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卫到达熙州以后,姚平仲就以熙河经略安抚使的名义发布了动员令。征熙河番兵弓箭手两万五千,勇壮三万,合计七万五千步卒,往湟州集结。这七万五千步军里,正规军只有熙河帅司先前集结的两万人。但是,一直以来,在陕西这个地方,番兵和弓箭手都被视为“准正军”。
番兵,主要是指由吐蕃和党项等少数民族百姓组织的武装力量。这些都是本地土著,民风剽悍,服习水土,他们一般不受帅司直接节制,而是由诸羌部落的首领统率。但遇有战事,朝廷明令一下,他们都有义务出兵助战。当然,无论胜败,官府也不会亏待他们。
弓箭手,在这里不是指一个兵种,而是一种武装力量,一种制度。它不是宋朝开创的,但却是由宋朝发扬光大。严格说起来,弓箭手属于乡兵性质,在陕西诸路,无论番汉,十户里头,抽一名才勇兼备者充弓箭手,其他九户资助器械、铠甲、战马、草料、口粮。
弓箭手没有军饷,但朝廷给予每名弓箭手两顷田,免其赋税。又设立“提举弓箭手”一职,专门负责这种乡兵的招募、组织、训练、赏罚等事务。因为弓箭手本人脱离生产,专事征战,依靠战场搏杀来养家,因此其战斗力十分强悍。阵亡,朝廷给抚恤,伤病不能自理者,朝廷也有补助。
诸路弓箭手,以泾原最多,熙河次之,从这里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说泾原路是陕西诸路中兵力最雄者。
除了番兵弓箭手,熙河帅司还征召了四万勇壮。勇壮就真的是纯粹的乡兵了,依保、村、镇等单位,集合成年男子,自备器械,农时耕作,闲时操练。遇有战事,从帅司征召,一般不负担作战任务,搞些后勤保障之类。但因为地处边缘,时常有警的缘故,这些人也有一定战斗力,比如攻城,虽然不能冲锋攀登,但运送矢石,牵引炮梢,绞拉弓弦,还是可以的。
总而言之,在陕西缘边的鄜延、泾原、熙河这几路,几乎没有人能置身战争之外。无论番汉,皆有守土抗战之责,西军能战的威名,当然是打出来的,但同时,也是制度来逼出来的。
五月初,徐卫和姚平仲等熙河将帅同至湟州,当时各州县的番兵、弓箭手、勇壮正源源不断地赶来集结。熙河路和泾原路是陕西诸路中,唯有的两处没有受到战争直接破坏的地方,尽管鄜州大败使熙河军损失惨重,但它毕竟处于抗金后方,生产生活没有受到影响,因此恢复起来也极为迅速。
那湟州城外,连营不断,军帐漫野,各族士兵出没其间。这些队伍,都是从各地赶来,平日里互不统属,但一旦到达集结地,却丝毫不显混乱。各勇头、番兵、指挥使、巡检使,提举弓箭手,都主动到城中找相关官员报到,并上报到达情况。熙河帅司的官员,则就地决定,哪些队伍合作一处,归某人统率。
因为在此之前,这种制度已经施行了几十上百年,所以上上下下都轻车熟路。
数十骑从湟州城内风驰而出,徐卫那匹乌云踏雪宝马分外引人注目。汗血马与河曲马相比,前者体态纤细轻盈,个头高,后者则粗壮有力,个头矮。但汗血马胜就胜在,它的速度极快,冲锋起来如闪电一般。三国演义里,关羽骑赤兔马斩颜良,后者没反应过来,关二爷已经冲到面前,这当然是戏说,但也说明了汗血马速度之惊人。
徐卫一骑当先,将姚平仲等将远远甩在后头。紫金虎出战,从来都是全身披挂整齐,但这一回,他身着紫色常服,腰里扎着金带,头上戴一顶结式幞头,显得很平常。只因此来只为督战,并不指挥。
到那营区,番汉壮士见一位官人,紫袍金带,身跨神驹,都纷纷侧目,猜测着他是什么来头。他们上次看到这身穿戴的人,还是童贯指挥西军攻夏,距今已二十余年了。
“太尉,这汗血马果真名不虚传呐!”姚平仲追上来,大声赞道。徐卫许诺,只要他好生用兵,此番能立了大功,便不惜以一匹汗血马相赠,这让姚平仲十分激动。马扩带回来的几匹汗血马,徐卫自用一匹,送吴玠一匹,又向镇江行在上贡两匹,已经所剩无几。
徐卫翻身下了马来,亲兵赶忙上前牵了缰绳。看那四周军帐中,番汉壮士络绎不绝,他问道:“各州县人马到了多少?”
