。
甄一然探着身子,离常发很近:“我警告你,梅子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你要是敢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我的枪绝不会再放空第二次。”
没等甄一然说完,常发的两腿一夹,坐下的枣红马腾空蹿出,把所有的人远远地甩在了后边。
他们走到了一个村子,就接到了一个天大的消息,日本人投降了,整个村子被鞭炮,鼓乐,欢快的歌舞,沸腾的人群充斥着,整个山村也沉浸在幸福和欢乐的海洋中。
甄一然、惠文、陈发海、小马等人也融入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载歌载舞。只有常发远远地躲在欢庆的人潮外,像泥胎般背坐着,一动也不动,他的手中拿着一个荷包。
就在他们去赤河的路上,日本侵略者宣布无条件投降了,饱受屈辱和残害的中国人民都沉浸在喜庆和欢乐的气氛中,只有常发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他像一个老鹰忽然失去了展翅飞冲的目标,变得浮躁,沮丧,还有几分凄凉……
常发像一阵风冲进甄一然的屋子,愣愣地喊了一句:“谁批准他们投降的?”
甄一然和惠文都不知道他说什么,奇怪地望着。
常发又喊:“说呀#涵批准狗日的们投降的?”
甄一然笑了:“常发,日本鬼子投降了,抗日战争胜利了,这不是好事吗?”
“不好!”常发吼喊,“我还没有打够呢!让狗日的们投降,你们答应,老子还不答应呢!”
甄一然说:“我们八年抗战,不就是为了今天吗?再说,日本帝国主义投降了,还有其他的反动派嘛!”
“不干!冤有头,债有主,老子先找小鬼子说话!”常发转身向外冲去。
惠文望着甄一然:“我总觉得他心里好像还藏着什么事!”
“太敏感了吧?常发是个能把事藏在心里的人吗?”
“梅子!”惠文突然说,“他会不会是在想梅子了?你忘了,当初说过,抗战胜利以后就和梅子结婚的!”
常发坐在草丛里昂首望天,脸上竟然挂着两滴男儿泪,自言自语:“梅子,小鬼子他妈的投降了,连给你报仇的机会都不给我留,这帮没人性的王八蛋,处处和老子过不去!这口气不能就这么咽了,就算所有的人都能咽,我老常也不能咽,等着吧,我不杀几个鬼子为你出出气,就不算是你男人!”
甄一然快步走来:“常发!交给你一项光荣的任务!”
“鬼子都他妈投降了,还有啥任务?”常发望向别处。
甄一然问:“忘了我和你说过的话了吗?”
“你和我说过的话多了!不能随便喝酒,不能睡女人,不能杀俘虏,还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知道你问的是哪一回?”
甄一然微笑着:“我答应过抗战胜利之后,你就可以和梅子结婚了!经组织上认真研究批准,决定派你回平阳镇,把梅子接来,我和你惠文大姐亲自为你主持婚礼!”
常发一愣。
“怎么样?这任务够光荣吧?这里距离孟司令的部队已经不远了,一路上又都是我们新建的根据地,用不着你保护了!我给你一个月的假,把这件事给我办好了!快去快回,我在孟司令的纵队司令部等着你和梅子!”
“不就是娶个媳妇嘛,干吗要兴师动众的?梅子……梅子她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我看就不劳动你和惠文大姐了……”
“你什么意思?常发,你别想和我玩什么鬼心眼儿!告诉你,八路军共产党讲究的是办事认真,敢于承担责任!你要是再耍什么花花肠子,别怪我对你不客气!”甄一然说罢转身走去。
司令部的桌子上展放着一张军事地形图,孟长胜趴在图上看着。
“报告!”
“进来!”
常发迟疑着进来,却没敢吭声。
孟长胜头也不回地:“什么事?你说话呀……常发?”
常发信口胡言:“甄书记公务繁忙,让我先来向孟司令借样东西!”
“借东西?借什么东西?借酒借女人我这儿没有,借两个大耳刮子,还可以考虑!”
“孟司令,甄书记可不是那号人……”
“闭嘴!你长能耐了是不是?敢打着甄书记的旗号招摇撞骗了!”
