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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作者:广州阿南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四十二章
    蒙县长还是让探子的一个宿命眼神勾起了某种心绪。他知道他不是将军的料,他冥冥之中信过命,冥冥之中又信了大命中的小命。命是什么?即国家,即集团,即长官,强盛的国家,凝神的集团,常胜的将军,它就剋它者之命,反之,被人剋着,毁灭是早晚的事。什么是小命,噢,那变数可是大了。蒙县长尤其明白,命是个常量,百八十斤是百八十斤,七十斤是七十斤,一百零八岁是一百零八岁,十七岁是十七岁,但单个的命是可以牺牲的,牺牲为长官的命,牺牲于对敌的消耗,牺牲于对另一生命的鼓舞与砥砺。古之忠义,今之牺牲,说的正是民心拽不拽在帝王的掌心,意志把不把在长官的铁腕。蒙县长有些微薰,他这是为头马而心醉,一个头人能看着全员的豪勇仆在血海里,而他作为一片血光也归于永恒,他的魂灵当是自豪的。他为姚尚义犯了些嫉妒,一个军师能象吟一卷古诗那样支了派了吼了唱了歌了哭了把每一个将士都当了古字衔了镶了美到自己的歌吟里,他就是人中之圣,而他自己眼眨也不眨,当了最后的士兵,倾了最后一瓢血,他孤忠是尽了。蒙县长冷笑道:“中国中国,国中有人呵!”蒙县长不免想到,那么,大榕树那么多的军人衣服和伤亡枪刀呢?大石洞那么多的军人衣服和伤亡枪刀呢?还有马驮呢?蒙县长不免想起了九凤。蒙县长不免想起了鹞。蒙县长又是冷冷地笑了。蒙县长笑出一把泪来,枭寨呵枭寨,偏偏你没有文化,倘若你的儿女是江浙的少爷和千金,那可怎么得了,如果你的儿女是广州的少爷和千金,那可怎么得了,然而不是,他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他们的初衷仅仅是抵壮丁,他们空来那么多匹马和骡,他们是想着劫了掠了满载而归,他们就这么血肉筋骨摔碎在石头上,卷裹在野草里,他们的忠魂与歌哭,随风而去了。
    弹火打红了孟连长百来号枪刀躲着打着的侧面石壁。孟连长是受命凭斜侧面的山梁对日军作定距阻击的,因为精确地选择了日军刚过了三分之一的份量才突然冒火,这是要逼日军拉长队伍过山梁,下斜坡,辜大郎的人都挂了弯刀在乱石堆里候着了。孟连长毕竟打过仗,没逼到路边占石头空间,那是手掷各种炸弹的范围。但把树,石的有效位置贴得很死,而且他敢站到二十几组枪弹都能看到他的位置,不是一古脑射击,而是看他的手势作集中点射,打得很冷很准。蒙县长看了日军突然被打断队伍不过两分钟就反应过来,哗啦一错天即择乱石和乱树作抵抗,当日军弄清这是拦腰截击,几疑是切割围迁,又听这回枪声是正规军人的节奏,立即断开一段距离,用火力控寻阻击点,日军毕竟善战,他们迅速转换位置,先掷手雷,接着一抬歪把就扫射,但孟连长不吃这一套,只等对方一抬歪把的时候才同时三数组枪弹同时点射,九至十枪同时瞄准一两个点,几乎每次命中,日军急不得,缓不了,如是试了几个回合,发现二十丈范围都有命中力很强的埋伏,日军退后再退后。蒙县长大喊孟连长,孟连长退到蒙县长旁边,蒙县长说:“他们要用重武器了。”蒙县长的话没停,冷枪响了。孟连长大呼退后退,但慢了,有三组人半露在树根上,被退后的日军瞅对了角度,一支照明弹划过,数声枪响,有五颗脑袋同时被打碎。