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隶心中一痛,没想到那一次与苏蕊相见,竟也是诀别,生命,真的很短暂。苏蕊年纪轻轻地早逝,必然与蒙古的生活条件有关,如果仍然在宫中,有御医及时诊治,也许不会死。
但朱隶相信,如果让苏蕊再做一次选择,苏蕊仍然会选择带着朱高燧回蒙古。
永乐帝虽然很想念朱高燧这个小儿子,但为了减少众人的猜疑,永乐帝只能将朱高燧远远地安排在了南京附近的州府。
如今永乐帝已然驾崩,朱隶成了朱高燧唯一的亲人,压抑了这么多年的话,朱高燧也只能跟朱隶喃喃诉说,却没有注意到朱隶的脸色过分的苍白。
“高燧,还记得你的沈姨吗?”
朱高燧点点头。
“舅舅让人去把你的沈姨叫来。”
“可以吗?”朱高燧有些兴奋。朱高燧回朝,永乐帝千叮咛万嘱咐过,千万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不然会招来杀身之祸。因而朱高燧过得十分孤单。
“你稍等一会。”朱隶说着话走出门,对着守在院子里的侍卫吩咐了几句。
朱隶必须找个借口出来,他知道自己再坚持下去,很可能在朱高燧面前晕倒,他不想让朱高燧为自己担心。
沈洁很快来了,朱隶对着沈洁耳语了两句,沈洁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朱隶,朱隶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沈洁转身向书房走去,刚走两步又退回来:“你不进去?”
“你先去吧,我一会进去。”
沈洁望着朱隶苍白的面孔,掏出手帕轻轻擦拭着朱隶额头上的冷汗,心疼地问道:“头又疼了?”
朱隶点点头:“没事,燕飞马上过来,你进去别说我的病,我一会来,去吧。”
“朱隶。”
“去吧,高燧等着你呢。”
燕飞走进院子,正看到沈洁走进书房的背影,朱隶反倒站在院子里,燕飞诧异地皱皱眉头,沈洁一个女子,怎么单独去见一个归顺蒙古王子?
“朱隶,沈洁怎么……”
“沈洁认识他。”朱隶轻声说道。
“认识?”燕飞更诧异。
“他是苏蕊的孩子。”
燕飞还想再问,却发现朱隶闭上眼睛,身体虚弱地靠在了自己的身上。燕飞忙扶着朱隶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握着朱隶的手,将真气缓缓送入朱隶的体内。
沈洁走进书房,看到朱高燧放下茶杯,望着沈洁缓缓地站了起来。
朱高燧离开南京那年,才是个十一岁的孩子,二十多年过去了,朱高燧已然成了一名散发着王者魅力的成熟男人,然而沈洁还是从朱高燧的眉眼中,看到了朱高燧儿时的影子。
那确实是朱高燧,虽然他长得比朱隶还高,甚至超过了他的父皇,但他的鼻子和那张隐在胡子中的嘴,分明是苏蕊的翻版,而他的身材,像极了永乐帝。
“小燧。”像二十多年前一样,沈洁轻声唤着朱高燧的小名。
“沈姨。”
二十多年了,岁月并没有让沈洁改变多少,沈洁还是朱高燧印象中的模样,比自己的母亲年轻多了,如果母亲没有因为自己奔波在草原上,如果母亲仍旧生活在皇宫中,会不会也像沈姨这样年轻,会不会不那么早离开自己?