常发咧嘴笑了:“还是孟司令厉害,火眼金睛!”
“你不是有枪吗?”孟长胜道。
“不是借枪,是借人!”
孟长胜不解:“借人?借什么人?你想拉杆子自立山头?”
“听说孟司令刚刚在城外缴了一队小鬼子的械,我想借几个鬼子回去玩玩!”
“你到底想干什么?”孟长胜丈一和尚摸不着头脑。
“孟司令,我这枪好久没开过东洋荤了,手生得很了,借几个练练手,趁机也能开开荤嘛!”
“胡闹!”孟长胜一板脸,“日本人已经投降了你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要是不投降,我老常还用得着向您开口吗?”
“常发,你给我听好了,别说日本人已经缴械投降,是我们的保护对象了,就算他们不投降,随便杀俘虏也是违反纪律的!”
“这我懂,咱也是在延安上过学堂的人嘛!”常发诚恳地乞求着,“孟司令,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我答应过一个朋友,替她杀几个小鬼子报仇的,可我还没有来得及兑现,王八小鬼子就缴枪不杀了!您说,这不是难为我吗?孟司令,咱八路军是啥人?一言九鼎,金口玉言,说话能当屁放吗?”
“你的朋友?谁呀?”孟长胜忙问。
常发脸上闪过一道阴影:“这您就别管了,反正是一起流过血的人!小鬼子坑了她,咱就得让他们付出点儿代价,不能做赔本的买卖!我也不多借,随便有个十个八个的就行了!”
孟长胜摆摆手:“一个也不行!你想让我违反纪律呀?”
常发放荡之色荡然无存:“我老常怎么能让孟司令违反纪律呢?要不这样,你借我十个鬼子,我先把他们宰了,然后,你再把我宰了!违反纪律的黑锅扣在我身上,您还能落个大义灭亲,这买卖够划算吧?”
孟长胜奇怪地望着对方。常发一脸严肃,没有半点儿开玩笑的样子。
“你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孟长胜问。
常发阴着脸:“没事!我就是想杀几个鬼子解恨!”
“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但不能把鬼子借给你,你也不能再打这个主意!否则,你背的罪名比汉奸还要重!知道什么是国际公约吗?”
“不知道!但我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常发扭头向外走。
孟长胜叫道:“站住!先把枪给我留下!”
马蹄飞扬。枣红马拖着浓浓的尘土,载着一身野性的常发狂奔而来。常发毫无目标地狂奔着。梅子死前被日本人戏弄的样子一次又一次的在他面前出现,他还能清楚地听到梅子的哭喊声和日本人狂笑的声音。骑在马上的常发板一张铁青的脸,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他又看见了,梅子在对着常发怒喊:“你杀了我!”
梅子的声音:“你愿意看着你的女人落在日本人的手里?”
万籁俱寂,只有天空中混响着梅子的声音:“你愿意看着你的女人落在日本人的手里……你愿意看着你的女人落在日本人的手里?”……
一声长嘶,枣红马前踢越起,常发从马上落下,躺在地上。一双血红的眼睛望着天空。
四处都是那天晚上,他听到自己吼声,看见自己扑了出去……在一个日本人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时,手中带着刺刀的枪已经落在了常发的手里。
常发的第一刀竟然是刺向梅子的胸膛……
“梅子……”常发沙哑地说,“你说得对,我的女人不能落在日本人的手里!”
梅子笑了,笑得很甜,很美,她的笑容驱散了眼前的硝烟,露出了更加明亮,更加湛蓝的天空……常发大眼一闭,泪珠顺着腮边流下。
常发当时不是不知道杀已经投降了的人是犯罪,别说是共产党、八路军,就是土匪响马也讲究个江湖道义!可他确实是忍不住,他不能不为梅子做点儿什么!没有酒喝,没有女人睡的日子不好过,没有日本鬼子打的日子就更难熬了#蝴当时确实想过,日本人完蛋了,他常发也就完蛋了,他准备多杀几个鬼子,然后陪他们一起死,到地下去找梅子……
常发躺在了沙漠里,像是睡着了一般,风吹着沙子覆盖了部分他的身体。突然一阵嘈杂声传来,听起来好似日语。常发睁开眼,起了身,抬头望去。在下面的草原上,有一个日本军官带着三个日本兵骑着马仓皇逃着,远远的有一个像毛球一般的人骑着马追着。常发的眼睛睁大了,并开始闪光,他习惯地去摸腰间的枪,才想起枪已经没有了。
“妈妈的,老子就是背上十万个罪名,也得宰了你们几个!”