“这是狙击变型,”蒙县长说:“安装了狙击镜座再加装狙击瞄准镜的,只要透一点光,很精确。”有两组枪支冒了火,得手的日军来不及缩头,也倒了。蒙县长叹道:“很不错!你的兵!”蒙县长说:“他们用重武器后,不要马上冲,鬼子鬼子,鬼得很,他们停下,还来一次,一定在等他们上路。”孟连长听了就跑回他的位置指挥,急了,没趴地爬,跳过去的瞬间,枪响了,孟连长命大,逃过数声枪响,趴了石头呼道:“退!退!退!”刚退了十来组人枪,手雷到了,很密的手雷,爆炸一通之后,突然抬起了四支掷弹筒,火光闪烁之时,头顶的巨石已经开花,巨树已经断裂,火光一片,蒙县长趴地数着,四枚,十三枚,十九枚,二十六枚。蒙县长对孟连长大呼道:“不动!还有!”蒙县长又喊道:“不动!还有!”机枪响了。蒙县长还大喊道:“不动!还有!还有!”但孟连长蹩不住了,大吼道:“上!上去打!”十几组人枪冲出烟火,找不着隐蔽,机枪倏忽哑了,是扔上来数十枚手雷。人,枪,呼喊乱作了一团。手雷炸罢,果然是蜂涌的日军连人带马窜了上来,夺路而奔。可是孟连长这边只抬起几组人枪,他们趴地点射掩护夺路的几挺机枪,连连命中,但毕竟太单薄了,孟连长滚到乱石头里到处扒着抓着,知道死的太惨了,他在火光里找蒙县长,发现蒙县长已爬到他布置监督进攻的五名执法队员跟前,蒙县长吼道:“上!”并没有人逃跑和后退,几名执法队的也窜上前去了。孟连长赶到蒙县长跟前,蒙县长颔首,嘱道:“很好。顶住。”蒙县长上马到了追日军后续的牙营长那里。牙营长从烟火里窜上来抱蒙县长下马,蒙县长笑道:“你的孟连长是块打仗的料!”看了看阵势,蒙县长吼道:“不要追屁股打了,吃他们居高临下扔手雷,你亏不起!”牙营长回道:“就怕你骂。”蒙县长说:“马上赶到前头,和辜大郎一起,能杀多少是多少!”
    辜大郎的人险些把牙营长和蒙县长给打下马来。原来辜大郎也布置了监督,而且是夹了下坡路的两个角度,左窜的右窜的下山的都在枪口之内。蒙县长还看不破这黑苍苍的天地,只笑道:“都有一手。”
    牙营长大喊道:“辜大郎!我是牙营长!辜大郎!我是牙营长!”
    辜大郎喊道:“你叫你的人在一边砍一边喊!看不清!一砍一边喊!”
    辜大郎这么一喊,牙营长的兵早已听得明白,一片喊杀声震动山野。
    日军千万没想到遭遇正规军人的狙击和有声有色的追击之后,居然还有把弯刀候在山腰上等精锐兵器的人,他们遭遇过枭寨的豪勇,不免鬼哭狼嚎起来,因为是俯冲,口令到了兵阵也大乱了,日本鬼的靴子一急就滑,既不能射击,陡峭上也挑不了刺刀,倒挂枪又碍事,扔了又怕,乱七八糟拔了短剑,几十号头盔已经落地。人短于神,乃是永恒与有限的宿命。,不是一日之长短,不是,人,恐惧是均衡的,彼消此长,如是而已。这时辰日军个体没一个能站稳脚根,在同等的条件下,拔出短剑,竟比带弯刀的慢了,慢了砍一刀的功夫。日军最忌抱了摔,抱了摔,头盔的昏了不载头盔的不昏,日军力道最足的是扬罢短剑一捅,要多准有多准要多狠有多狠,而且,日军兵士的短剑是含圆角的,防止吸住血气拔不动,只一旋就能拔出,不碍第二刀,可现在这种优势等于零,因为站不住,卧不稳。而对方的弯刀是月轮一样圆溜溜的外厚而内薄,你抱它不住抓它不住挡它不住,手抽得慢了手断了,脚抽得慢了腿折了,头偏得慢了头裂了。日军三成是仰倒给劈了,三成是摔了给补的刀子,三成是拔短剑的当儿掉了脑壳,日军不是怕死的兵,只是嚣张不起,狂怒不起,英雄气短了。
    蒙县长爬上马颠倒着窜过丛林,大呼道:“好好砍!给我砍!”他又换上地方喊道:“好好砍!给我砍!”