“小燧,这些年,你吃苦了。”沈洁拉着朱高燧的手,慈爱的目光望着朱高燧。
朱高燧却承受不起这种亲人的目光,眼眶一热,一滴眼泪落入沈洁的手中。
沈洁抬起手,轻柔地为朱高燧擦去泪花:“回来就好,你舅舅会告诉他的那些兄弟,以后好好护着你。”
“沈姨。”朱高燧俯下身,大大的头埋在沈洁的掌心中。
“好多了,不那么疼了。”朱隶抬起头,望着一眼书房的门,“金忠的真实身份不能说,我还要介绍他给房宽他们认识,你想个办法。”
燕飞沉思了片刻:“沈洁结义姐妹的孩子。”
朱隶笑了,苏蕊确实是沈洁的结义姐妹,朱高燧也确实是苏蕊的孩子,这还真不算谎话,只是少加了一个修饰词,是沈洁的结义姐妹与永乐帝的孩子。
朱高燧是认识燕飞的,只是燕飞对朱高燧的印象太淡了,过去了二十多年,燕飞已然认不出朱高燧,但朱高燧伟岸的身材,却让燕飞吃了一惊。
太像永乐帝了。
金忠就以沈洁结拜姐妹孩子的身份,被介绍给了房宽、郑和、齐昕等,大家都金忠的态度都非常亲切,房宽和郑和本就认识金忠,今天又以不同的身份重新认识一番,其实大家都是聪明人,金忠若真只是沈洁结拜姐妹的孩子,为什么到京王府不是首先求见沈洁,而是首先求见朱隶,朱隶将金忠介绍给大家时,虽然有燕飞陪着,脸色仍然不好,不难推测,朱隶见到金忠很激动,沈洁结拜姐妹的孩子,朱隶见到会那么激动吗?
最重要的一点,三年前金钟同永乐帝回来的时候,年轻,而且消瘦,大家还不觉得多么明显,这几年金忠生活稳定了,身体渐渐壮实起来,那身影,简直是永乐帝年轻时的翻版,房宽、郑和等对永乐帝太熟悉了,怎么能看不出来。
况且大家都知道,永乐帝的小儿子朱高燧在永乐初年,因为水土不服回到北京,然而最后还是夭折了。如今冒出的金钟,与永乐帝小儿子年龄相仿,朱隶又如此郑重介绍,希望房宽等人以后能照顾到金忠,朱隶这么花心思,金忠的真实身份呼之欲出,朱隶之所以瞒着不说,大家都知道,这种皇家的事情,知道了只会惹祸上身,朱隶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大家。
金忠在京王府滞留了两天后,方回到他自己的府邸。
金忠刚离开,住在南京城的另外一个重要人物,登门拜访。
与这个人见面,也是朱隶此番南下的主要目的,或者说,朱隶此番不顾身体不好坚持南下,很大程度就是为了此人。
此人就是当朝的太子,朱瞻基。
金忠前脚离开,朱瞻基后脚就来拜访,说明朱瞻基一直监视着京王府的动态。
朱隶却不仅没有因此而不满,反而对朱瞻基此举十分赞赏。
朱隶此番到南京,名义上是钦差,钦差的举动,往往代表着皇帝,因而很多大臣都会监视钦差的行踪,朱瞻基也这么做了,但他的磊落处在于,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在监视你。
被人监视很不舒服,被人暗中监视就更不舒服了,但被人监视后,监视的人非常坦然,明明是监视,却变成了保护,这种监视就容易让人接受了,朱瞻基采用的就是这种方法。
朱瞻基很技巧的避开了与金忠在京王府碰面,而是等到金忠离开后再造访,一方面坦率地告诉朱隶,朱瞻基在关注着他的行踪,另一方面也说明,朱瞻基急于见到朱隶。
十年前朱隶将朱瞻基从战场上救出来,十年后,朱隶稳稳地压住局势,让朱瞻基的父皇朱高炽顺利登基,朱隶在朱瞻基心目中,已然有了不可动摇的形象,朱瞻基真心将朱隶当成爷爷辈孝敬,虽然他十年后再次看到朱隶,觉得这个爷爷实在长得太年轻了。
朱隶没同朱瞻基聊什么实质性的话题,只是随便的说了一些皇宫中的琐事,朱瞻基留下一大堆补品后,起身告辞。
同朱隶在载着永乐帝棺椁的龙撵上,与朱高炽在数十万大军面前,相拥哭泣的目的一样,朱隶这番来南京,一个主要的目的,就是昭告天下,朱隶与朱瞻基关系密切,是朱瞻基的后台。以打消众人这么多年来,一直觉得朱隶与朱瞻基关系冷漠的错误观念。
朱隶等人在南京京王府盘亘了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中,朱隶、燕飞、齐昕、郑和等天天谈论武功,一下子集这么多武功高手在一起,确实是一个非常难得机会,大家摒弃门派之分,倾尽所学,畅所欲言,使得大家在武功修为上都颇有收益,房宽与大家的武功修为差了一档,却是收获最大的,有一些武学上的问题,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却没想到正是这些错误的观念阻碍了房宽内功修为的提高。
