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宝和几个警卫员都焦急地围在门前,常发端着一盆热水走来,
“去去去,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生孩子吗?都一边待着去。”常发话音未落,也被夏雨拦在了门外:“还有你!”
常发忙问:“她要紧吗?”夏雨没理他,将门紧紧地关上了。
常发怒气冲冲地几步走到陈发海面前:“你是咋搞的?连个大活人都看不好,还有脸给首长做警卫员?”
陈发海感到委屈:“大姐要上茅厕,我能跟进去吗?”
常发喝道:“少扯你的蛋!今天要是出点儿事,老子废了你!”
门开了一条缝儿,夏雨探出头来喊:“孙大宝,你还愣着干啥?快去找大夫来!”
甄一然焦急的踱着步,陈发海和小马等警卫员们在树下休息,孙大宝也在孙贵的陪同下在旁坐着,常发蹲在角落里,头一点一点的。梦中,他走在虚无缥缈的云雾中,她似乎看到了梅子,梅子怀抱婴儿,喂着奶,哼着摇篮曲,常发走近,把大脸贴在孩子的脸上,梅子笑了,笑得很甜——
常发说:“孩子给我抱抱。”
“替我照顾他。”梅子说完转身走进了云雾。常发想追过去,双脚却走不动。
常发再低头看去,孩子已经从手中滑落,径直坠了下去。
一声惨叫……
常发猛然惊醒。屋里传来了惠文的惨叫声……常发一惊。
夏雨和请来的一个大夫疲惫不堪地从屋里出来。甄一然、常发和陈发海等人急忙快步迎上前去。甄一然急切地问:“大夫,她怎么样?”
“大人休息几日就没什么问题了,不过孩子……”
大夫说:“孩子恐怕不行了……”
常发一把扯着大夫,怒气冲冲:“放屁!你不是郎中吗?怎么会就不行呢,为啥不想想办法?告诉你,这孩子你要救不活他,你也别想活!”
“常发,放手!”甄一然厉声喝住了常发,与大夫委婉地商量,“没有什么办法了吗?”大夫看了众人一眼,摇着头走了。
惠文面色苍白,虚弱地靠在炕被上。她的怀里抱着不睁眼,也不会哭,浑身都在抽搐的孩子。
甄一然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轻声问:“没希望了吗?”丈夫的话音未落,惠文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甄一然不说话,默默地接过婴儿在怀里抱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惠文带着哭腔的声音。“埋了吧……”
甄一然望着妻子,惠文顽强地擦着眼泪,尽量使自己表现的平静。
“边区突围的时候,我为那个女县长接生,她的孩子本来还有救,只要让他哭出来就好了……可是她……我当时想不通,觉得这个世界上不应该有这样残酷的母亲。没想到,这件事竟然也轮到了我们的身上……”惠文说不下去了。
甄一然流着泪,抱着孩子准备走。惠文突然喊:“等等……让我再看看他……”惠文接过孩子,贴在脸上亲吻了一阵,毅然交给了丈夫,不敢再看了。甄一然向外走,他听到妻子低低的哭声。
门缓缓开启,甄一然抱着裹得很严实的孩子从屋里出来。众人默然迎上。
甄一然望着陈发海:“小陈,埋了吧。”
陈发海不敢接,使劲地摇着头向后退。
甄一然又看常发……常发看了眼孩子,急忙喊道:“别看我,我他娘的不做这事……”
一阵沉闷后,夏雨分开二人走近,低声说:“甄书记,给我吧。”
人们都望着夏雨,夏雨却不看众人,从甄一然的怀里抱过孩子,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月光映着她的背影,所有的人都垂着头不忍心再看,只有常发看着走出门去的夏雨。
不知是谁说过这样的话:温床中的女人是小姐太太;暖炕上的女人是婆婆妈妈;只有在最艰苦、最恶劣、最让人难以承受的环境下,你才会感到一个女人最像女人的地方。
夏雨抱着孩子走了,一个个警卫员都十分悲痛。
甄一然看了看自己的警卫员们:“很晚了,大家今天都累了,快睡去吧。”
陈发海上前:“甄书记,都怪我,没有看好惠文大姐,您……您处罚我吧……我没有当好警卫员,我开小差,我违反纪律……”
“发海啊……我怎么能怪你呢……”
甄一然眼光扫了扫,没有看见常发。“今天也算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说罢,甄一然回了屋去,而外面的警卫员们站着,像站岗般地一动也不动。
孙贵正往夏雨住处走,突然他看见了常发跳入关了院门的院子,孙贵想了想,不敢推门,快步往回走。
夏雨把孩子放在炕上,怜惜地看着他。门突然开了,夏雨看着门口的常发:“你……”
孙贵第一时间想孙大宝报告了他看见的事情,孙大宝差点跳了起来:“什么!你是说常发进了少奶奶的房间!”
