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焕章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大家,心情激动了一下,也就平静下来,淡淡笑道:“闻某,洗耳恭听。”
蔡影道声不敢,说道:“正飞心中所愿,其实还是寄情山水,以天为庐,以地为被,弹琴弄箫,赏花戏水,若是身边得一佳人,谈诗论词,朝朝暮暮,人生美妙,无过于此。然大丈夫生于世间,眼见国势日非,百姓陷于水火,国家低首于蛮邦,自当奋不顾身,取义成仁。当年司马光,我外公,苏东坡等诸公,虽政见不同,彼此攻伐不休,其实本旨相同,皆为国家耳。蔡影年幼,德行学问,无一可比先贤,前月我观三国志,忆诸葛武侯一生作为,感慨曰: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闻焕章眉间一振,道;“全诗如何?”
蔡影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只这一句脱口而出,欲续之,无能为也。”
闻焕章闻言长叹一声,连叹可惜。
蔡影说道:“晚生还是那句话,诗词,寓情可矣,今国非承平,隐患无数,先生之才,当放于经世治国之道,为天下苍生谋求福祉。”
闻焕章道:“闻某少时,亦曾胸怀大志,然观新旧二党,彼此倾轧,开始时尚是为了政见不同争论,到得后来,一心一意只求把对方置于死地,至元祐党籍,”说到这里,他猛省蔡卞就是当初最热衷党争的一个积极分子,自知失言,悔过无极。
蔡卞道:“先生有话,但讲无妨。昔年卞一心追随王丞相,但愿新法能够顺利实施,大宋得以富国强兵,我蔡卞,也可在后世史书中留下光彩的一笔。不料司马温公一味固执,朝中守旧之人不肯抛弃自身的蝇头小利,以祖制为名,竭力反对。两党之争,势同水火,至哲宗皇帝即位,我见新党翻身的时机已到,联合章惇,曾布,一扫朝中守旧之臣。到了当今圣上即位,用蔡京为相,编织元祐党籍,分别定其罪状,称作奸党,并由徽崇亲自书写姓名,刻于石上,竖于端礼门外。元祐党人的子孙一律不准留在京师,不许参加科考,碑上列名的人一律永不录用。表面看来,我们新党在这场战役中取得了完胜,但说句实话,当今的新法,还是王相当年的新法么?”
蔡影闻得此言,大惊,蔡卞一向小心谨慎,今日怎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些违禁的话,莫非是老得糊涂了,不应该啊。
蔡影只好站起身来,让所有的下人退下,告诫他们要守口如瓶。蔡冲正要说话,蔡影微笑道:“爹爹,今日还没读书吧,不要耽误了。”
蔡冲一拍脑袋,道:“今日说得高兴,竟忘了诵读论语,父亲,闻先生,蔡冲告退了。”靠,拿着论语当佛经念,了不起,了不起。
闻焕章道:“蔡兄请便。”
蔡卞哭笑不得的看着这个读书读到走火入魔的儿子,轻轻叹了口气。
闻焕章见蔡影行事小心,眸中隐然闪过一丝赞赏。
蔡卞道:“正飞,祖父今日失言了,不过你为何连你父亲也打发回房?”
蔡影耸耸肩,道:“父亲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官场上的尔虞我诈,祖父若要东山再起,切不可让父亲参与其中,那样不是栽培他,反而害了他。”
蔡卞目中精光一现,道;“谁说我要东山再起,这些年党争伐异,看遍人情冷暖,经历过无数凶险困局,对这功名二字,早已是看得淡了。”
蔡影摇了摇头,道:“祖父若真是放弃了,当年辞枢密院一职时,便不会留在京城了。”
蔡卞道:“就凭这一点,就可以证明我还没有死心?”
蔡影盯着他,过了很久才说:“孙儿不是来破案求证的,今日闻先生亦在此间,祖父可敞开心扉,吐露抱负,不是正飞夸口,有我与先生相助,祖父总不能扳倒蔡京,至少可以全身而退。”
蔡卞看了看蔡影,又望了一眼闻焕章,叹口气,道:“我若要全身而退,又何必赖在京城,随便找个州郡赴任便了。”
蔡影点点头,道:“果然,宝刀未老,尚有心一搏。”
蔡卞道:“只是我这次的初衷,却不是为了国家。卞与京自幼相争,斗了几十年,如此落败,心实不甘。我隐忍多年,正是为了找个机会,狠狠戳他一下,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蔡影胸中暗叹骨肉至亲,竟然相互仇恨到这个地步,权利权力,害人不浅。
闻焕章道:“蔡公,若只是为了一口气,闻某劝你还是不要拼了。如今蔡京再度复相,声势比之过去更加壮大,可谓权倾朝野,与之斗,可谓搏命耳。”
蔡卞道:“我知先生意,然卞历尽沧桑,雄心已死,只求再与京下完这最后一局棋,心愿足矣。至于国家兴亡之事,”他看着蔡影,笑道:“后人可继吾志。”
蔡影肃然道:“影敢不从命!”