    辜大郎早就训练了秘诀,一是不砍死,只砍伤,赢时间,不纠缠;二是三个人一组,两组背对背,砍倒就喊一声记数(等立功);三是共进退,喊着进退,不让鬼子隔了打。辜大郎的原则是要大喊,喊出胆量,喊出位置,喊出呼应,喊出气势。因为都是赤脚,码一步是一步,因为右手把着弯刀,也可当爪爪地,都是猫腰爬着,遇见有劈有砍才跳起来,命是灵,跳起来的时候自然会改变方向。鬼子散的滑的立马被吃掉,团的伙的被逼着赶着散掉。水牢的囚徒这会可是发了无名大火,在晦光里兔子眼睛炯炯有神,他们象杀醉鬼一样得手,嗷嗷叫着,一时狂怪如魔。
    蒙县长在丛林盘旋,一忽儿上窜,一忽儿下跳,大呼道:“好好砍!给我砍!”他又换上地方喊道:“好好砍!给我砍!”
    按辜大郎的如意算盘,斜下坡路上伏着的刀手们是要瞄准一个才跳出来一个的,日军一乱,谁也顾不得了,三组五组的窜出路口,扭打起来。百来号鬼子百来号刀手一会就班配完了,辜大郎听得蒙县长喊话,惊醒过来,大呼大嚷要他的刀手往高处绕回去再等人。牙营长也惊醒过来,一会喊砍一会喊绕。人比石头重,杀人总是往冥府底里杀,多少人往下滚着翻着喊着,风都腥了。
    复仇是魔鬼。
    日军才是真正的魔鬼。他们狠心于辜大郎,狷狂于牙营长,他们大出蒙县长的意料。他们的后续居然往山腰扔了上百枚的手雷。
    也就是说,他们不计较肉博阵里也有他们的两百多号兵士。
    山腰上红了数十亩。
    火光中,三人三人猫着的辜大郎的兵,突然轻了飘了先脚而后腰而后头颠倒了。一团一团挽着围着的牙营长的兵,菊花怒放一样散倒了。对影对阵的仇人,抱着斗命的人,飞起来,断了掉了,给甩了给抛了。嗷嗷地惨叫象乌鸦一样飞暗了天空。
    日军有条不紊,人是列三,马是列二,天崩地裂地往下冲,而右侧则隔三人侧走一个执轻机枪的人,有理无理,狂射不休。
    蒙县长是开了一回眼界。黄埔军校少讲了这类战例。苏俄专家讲了一万例俄日战争的战例,可没说到这等战例。蒋校长是在日本读的士官学校,蒋校长没讲过此等战例,或者,索性它日本本身就没说过此等战例。
    辜大郎还记得大喊“往左!往左!往左!往左!”
    牙营长是懵了。
    原本鬼哭狼嚎的日军这回在火光里狂笑。日军真不是怕死的兵,他们能以这种方式拼个一比二乃至于一比三而狂笑,冲天笑,喷血笑。
    如果要很蠢地问中国人怕死吗?那么可以说,当时杀鬼子正杀红了眼的辜大郎的兵和牙营长的兵可连死都没想到,可他们笑不出来。这是他们的苦难!他们成为一名士兵的道路太曲折太漫长了!
    蒙县长要喊一句什么,喊不出,他这时才警觉到自己是摔在了马下,他满身刷了一片寒毛,他担心是受了伤,真是受了伤,他的左腿一阵麻木,他抽不动了。蒙县长在黑暗里苦叫了一声:“又是骨头!”