一声口哨,枣红马已经来到面前。枣红马四踢扬起,从坡上直冲下来。一场追逐战开始了。有两个日本兵的马落后了被吴达子追上,吴达子两刀就把两个人解决了。常发看到日本人被别人杀了,面部抽动着,他加快了马速。日本军官和另一个士兵回过头见状,抬起枪向吴达子开枪。吴达子躲避了几下,马速放慢了下来。
常发和马像阵风一般的超过了吴达子,吴达子一怔。
日本人继续向常发开着枪,常发双眼直盯着日本人,丝毫没有躲避子弹的意思。刹那间,常发来到日本兵的面前,飞身把日本兵踹下马,自己落地一个滚翻,抓住日本兵,一下就拧断了他的脖子。
日本军官的子弹打完了,他大惊失色的调转马头还想逃走,常发扯下腰带一抛,拴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拉下了马。
常发上前挥起了拳头,一拳一拳地打了下去。“我老常不许你们投降,不许你们投降……”他一边打着这个日本人,一边想起了曾经死在日本人手里的朋友和爱人,想起了草蛇,泥鳅和梅子。
吴达子骑在马上在后面看着这个陌生男人。远远的,一队国民党骑兵赶来,不等吴达子下令,便把常发围在了中间。常发站起身,毫无惧色地看着吴达子。
吴达子叫着:“好身手!在下吴达子,请问好汉尊姓大名?”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常发!”
“常发?”吴达子歪着脑袋想了想,“没听说过!”并打量着常发。
常发道:“看什么看,你抢了我两个小鬼子,我还没和你算账呢!”
吴达子笑了:“常英雄愿意入伙吗?我们这儿不缺好酒好菜,就缺好汉!如果你愿意入伙的话,可以做我的团副!”
“我倒是想入伙!”常发一副无奈的样子,“就怕我的上司不干!”
“常英雄是哪个山头的?”吴达子问。
“八路!这你不该没听说过吧?”
常发跟着新朋友回到了他家,并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吴达子问:“借日本人?”
“没错,你这儿还有日本人吗?”
“你老兄还真是找对人了!来人啊,把那几个日本人带进来……来,喝酒!”
常发把推到跟前的酒碗又推了回去:“对不起,我不会喝酒!”
吴达子哈哈大笑:“不会喝酒的男人还是男人吗?”
“不会生孩子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不会喝酒的男人未必就不是真正的男人!你这儿有多少日本人?”常发问。
吴达子神秘地:“老兄也想开开洋荤?”门打开了,被带进来的是两个日本女子。
常发一愣:“女的?”
“这可是正宗的日本货,老兄要是喜欢,尽管拿去!”
常发轻声道:“我从不杀女人!”
“杀人?你是说……”吴达子眨了眨眼。
“我的一个朋友被日本人害死了,我答应过为她报仇的!”
“好,够朋友,讲义气!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既然是报仇,管他是男是女,杀了就是!”
“我说过我不杀女人!”常发重复一遍。
“好!咱们既然已经是朋友了,老兄的仇就是我吴达子的仇!我替你杀!”吴达子一边说着,一把匕首已经向日本女人飞去。
常发想拦已经来不及了,便把自己手中的茶杯刹那间出手。
吴达子的匕首飞向日本女人,而常发掷出的茶杯则是飞向吴达子的匕首!
两个物件几乎是在日本女人的面前“当”地撞在了一起,同时落地。
常发款款站起:“兄弟,男人说话不能当屁放!”
吴达子惊讶地看着,过了片刻,挥手让众人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