蔡卞大笑道:“今番祖孙联手,再与那蔡元长斗上一斗!”
蔡影见闻焕章始终不提投效之意,道:“先生,正飞所言拜师之事如何?”
闻焕章微笑道:“闻某岂敢,相互切磋可也,拜师,委实不敢。”
蔡影心头郁闷,忽然哈哈大笑。
闻焕章道:“正飞因何发笑?”
蔡影沉声道;“我笑先生畏首畏尾,有心做事,心惧灾祸,空富满腔学问,终将老于肠肚,无所用武,可笑,可笑!”
蔡卞道:“正飞,休得无礼。”
闻焕章笑道:“不妨,激将法罢了。正飞,我又没说不帮你。你没来由激我作甚。”
蔡影大喜,道:“冒犯之处,先生勿怪。”
闻焕章道;“没关系。你且说,如何与蔡京周旋。”
蔡影低声道:“无它,隐忍,出京。”
闻焕章和蔡卞齐齐皱眉,道:“出京?”
蔡影说道:“正是。祖父,先生,我且问你们,蔡京如今在朝中地位如何?”
蔡卞颓然道:“朝中重臣俱是蔡京党羽,群臣皆以蔡京马首是瞻。”
蔡影笑道:“正飞再问一句,卧榻之侧,可容猛虎安睡?”
闻焕章道:“自然不能,正飞此言何意?”
蔡影道:“指鹿为马的故事,先生怎么忘了?”
闻焕章恍然大悟:“你是说,蔡京势力太大,会引起当今圣上的猜疑。”
蔡影正色道:“所谓水满则溢,物极必反。自古以来,脑筋正常的皇帝都不会允许大权旁落。当初神宗皇帝用王安石主持新法,为何不肯扫清旧党为新法铺路?”
蔡卞叹道:“新法触及了大部分贵族的权益,连高太后也亲自干预,神宗不得不然。”
蔡影道:“除此之外,还有一意。神宗皇帝恐怕王相一人独大,朝中无人可制,因此司马温公走时,再三挽留,为的是可以制约王相,使其不能一揽朝政,威胁到他至高无上的权威。”
蔡卞默然半晌,道:“现在想来,的确如此。功高震主,历来为帝王所不容。”
蔡影说的口干舌燥,喝了口茶水,道:“如今蔡京走的正是当年王相的老路,不过蔡元长借新法为名,迎合上意,把国家财富都拿来给当今圣上挥霍享用,因此深得信任。但诸位不要忘了,圣上虽然贪图享乐,荒于朝政,但天性聪明,触类旁通,一定会察觉到蔡京在朝中独大的威胁,以影看来,不出两年,蔡京必然再度罢相,那时,就是我们奋力一击的时机了。”
这句话,并不是他胡乱猜测的,蔡京的确在大观三年时,因为朝野上下的舆论抨击而致仕,四年的时候让蔡京恨了一辈子的彗星又出来了,张克公一番狠谏,直接把他送去了杭州。虽然后来打不死的小强又被宋徽宗召回,重新辅政。但这对于蔡影和蔡卞来说,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置蔡京于死地的机会。或者,也是唯一的机会,这一棒子到时候打不死他,蔡影在朝堂之上将永远压在蔡京的屁股下面,那是他宁死也不会忍受的。他心中已经想好了。到时候,事若成,便好好辅佐赵佶一下,尽心尽力帮大宋做好迎接十几年后大灾难的准备。事若不成,蔡某忠心不改,拉杆子造反去。
“正飞,为何有如此大的把握?”蔡卞抚须问道。
蔡影很想说天机不可泄露,但装神弄鬼这种事,不预先准备一下,只怕会露出马脚,只好硬着头皮说:“以蔡京目前的势力来看,两年内将会达致顶峰,到时候圣上必会忍无可忍。”
蔡卞老于仕途,闻焕章才学渊源,各自在心中盘算,许久之后,闻焕章道:“不错。”
蔡卞道;“那么,我正应该留在京城,结纳强援,准备到时候反戈一击,正飞你为什么还要劝我离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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