    蒙县长长叹一声,躺倒在地,他听见了天塌的声音,那是日军狂泻的马蹄声。
    辜大郎大呼:“跑了!跑了!鬼子全跑了!”
    牙营长不明白是哭还是吼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声音,他都忘了他是给气浪摧下马背,他乱踢了几脚,清醒过来,他去抱马,马怎么是睡着呢,马给炸残了,噢,黑糊涂一片,马的脖子全是血浆。牙营长跳起来大吼一声“跑!给你跑!”不知他黑乎乎里见着了什么,飞奔上去,顺着斜坡纵身一跳,是跳上了一匹断僵狂奔的马背,牙营长真还有两下子,他抱马脖子半吊了半丈远没掉,反上了马背,逮着了一尺长的马僵一勒,烈马就空中一旋,落蹄在一丛乱草上,没有卷倒,仰打了个喷囔,碎蹄落地。牙营长这时半醒半醉,他侧回头看半坡的烟火,侧耳倾听满天地的哀叫,一头栽下马来,因为手头还抓着马僵,马掉头弹了一下,发了一声长啸。
    这是一声军号。
    牙营长重新飞上马背,策马上路,冲天大吼道:“辜大郎!跟我来!”他追赶鬼子去,他听着鬼子的马蹄近在咫尺。
    辜大郎猛地一惊,弓腰找马,他这时候也是半醉半醒,但见这半斜的黑烟火山上影影绰绰,可没有啸声,他突然发现一匹翻着滚着下来,他窜了过去,这是一匹重驮着的马,仰倒在一团乱荆刺里四蹄乱蹬,辜大郎慌乱里找弯刀,把勒马的乱绳全割了,马踢踏了一下,起来了,辜大郎跳上马,没有僵,给甩了下来,趴地的辜大郎勃然大怒,跳起来去扒团团转的烈马,烈马一起蹄,险些把辜大郎蹄成两半。
    就在辜大郎慌了闪倒的时候,从坑里腾上来一团黑影直上了马背,把匹惊马的长头给抱了一勒,勒住了环口,一个仰拉,坐回马背上,这黑汉嘎嘎大笑,他就是关羽。关羽滑下马,一手拉起辜大郎,笑道:“辜长官,玩好马,抽空我教你。”说罢把匹摇头晃脑的马交与辜大郎,辜大郎见关羽交与他的是马环,还不敢接,等马喷着咬着调过头,关羽已经拉了绳子上了马环,再交给辜大郎,嘎嘎笑道:“辜长官,请。”
    辜大郎上马抖僵去追牙营长。
    牙营长已经追上了日军的马尾,不料给闪到路边的鬼子横出来抱了落地撕杀,辜大郎三丈远就见那滚地的影子了,半吊在马肚上滑过去,落地就做了那抱牙营长的鬼子,这时,两个鬼子挥着寒闪闪的短剑窜过来了,辜大郎趴地一个螳螂腿顶翻了一个,牙营长眼快,第二个刚窜过来,就嗷地吃了一刀,原来是牙营长夺了刀又捅了人。两人大惊,全醒了过来,跳上团团转的马,没命往回跑,甩掉一阵枪声。
    有此一段交情,牙营长与辜大郎情同手足。牙营长叫道:“快快快,杀人捡枪,看分个什么货色!”
    牙营长突然想到蒙县长,喊道:“蒙县长!”
    蒙县长立刻强打精神,吼道:“收拾地上的鬼子!”
    辜大郎还在大呼:“鬼子跑了!鬼子跑了!”
    牙营长感觉不对,蒙县长怎么象是趴地呢,他牵着马向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探着,来到蒙县长身侧,他还当坐地的蒙县长是惊了而已,说:“鬼子跑了!”
    蒙县长镇静了一会,喘着说:“收拾地上的鬼子,不要追鬼子。”
    牙营长一时不好意思。叹道:“我也懵了,匹马单枪去追鬼子,要不是辜大郎,我算喂了。”
    辜大郎笑道:“佩服牙营长,张嘴要咬日本鬼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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