“我……我只看见他进了少奶奶的院子……”
“那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去!”孙大宝身子有些晃,扶住了桌子。
孙贵来到院子外,原来关着的院门已经打开了,孙贵走了进去。门吱呀一声开了,孙贵进了房间,房间里一片黑暗。
孙贵叫着:“少奶奶!少奶奶!”然后观察了一下房间,急忙跑出了房门,快速的向孙大宝汇报。“小人……到了少奶奶那里,发现少奶奶和常发……都不见了。”
孙大宝软弱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了一股杀气。
一夜的眼泪过后,甄一然很早就醒了过来,或许,他是整整一晚都没有合眼。一大早,他就带着小马走进院子。陈发海在院中迎了上来。
甄一然问:“常发呢?还没有回来?”
小马答道:“没回来,到处都找了,已经一天多了。”
“小马,你们再去找找。”
陈发海说:“甄书记,孙大宝好像有急事找您。”
甄一然快步进屋,孙大宝和孙贵正在等着他。
孙大宝不再称呼首长,表情也冷淡了许多:“长官……鄙人非常尊重您,也尊重贵军,这几天来,我觉得我没有对不起您和贵军的地方吧?”
“孙先生对我们的盛情和对抗战的热情都使我们非常感动!”
孙大宝阴阳怪气地:“对于贵军严明的纪律,孙某早有耳闻,而且钦佩之极,只是不知是虚?还是实,所以非常想请教。”
“孙先生好像话里有话,我们不妨直言如何?”
“那就恕我直言了。贵军的常先生已经多日不见……不知您是否知道此事?”
“这事我已知道,孙先生莫非知道常发在哪儿?”
孙贵插嘴道:“昨天晚上常发他去了前庄的区公所,我家少奶奶就住在那儿。”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还能做些什么呢?现在,雨儿也失踪了。”孙大宝态度强硬。
甄一然对窗外喊:“陈发海,去把常发找来!”然后面向大宝,“我相信这是个误会,请孙先生给我时间调查。”
“我等着贵军能给我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解释!”孙大宝说完出了房门,孙贵跟出。
甄一然在房里坐着,他的手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
甄一然再也坐不住了,他披上衣服就往外走。
惠文忙问:“一然,你去哪儿?”
“我去找常发。”
“你认为常发会去哪儿?”
甄一然自言自语:“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回来,我更不知道小夏老师为什么也不见了……”
这时陈发海推门进来:“报告甄书记,小马他们大早去附近村子找到常发了。”
“那你还站在这儿干什么?”甄一然问道。
陈发海望了望惠文:“我……”
甄一然知道刚才语气重了:“小陈,现在是有可能破坏军民团结的大事,我和你大姐会照顾自己。”
“是!”陈发海刚要往外走,和冲进来的小马差点撞上。
小马喊道:“甄书记,老常回来了!”
“就他一个人?”
