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蒙县长在绝望里得了一缕希望,这一缕希望变成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抓了这根救命的稻草。他说:“你知道县城回不了,北海是日军要路过的,广州呢,也靠不住,真聪明。”
穆圆圆眨巴着眼将信将疑,她问道:“你真信我说的?”
蒙县长颔首道:“信。不过,就这一回。”
穆圆圆一时很神圣,她搞不明白是她自己人神圣了还是她的话神圣了,她知道当她是小孩的夫君不会轻信什么事,更不会板了脸听她的话。她眯了眼笑窥蒙县长,她得提防蒙县长把她当小孩哄她。她神气活现道:“嗯,廷宏。”
蒙县长吃了一惊。
“你突然丢了那么几天,正好日本鬼又进城,嗯,我都生你气了,知道吗?”
蒙县长心里卟通了一下。
“你上山,我猜你是到你老岳丈家了。”穆圆圆振振有词,道:“嗯,不过嘛,本人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知道你到老岳丈那里叩个头留个光洋什么的,也不是什么狼心狗肺的事。至于你会不会招惹那老婆,难说了。”穆圆圆又故作老沉,一字一顿道:“嗯,不过嘛,本人也算是读过一些诗书的人,能明白你死了虎头虎脑一对儿子,多大的难处都担了,你这身骨头,愿意撑到你老婆面前去说个错,求个饶,也算天地良心。”穆圆圆忍不住噗嗤笑了,诡秘问道:“真听我一回?”
蒙县长险些啪哒下一串泪来。他不以为这是穆圆圆在玩笑,他以为这是苍天动了恻隐之心,他深信穆圆圆是苍天的一个精灵,这精灵象一颗慧星坠落在他的曾经绝望的沼泽里,他向来负罪,一直觉得自己在辱没她,玷污她,毁灭她,但光明恰是在毁灭里光明,牺牲恰是在神圣里牺牲。她给他带了多少次的惊喜,无数的惊喜缀成了他醉生梦死的壮岁,如果今日是他的末日,那么,作为天使,她的最后一吻乃是上苍的诰命,他正了正衣襟,头颅端正,说:“听一回。记住,就这一回。”
就这一回!
穆圆圆吓一跳。她可从来没领教过她夫君这等严峻的态度。穆圆圆的命有多大?大到如一个男儿玩世不恭,放浪形骸,惊世骇俗,大到在枪林弹雨里如坐春风。她遭遇了所遭遇,却没遭遇过一付战神的目色倾刻冰化雪消。她的宗教阴魂象青苔一样瞬时爬绿了心灵的底端。她一时心如止水,说:“我打算给你们蒙家也生个小孩了。”
蒙县长盈了一把壮士的浊泪。这是从何说起?
“嗯,不信?”
蒙县长信所未信,未信所信。
穆圆圆生怕蒙县长当她这是痴人说梦,颇受了些委屈,喃道:“我知道你恨我就恨这一点了,告诉你,我也恨我自己了,也是恨这一点哩。得了吧。我们打个平手。忘了它。从新开始。”
蒙县长颇为甜蜜地笑掉了多余的泪浆,血眼一时如玛瑙的出沐,炯炯有光。他说:“说得好,我差一点还后悔带你回来,现在不后悔了。你后悔吗?”
穆圆圆抿了腥红的唇,若有所思。
这时弹火弹奏的伟大乐章一时陷入一重时间的陷阱,沧海大吃一惊,迭掉了千重万重的破碎之后,重整旗鼓,在遥远的不可抵达的深思里拔出一柄横扫千军的寒剑。海岸为之颤栗。枪声倏忽发冷,弹火倏忽冻僵。些时此地,穆圆圆因为矫蒙县长一截,她是趴的轿窗,所以她当作这是万无一失的隐蔽之所,而蒙县长高她一头,蒙县长看见的是蜿蜓的海岸此起彼伏,不平处皆枪,空灵处皆弹。蒙县长更没有能蜇身的一偶再续这喁喁的人伦,但他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得挨过再挨过,不是挨过生存的机缘便是挨过生欲死念皆堪胎死的瞬间。他读这不住地呵着香岚的穆圆圆,读着天使之书,读着墓志铭的断裂。他何后悔之有?金巢为开,红颜大遇,生于乱世而得噬命之剑,冥府有他的至亲与至爱呵虎头虎脑,世间有他的肝胆两昆仑呵鹞与穆圆圆,对,冥府的一代雄王是阎罗,人间的摧肝裂胆,不是有个蒙老爷吗,此岸与彼岸,亏得有偌大的沧海评而估之,一样的,一样的呵。蒙县长想到枪林弹雨其实就是声乐的沧海,它也是评估此岸与彼岸的,横流的沧海与竖鸣的战乱,两相无怨却也是两相投契的呵。蒙县长说:“你没生育过,说了是吓你,很可怕的。”
穆圆圆嘎嘎笑道:“哈!休想骗我!”