半个多月后,朱隶和燕飞、沈洁、石小路等返回北京,齐昕却被朱隶留了下来。
“考察一下这附近需不需要建安抚村。”这是朱隶明面上给齐昕安排的任务。
暗地里,朱隶嘱咐齐昕,没看到朱隶的飞鸽传书不要回来。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齐昕不解地问朱隶。
朱隶说了两个让齐昕喷血三尺的字:“保密。”
这个世上,恐怕也只有朱隶,仅用保密两个字,就让齐昕乖乖留下。
只是齐昕却没有想到,此番留下,却是与朱隶永别。
洪熙元年五月初,朱隶、燕飞等再次回到了山东,住进了济南府。
与燕飞徘徊在济南府城墙下,朱隶感慨万分。靖难期间,为了攻打济南府,朱隶差点把命扔在这里,连累得燕飞也差点死掉,若不是道衍大师来得及时,朱隶不知道投胎何处了,那还有机会当千年信使,看着永乐帝登基,下西洋,造紫禁城,平安南,随永乐帝北征。
这二十多年,或者说十多年,都是偷回来的。
当年同铁铉、盛庸在城墙下拼酒,如今铁铉、盛庸都已作古,朱隶自己也将不久于人世。
这么多年,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四哥徐增寿、姐姐徐皇后、朱能、永乐帝,朱隶失踪十年中,苏蕊、苏合、哈森、巴特尔,以及道衍大师也相继离开。
朱隶太清楚亲人离开后心中生生少了一块的痛。
伸手握着燕飞的手,朱隶望着燕飞说道:“燕飞,如果我走了……”
朱隶伸手握燕飞的手,燕飞还以为朱隶累了不舒服,方要输入真气,听到朱隶说,如果我走了…
燕飞脸一黑,松开朱隶的手,独自向前走去。
“燕飞。”朱隶追了两步。
燕飞停下脚步,并没有转身:“我不想听你说这种话,你以后不要在说了。”
朱隶嘿嘿笑了:“你误会了,我不是说我死了,我跟你提过,我会离开,你不是同意我走吗?”
燕飞艰难地转过身:“什么时候?”
朱隶摇摇头:“一、两个月吧,也许更快。”
“上天,真能治好你的病吗?”燕飞目光殷切。
朱隶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能。只是我再回来,恐怕见不到你了。”
燕飞的眼睛一下子暗了下来。这段时间,燕飞常想朱隶在书房中说的那些话,当燕飞问他上天是不是能治好他的病时,朱隶有些许的迟疑,今天仍然是这样,跟着朱隶几十年,燕飞太明白朱隶了,朱隶的这种迟疑,代表这可能性很小,甚至是否定。
见不到了,就是永远地离开了。朱隶这么说,不过是换个方式安慰他而已。
“燕飞,就在这城外,当年你用真气护着我的心脉,硬拉着我不松手,虽然是道衍大师救了我,但没有你那一天一夜的守护,我早被阎王拉走了,那时起,你我的血脉就融为了一体。”
“不是那时,是更早,早在我为了刺杀秦王瘦的皮包骨头时,是你用真气一点一点救回了我,那时起,我们的血脉就融为一体了。”燕飞低声更正。
“对。”朱隶笑了一下,“如今,我的全部功力都留在你的体内,所以,我无论在哪里,还是跟你在一起的。”
“我知道。”燕飞拉着朱隶的手,同朱隶一起贴着城墙跟坐下。
“朱隶,你放心地走,我会好好的。”燕飞握着朱隶的手,微微用力。
朱隶想起当初永乐帝握着朱隶手时,朱隶也说过这句话,你放心地走我会好好的。
“燕飞,如果有选择,我不会离开你,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我承受过,我真不想让你承受。”朱隶侧过头,望着燕飞。
燕飞不仅没有回望朱隶,反而转过头看向一旁,朱隶看到,燕飞的眼圈红了。
“还记得北京天寿山皇陵的那颗银杏树吗?你那年去北京时,我们一起去视察皇陵工程进展情况,曾经在那颗银杏树下睡过觉,你说银杏树长得最慢,但寿命最长,我说寿命最长的树是龙血树,用刀一割,能流出血,你不相信,说我骗你,我说龙血树在云南,当时你正打算去云南,说找到龙血树,就叫我一声师傅,你去找了吗?”