“还有……小夏老师……”小马低声说。
甄一然拔腿向外走。走到门口,又迟疑地停了下来,回头吩咐:“这件事情你们先不要声张……免得小夏老师难堪。”
甄一然快步走着,像一阵风。常发紧随其后。
常发问:“甄书记,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甄一然一言不发,继续风一样地走,常发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他们一前一后来到一块空地上,甄一然蓦地止步,蓦地转身,一双能喷出火的眼怒视着常发。
“常发……你准备给我一个什么样的解释……”
常发张了张眼皮,又闭上了:“我真的困了,唉……真能折腾人,也亏了是我这身板,要是换了旁人早趴下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老常一抱就抱了三天……”
“你这流氓,还有脸说……”
常发没再说话,他竟然真的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甄一然大喝:“常发。”
常发愣怔地一哆嗦,醒来了。
甄一然极力地控制着自己:“常发……昨天晚上你和谁在一起?”
“女先生。”
“还有谁?”
“就我们两个人。”
甄一然大吼起来:“常发你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要我也给你配两个警卫员,天天看着你,你那一身的毛病是不是要带到棺材里去……”
“甄书记,你听我说……”
甄一然使劲地一挥手,原地踱了两步:“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这样做不仅对不起大宝,对不起梅子,更对不起八路军#旱吧,你是自己解决?还是要我来帮你解决?”甄一然拔出了枪。
常发淡淡地笑着,笑得有些发冷:“你不会打死我。”
甄一然雷一般地吼喝着:“那你就打死我……我倒想看看你是怎么打死一个共产党的书记,八路军的政委……”
两个男人默然而立,四只眼睛一眨也不眨。
一记耳光已经打在孙大宝的脸上。夏雨站在客厅中,怒视着他。
孙大宝起身,唯唯地:“你……你干什么打我……”
“你和甄书记说什么了?”
“我……”孙大宝强硬地,“我是实话实说!”
夏雨剑一般地眼睛盯着:“什么实话?你马上去向甄书记认错!”
“我凭什么要向他们认错?”孙大宝也大声喊着,“他常发睡了我的女人,倒是我做错了吗?”
夏雨像是从牙缝里朝外蹦字:“你可以糟践我夏雨,但不能糟践八路军!”
孙大宝还在愣怔中,夏雨已经转身冲出去了,像风一样。
常发根本不在乎甄一然的话,一屁股坐在草地上,打着哈欠。
“我困了……你让我先睡一觉再说吧。”
甄一然抬起了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常发:“你马上就可以睡了,而且永远不会醒……”
常发只是看着,他完全可以夺下这把近在咫尺的枪,却没有出手。常发不动,甄一然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甄一然抬起了枪……
夏雨匆匆跑来,突然一声枪响。夏雨继续跑着,突然看到了甄一然,夏雨上前拦住了甄一然。“甄书记,常发呢……”
甄一然不理她,和夏雨擦肩而过,夏雨又追上几步拦在前面。
“我问你,常发呢……你是不是把他……”
甄一然又从夏雨身边绕过。“这狗日的,竟敢夺我的枪,竟敢逃跑……”像是在自言自语。
夏雨蓦然色变,嘴里喃喃地:“你把他打死了……”
“算他小子命大,就先让他多活几日,我迟早……”
夏雨大怒:“你混蛋……你这么笨的人怎么会当了八路军的干部!”
甄一然一怔,回身望着夏雨:“你……什么意思?”
“你要真打死了他,你会后悔一辈子的……”夏雨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低下头,“……如果我早一点儿告诉你就好了。”
甄一然盯着夏雨。“怪谁不怪谁已经不重要了,你不要再说,我也不想再听,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夏雨愣愣地望着甄一然:“连你也不相信常发……亏得他跟着你出生入死那么多年……亏他把命都掏给了你……”
甄一然愣住了:“我之前相信他,是他和我说……”
夏雨像是在下命令:“我让你去看看你了解的常发!”
门被推开了。大夫听到门响,兴奋地站了起来:“活了,这孩子的命好大。”
甄一然愣住了,他默默地看了看夏雨,又看了看大夫。
夏雨说:“你自己去看看吧……”
甄一然几步来到炕边,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孩子已经睁开了眼睛,而且也不再抽搐,显然,这条幼小的生命已经踏出了死亡的边缘。甄一然望着已经睁开眼睛的孩子,再看看大夫,看看夏雨。
甄一然急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夫忙说:“这都要感谢那个常……常英雄!”