蒙县长为穆圆圆诡谲的笑而略略犯了狐疑。蒙县长为这诡谲的深邃与隐忍而欣喜,他愿穆圆圆藏人所未藏,能人所未能,他有一种不祥之感,若无神助,死劫难逃。他希望穆圆圆是逃出死劫的精灵。瞧,她的眼波神妙无伦。蒙县长笑道:“现在我知道,天下没人能骗得去你。”
穆圆圆颔首。她犹豫了一下,阴惨地笑了,她说:“嗳呀,我该告诉你的。”她瞬间老去,幽幽叹道:“就在我刚发现你有一对儿子的时候,记得吗,那时候我们老吵架,你都原形毕露了,你是个封建的小老头,你把我当作陪你开心的鸦片,你骨头寒了酸了抽鸦片,你血胀了气粗了你就抽我。嗯,我只关心你爱不爱我了,我发现,一说到你的两个宝贝儿子,你心就乱了,你两个宝贝儿子才是你心头一块肉,我么,只是你嘴里一块肉。嗯,老娘要造反,哈哈!”穆圆圆是盯着蒙县长的脸说这话的,她盯着蒙县长青一块白一块紫一块的脸不住在变,开心极了,好叙道:“不过嘛,老娘的造反乃是最最愚昧的,简直从封建社会退到了奴隶社会,老娘是作自缚,记得吗?我跑了五个月?记得吗?”
蒙县长几乎透不过一口气,让穆圆圆突然发问,颤了一把。他当然不会忘记,正是有那段颓废的履历,他才明白他不是将相之才,他的刻骨铭心,乃是女色,没错,那半年他快疯了。
穆圆圆说:“我到外婆家保胎坐月去了。嗯,我是守了整整五个月足不出户哩,读什么呀,读了《金瓶梅》,读了《石头记》,哈呀,我象谁呀?”穆圆圆嘎嘎笑着,一波一波地笑着,只看蒙县长的尴尬,放怀大笑。末了她说:“老实说,我是林黛玉,可我爱潘金莲。嗯,我是林黛玉,可我爱潘金莲。林黛玉闷死自己,潘金莲纵死自己。一个错恨到死,一个死得真恨!”
蒙县长骇然。他的少年时代是窃观了几回《金瓶梅》,却是读不进《石头记》。他这时的惭愧有三层,一层是枉为书生,一层是猥狎其秘,一层是缺憾自曝之勇。而穆圆圆弱女子一个,轻若一苇飘萍,英雄巨眼,读也读了,思也思了,说也说了,了无挂碍,证之以出污坭而不染,异也在目前,奇也在目前。
穆圆圆叙道:“我自知女人,不过尔尔,未老先衰了一回,我就想呀,殊不论生男生女,只让他当个和尚!我真请了隔篱法师说法事呢,化了银两呢,我想不对,这更懵人了,我想,殊不论生男生女,让他学个鉴湖女侠,嗯,你知道我把《七侠五义》读了多少遍,那时候我又读了一遍,可我就羞恼,这年头枪呀弹呀,哪还是剑在说事呢?再说,当捕快,什么货色!吃标局血腥饭,与道义何干!哈呀!殊不论生男生女,当个大律师吧!我真到酒馆约了个大律师哎,以为我要打大钱财官司呢,听我问,怎样才能当律师呢,大律师就笑了,说,这我可不知道。我是大律师,我是专打律师打不动的官司,律师打得动的,犯不着我出手。要问怎样才能当律师,那得找律师。嗬呀,气人呀,我说好哇,那,你大律师知道是我请,你来了,我又不是律师,你干嘛来呀?大律师就笑了,说,这你就不知道了,你外婆名份大,我是冲你外婆家的名份来的。一来呢,我能一睹旷世佳人之风采,二来呢,银两是现收的。我说,那,要是我告诉你我没官司打,你不白来了?大律师就笑了,说,都说了,你请我到这等酒馆来陪人吃喝,两得了。再说,我是按时辰收银两的。哈,真吃,真开心,真按时辰收银两。我没打官司呀,不过,我干嘛要问人家怎样才能当律师呀?”
蒙县长听的一咋一咋的。
穆圆圆叹道:“唉。我外婆是领教过我小时候造反不缠小脚的,知道我特性,知道大事说不住我的,就监督我吃的事,哈呀,一天几盅蒸呀炖的,哪吃得下呀,外婆说,你蒸炖不入味是你没睡觉,一天瞎捣腾什么呀,我想我捣腾的事也太多了。外婆把我牵到大镜子前面照了照,哇!丑死啦!我怎么只剩一把干瓜脸丝瓜脖颈了呀,稻草人头人颈架在一个大锅头肚子上,腿呢,细的摆风!外婆说,你躲一边看你的女仆吧,女仆餐餐吃你的汤料,看看女仆吧,女仆往镜子前一站,呀!女仆变成我我变成女仆了。嗯,嗯,嗯,我认了,我认了,我就到洋相馆去化银子照一张骷髅照像,照相师傅都吓住了。我去领照相,轮到我也吓住了。真是骷髅照相。我藏了,呀哈,藏在哪里我不告诉你,永远,我要给日后的小孩看,要给你看,看了我还藏,藏在哪里我不告诉你,我只是要你看看我怀胎有多难看!”