燕飞不明白朱隶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个,怔怔地看了朱隶一会说道:“去找了,真有龙血树,不过我没有找到。”
朱隶笑了:“既然没找到,我也不逼你叫我师傅了,我走后,如果你想我了……”
“你真会回来?”
朱隶点点头。
燕飞望着朱隶的眼睛,他不想说朱隶在骗他,可是他明白,朱隶真没说实话。
“回去吧。”燕飞起身,想拉起朱隶。
“再坐会。”朱隶闭上眼睛,将头靠在城墙上。
“怎么了?”燕飞蹲下,关切地望着朱隶。
“有些头晕。”朱隶不敢睁眼睛,睁开眼睛,担心自己会吐出去。
“我背你。”
“不用,休息一会就好。”朱隶微微摇头。
“来吧,这里太凉。”燕飞俯下身,将朱隶背在背上,一只手仍然握着朱隶的手。
“朱隶,想个方法,把我的一身功力给你,你的病会不会就好了。”燕飞缓缓说道。
“我也想。”朱隶将头贴在燕飞的肩膀上,“可是这段时间,你输给我的真气,只是让我的疼痛减轻,对病症并没有疗效。若说内力能只好病,我以前的内功,可并不比你差。”
燕飞也知道朱隶说的是实话,仅仅从南京出来不过半个多月,燕飞明显感到朱隶的身体越来越差,头疼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燕飞甚至一整天都不敢离开朱隶,只有夜里睡觉时,才让沈洁守在朱隶的身旁,而这两个晚上,似乎沈洁也守不住了,快到天亮时,沈洁会来敲燕飞的房门,说朱隶头疼的不行。
回到济南府府尹宅邸时,朱隶已经在燕飞的后背上睡着了。
朱隶身体不好,沈洁提出在济南多住几天,朱隶也没有反对。
济南府府尹叫李明浩,跟石毅是同期进士,因为齐昕经常到山东的关系,石毅这些年跟李明浩走得比较近,齐昕早就想把李明浩介绍给朱隶,此番途径济南,齐昕特意写了亲笔信,让朱隶到李明浩的府尹宅邸休息几天。
李明浩对朱隶一直十分崇敬,见朱隶真的住进了自己的府邸,那股兴奋劲溢于言表,没过两天,李明浩得知朱隶病得很严重,而且被嘱咐朱隶病重一事绝不能让外界知道。
李明浩很感动,这种机密的事情,朱隶等人都没有瞒他,可见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济南府府尹的后宅,本来单独腾出了一个院子给朱隶的人住,此时李明浩更是在院外加强了护卫,每天亲自为朱隶等人送来饭菜,和根据沈洁的给他的药方抓来的汤药。
那张药方李明浩找人看过,是治疗头风的。
朱隶在济南府一住就是半个月,这个半个月中,除了燕飞每天都会出去一两次外,朱隶几乎没有出去过,沈洁和石小路也只是偶尔出去买些东西,很快就回来。
这天夜里,李明浩刚刚睡着,就听到府衙外一阵喧哗,接着一群衙役的脚步声停在门外。
“大人,朝廷有大事发生。”衙役的声音大而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