夏雨瞥了一眼甄一然:“我还从来没见过拿着枪请大夫的!”
甄一然站在那里,听着夏雨给他讲那天晚上的故事——
那天晚上,夏雨抱着孩子进了屋子,点燃油灯,把病入膏肓的婴儿放在了炕上。门一下子被推开了,常发出现在门口,夏雨看着他。
常发一步迈到炕前,把粗壮的手指放在婴儿的鼻孔前,厉声地:“孩子还活着!”
“不管怎样,我不能看着孩子被埋了!”夏雨说。
常发突然发怒:“那他娘的还等什么?走!”抱起孩子就走。
步履匆匆,夏雨抱着孩子和常发快步走着。走了很远,夏雨已经体力不支,常发抱过孩子拉着夏雨继续走,又过了一会儿,常发背着夏雨,抱着孩子在走着……他们走到了大夫的门前,急促的敲门,大夫来开了门。
驳克枪的枪口顶着大夫的脑袋。常发命令:“给我救孩子!”
大夫浑身哆嗦着,他看了看孩子:“你不要逼我,我真的救不了他。”
常发叫道:“救不了他,你就和他一块儿死。”
“你就是杀了我也没用。”大夫惊恐地说。
夏雨推开常发的枪,和颜悦色地:“大夫,你就把死猫当活猫治,治好了是你的功劳,治不好也没人怪你。”
常发说:“平时大人抽风你们咋治?”
“给他打麻黄素。”
常发指指婴儿:“那你也给他打。”
“我不敢。”大夫低声道。
“军令如山,违者格杀勿论。”
大夫求着:“那你就杀了我吧,我可不想在一个已经没救了的孩子身上再毁一次自己的名声。”
常发把枪朝腰里一别:“好,你不敢治,我治,拿药来。”
大夫哆哆嗦嗦地把针管递给常发。常发拿着针管比画了一阵,看着大夫:“往哪儿扎?”
“屁……屁股。”
常发拔出枪对着大夫的脑袋:“快扎,好了算你的,死了算我的。”
第二天,夏雨醒来,看见常发在角落里一直抱着孩子。
“整整三天三夜,他抱着孩子在大夫的家里等着,等着孩子醒来,等着奇迹发生……”
甄一然听着夏雨的话,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夏雨继续说着:“今天一早,要不是我劝他先回来和我来给孩子拿药,他还会一直等下去……”
惠文紧抱着孩子,嗔怪地望着丈夫:“夏老师说得对,你这么笨的人怎么能当领导呢?”
甄一然有点想不通:“既然是救孩子,他为什么不向我解释?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再说,他三更半夜,神神鬼鬼的……”他打住了话头,因为他看到夏雨的表情已经开始不自然了。
惠文看了甄一然一眼:“常发的脾气你还不了解?”
“鬼才了解他!”甄一然站起身来便向外走。
夏雨叫着:“甄书记……”
惠文说:“别管他,他是去找常发了……”
“我也去!”夏雨说道。
匆匆赶来的甄一然和夏雨都站住了,他们看到了常发。常发仰天八叉地躺在旷野中,成大字型睡得正香。
甄一然低声嘟囔着:“这狗日的……”
“甄书记,你怎么骂人?”
甄一然无语,眼睛久久地盯着常发。甄一然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鼻子发酸,眼圈发红……甄一然示意夏雨回去,自己脱下衣服轻轻地盖在常发身上,然后在常发的身边慢慢坐下,凝视着常发。常发酣睡正浓,不时爆发出震撼旷野的呼噜声。夏雨远远地看着,甄一然像守候孩子似的守候在常发身边,绿绿的草,蓝蓝的天,很美,很美。就这样,常发用枪杆子逼着大夫把孩子从死亡边缘抢了回来,但他却一口否认自己的功劳,他总是说是梅子和他们的孩子救了这个刚出生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