姚平仲看向身后一名部将,那人禀报道:“回太尉,诸州军县,已到番兵弓箭手两万零七百,勇壮三万二千,离最后期限,还有四日。”
徐卫点点头,在军营里缓步而行,左右张望。到底是边疆地区,在这艰苦的条件下,番汉士卒个个体魄雄健,面目凶狠,似乎还没有脱离原始的野蛮。他走到一名士卒面前,上下打量,只见那人估计三四十岁,个头比他还高,又长得极其壮实。穿一领皮袍,外头只罩着件铁身甲,顶上也是顶皮盔,插着两支也不知是什么鸟毛,挽起袖口,露出两条肌肉鼓鼓的手臂来。手里拄着把大刀,可能因为多年使用的原因,这刀已经比原来窄了不少,但刃口仍旧磨得十分锋利。
徐卫招招手,拿了他的刀在手里掂掂,居然感觉十分顺手。扔给给他时,突然发现,这厮手上刺着字,拉过来一瞧,竟是“番兵”两个字。
“太尉,这是吐蕃番兵,不止手上。”姚平仲说着,拉了那士卒耳朵请徐卫看,只见他耳后仍旧刺着“番兵”两字。从前西军征召番兵弓箭手出征,经常发生正规军或者汉弓箭手把阵亡的番兵首级割下来,冒充敌人充数报功的情况。这一来破坏团结,二来违反军规,后来便在番兵手上和耳后刺字,加以标明。
“嗯,打过几场仗?”徐卫问道。
那番兵不通汉语,顿时紧张起来,姚平仲翻译以后,他才回答。
“昔年童贯统兵时,他就已经从军征战,父兄五人都是番兵,如今只剩下他兄弟两个。他前后打了二十几场,斩级三十七,还未负过伤。”
徐卫盯着那张粗犷凶悍的脸,点了点头,穷山恶水出悍卒啊。继续巡视于营中,所过之处,各族将士纷纷俯首行礼,没人敢直视。徐卫起初还以为那是向他致敬,但转念一想,自己这才第二次到熙河,这些番兵弓手,如何识得自己?侧头一看,姚平仲正不时挥手致意,这才明白,他们所敬畏着,姚氏也。
问疾苦,询饱暖,好大一阵后,他们这一行人到了一处所在。徐卫入熙河,除了自己的卫队以外,还有不少民夫工匠。这里,便是工匠们的营区。徐卫的卫兵亲自把守,任何人不得靠近。
“我让你集合军中伎官,办了没有?”徐卫踏入这片营区就问道。
“卑职已经集合军中工匠以及通木工的士卒,得千余人。”姚平仲回答道,话说完,他的目光就被一件器械所吸引。它就伫立在左前方的角落里,高近两丈,从外形看,似乎是一座砲车?十几名汉子正围着它,好像在作拼装还是怎地。
徐卫引他们到那器械前,朗声道:“诸位,看看吧,此乃巩州都作院所造‘威远砲’,发两百斤大石,抛四百步远。”
众将围观那巨砲,啧啧称奇,不过这多半是为了响应徐卫。两百斤重的大石,抛出四百步远,军中现有的多梢砲只比这稍逊而已,有什么值得稀奇么?
徐卫的目光从一众熙河战将脸上扫过,笑道:“看出来了,都不以为然?”
姚平仲是个直来直去的人,问道:“此砲比军中多梢砲射程稍远,若用于扣城,意义不甚大,莫非另有玄机?”
徐卫一点头:“我问你,似军中十三梢砲,要多少人牵扯?”
“四百人。”姚平仲答道。
“若攻仁多泉城,依你估计,需架砲多少?”徐卫又问。
“那城极坚固,非百座巨砲不可。”小太尉肯定道。
“好,一砲需四百人手,一百座,就占用四万兵力。此砲,每座只需数十人便可操作,其威力还大于旧式,岂是两便?”徐卫道。
诸将都不太相信,其实攻延安西城时,西军就大规模动用这种配重式抛石机。只是当时熙河军在同州防守蒲津关,因此无缘得见。
徐卫知道他们怀疑,也不多说,喝道:“完成没有?”
“回太尉,立马就好。”一名匠人头领回了一声。不一阵,威远砲拼装完成,这座砲是徐卫带来的工匠们就地取材作的,秦州到熙州,不止路途较远,而且都是些山路,不可能带着重型器械来。
“发一砲,让姚帅和诸位熙河将佐开开眼界。”徐卫命令道。
众将骇了一跳,姚必隆失声道:“在,在营里发砲?”
“四百步外,哪有人影?不必担心。”徐卫随口道。说话间,那十几名匠人一同拉过绳索,只见那砲杆短的那一方用网吊着不少石头,怕有数千斤重。但他十几个汉子一使力,便拉了起来,固定住。又四人抬了一枚打磨成圆形的砲石装入皮套,怕有一两百斤。
看到这里,将佐们似乎有些明白了这东西的原理了,就跟娃娃们架两条板凳坐跷跷板一样。只是,他们对这威远砲的射程还是表示怀疑,因为那可是两百斤重的砲石啊!
“太尉?”一名工匠回过身来请示道。
徐卫点点头,那工匠随即大喝一声,只见有人提刀斩断绳索,那巨砲上的配重物猛然下垂!使得砲杆迅速弹起!皮套中的大石顿时腾空!