蒙县长吊了一截舌头,舌头又吊了一串精涎。
穆圆圆惨然一笑,说:“可惜胎死了。外婆骗我说那胎是妖胎,反我的精血吸干了,太大太肥了,生到一截,死了。”穆圆圆为此双目泉涌,但那不是泪,而是银水,闪闪发光。
蒙县长为天地的一道寒光鞭醒,乌紫的唇舌绞扭了一下。
穆圆圆说:“廷宏。我对不起你。”
蒙县长听不得这句话,他把握烟枪的手换了,伸出骨棱棱的右爪,轻轻地压在穆圆圆温柔的腕上。他很惊讶,他的腊黄与穆圆圆的皓白恰如蛋的白与黄,但不是黄在白里,乃是黄白相间。他看着自己的一串浊泪吧嗒一声落在腊黄上,腊黄的透明瞬间变成了金色。他说:“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这大人先生的话呢?要说对不起,我三辈子对不起你。”
“不对。”穆圆圆说:“这些年,我一直跟我的小表哥来来往往,我爱我表哥,从小爱我表哥,只是过去不知道那竟是爱,天理人伦之爱。我说我是林黛玉,你笑话了,我不是说我漂亮,漂亮哪能比呀,学养啦高雅呀那能比吗,我是说我的心病,我的心病,我能呆在你身边这么多年,是因为我心里只有我表哥,我表哥留洋去了,你不知道,这是命,在日本占领广州之前,我偶然和了我表哥的信,我都要舍弃你出洋去了,这是命,还是你那对宝贝儿子,你那对宝贝儿子都死了,我比你难受,说了你不信。我就跟你回来了。这是命。廷宏。我真对不起你。”穆圆圆趴轿窗嘤嘤而哭。她说:“这几天你丢下我。头一天一夜我还恨你,后来就把你忘了。这几天,我只想我表哥。迁宏,这时候我才知道,你是在这里等我。”穆圆圆抬起头,说:“你真的是等我。看,你都是半个死人了,你还等我,我知道,你死了也是等我。是这样。天呐。”
蒙县长有些慌乱。他这是在鼓捣着口啣烟枪,手摸蝙蝠膏,再捣洋火,但他僵住了,他听得一阵激越的枪声,他听出来这是两军咬着了打,这时候是走人的时候。他盯着穆圆圆,想了想,动着了浑浊的嗓门,说:“听你亲口跟我这么说,我死而瞑目。记住,你没生下孩子,你也对得起我,我听你母亲说了,你是多么了不起的女人。你现在嫁给你表哥,你也对得起我,我了听你母亲说了,我还看过你表哥的洋照相,跟我的虎脑儿子一样高,你没见过虎脑,见了,你不会恨了,你看,我见过你表哥的洋照,我就没生他气了。”蒙县长也是盯着穆圆圆说话,他知道穆圆圆一句一句都听了,他还是问:“我说这两句话,你信吗?”
穆圆圆眨也不眨眼,颔首说道:“信。”穆圆圆说:“我想你会这样的。”穆圆圆又说:“我在船上把穆副官的地图都背下来了,这里离湛江我姑妈家只有138里,我们走吧,走小路,我会请到靠得住的探子。”穆圆圆说着哗地把早已解了扣的几层衣领都扒了,陡然背转身。
蒙县长一时骇然。
穆圆圆把那么多的珠宝长带贴在脊梁上。
蒙县长抽了一口凉气。
穆圆圆提上衣领,又哗地扒了左袖口,她的雪白的长臂上华光四射,还是珠宝。
蒙县长目瞪口呆。
穆圆圆说:“说了你要吐。我藏在脏地方的一枚钻石,比你们蒙家大院要重上一倍。”穆圆圆盯着蒙县长一字一顿说这句话,看着蒙县长听明白了,才吁了一口香岚,道:“廷宏,我们只有一件事好做,死人太多了,我们生儿育女吧。”
蒙县长颔首再颔首。说:“好,听我说,我让一个靠得住的人送你,你到你姑妈家等我。上不了路,躲着等也行。但你得马上走。”
穆圆圆只是静静地盯着蒙县长说话。
蒙县长大声喊道:“偾!”
偾从乱石里跳出来。
蒙县长吩咐偾。
可偾听明白了,却抗命道:“蒙县长。我不能离开你。”
蒙县长瞪住偾不说话。
偾说:“让抬前轿的去吧。”偾又说:“我一个人能背你,只有我能救你,蒙县长,苍天在上。只有我能救你。”
蒙县长勃然大怒,吼道:“我要你去送!”
穆圆圆不说一句话。她呆看了一眼蒙县长,和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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