熙河将佐们发出一片惊叹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那枚石弹,只见它越飞越远,越变越小,眨眼之间,已经落到远处,传来隆隆的响声。其落地处,至少已在四百步外……“果真是利器!”有人惊喜地叫道。
姚平仲面露喜色,有如此器械,何愁攻不破城池?正欢喜时,徐卫招招手,那群工匠纷纷聚拢过来,向众官行礼。
“来,图纸。”徐卫吩咐道。
一名工匠取出图纸,平铺于地,徐卫蹲下身去,指着图道:“这便是威远砲的器型图,只要照着图纸,军中的工匠就一定能造出来。就算刚开始有些困难,这些都作院的工匠也可以指导。那些随行的民夫,都是都作院的杂役,手里都有些活儿。这巨砲,我就正式给你们熙河军装备了。”
姚平仲大喜过望,起身抱拳道:“多谢枢密相公!”
徐卫起身,似笑非笑道:“这就谢了?要不要看看用‘威远砲’发‘震天雷’?”
姚平仲知道,徐太尉一手创立的原虎捷军,现秦凤军,之所以能战,除了拥有精兵强将之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其武器装备的精良。又尤其是火器,冠绝诸路!火器中,又尤是“震天雷”最为骇人!据说是以铁壳盛药数十斤,药线留于外,砲起火发,声如惊雷,所中者无不崩摧!
只是熙河军远在后方,多年来作战任务较其他各路少,一直没有装备这些新式火器。难道此番徐太尉就要……这一天,集结在湟州城外的番汉将士,被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所震慑!军中纷纷传言,有人说地震了,有人说天塌了……视察完军营之后,在徐卫授意下,姚平仲出面,召集了吐蕃部落的几名大首领,在湟州城内设宴款待。徐卫作为陕西最高长官,自然要对这些少数民族领袖加以嘉奖和安抚。席散,徐卫自回馆驿住。
湟州地处偏远,条件艰苦,馆驿的兴建本就视当地的经济情况而定,所以这处馆,跟秦州小店有一拼。好在徐卫本就是行伍出身,倒不在意这些。
洗漱完毕,正待上那吱嘎作响的床歇息,门就响了。
“太尉睡下了么?”这是马扩的声音。此行,徐卫带上马扩,是因为他是本地人,熟悉情况,可供参谋。
“是子充?进来。”徐卫道。
马扩推门进来,笑道:“此地不比秦州,更不比关中,太尉还习惯么?”
“你别说,上次来还有些不习惯,心慌气短的,现在好多了,坐吧。”徐卫答道。
两人坐下,徐卫给对方倒了碗水,问道:“有事?”
马扩喝了一口,沉吟道:“太尉,据探子查,仁多泉城的西贼现在寇古骨龙城未回。所谓兵贵神速,现在部队集结得差不多,为何不迅速发兵往攻?”
“这营造器械需要时间,再者,有了器械,熙河军不一定会使,还要加以训练,所以急不得。”徐卫随口道。
马扩看他一眼,欲言又止。不过,他跟徐卫是相交多年,不比外人,思之再三,还是道:“恕卑职直言,太尉是不是有其他打算?”
徐卫一时不语,良久,叹道:“仁多泉城我虽势在必得,但它孤城一座,我夺之,如探囊取物,所以并不着急。此外,还有一些原因,不足为外人道。你是我多年旧交,我不瞒你。”
马扩点点头,等着下文。
“此前,金人赐麟府丰三州,晋宁一军予夏,制置司判定,此为拉拢党项,以牵制西军之举。女真人为什么这般作,必是为了发兵南侵之故。”徐卫道。
“确实,想必近期之内,女真必有动作。”马扩附和道。
“从前,每次金军南下,西军都无法置身事外,这你是知道的。老实说,你我武人,哪个不追求军功?但十几年打下来,陕西满目疮痍,四川疲敝不堪,百姓也是苦不堪言。徐宣抚卸任时,再三嘱咐与民休养。但观今年之境况,搞不好,西军又得长途远征。国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让我等披甲上马,率军冲锋,这是理所应当,但百姓有何罪过?我们收复陕西,动用数十万民夫日夜不休,其惨状历历在目。如今若再起兵,于心何忍?”
“正好,西夏在边境陈兵耀武。坦白跟你说,我料定党项人不过是虚张声势,必不敢来攻!”
马扩听到这里,疑惑道:“那彝生者龙攻破猫牛城,杀死城主,俘虏百姓,太尉不是说,这是夏主所指使么?”
“我公开当然要这么说。其实,今年仁多泉城发生瘟疫,牛马多病死。那彝生者龙多半是想着去年的好处,又来劫掠。不太可能是受夏主之命。我之所以命各路戒备,又大张旗鼓地亲自到熙河督战,不过是想让人知道,我们西军有事作,无暇他顾。否则,朝中肯定有人向官家献策,让西军大举出虎牢,复中原。”
马扩听罢,方知徐卫用心,道:“卑职明白了。”
徐卫直视着对方:“我相信你明白了,不管是我说出来的,还是没说出来的。”
马扩迎着他的目光,郑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