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宄才十五岁,还怕死人,她剪尸布,哆哆嗦嗦总留长两寸三寸,鹞看了就比划说:“一寸也不要多留,我们只驮了一驮白布,怕不够呢,都是兄弟,不够了我们对不住死魂,多了我们多扎几束白旗吓鸟吓人吓鬼,你要记住。”可鹞一走,她又慌了,还是多剪,一次她量着量着忘了是量人,跟那死人肠子量了七尺,鹞不忍说她,就教她合布头摸尸体的头和脚跟,她就明白了,闭眼睛摸了下剪,不多一寸不少一寸。宄可能干了。她唱古谣象纺纱一样粘粘绵绵的只是低头哼着。她哑,可她的声调比一台纺机加一台石磨一起转着绞着还震心震肺。
悯是七岁被人熊抱去三天才聋的。悯是人熊抱过鱼梁的时候失爪掉的,人熊跳水再抓她的时候把石墙踩塌了,三丈石墙轰隆隆震了,瀑布百里的十三座寨子都听闻了,千块万块石头没砸死悯,就一块石头砸死了人熊。猎户耕户织户找呵找呵找了九天九夜,还是狗隔水闻着了半个死人把悯闻出来了,悯哑了一年,说话了,又聋了。悯美丽又乖巧,可没人敢娶悯。十四岁那年,悯担八角下了一回山,一个镇上的老爷就娶悯当妾了,第二年抱一个脚萎的小儿子回来,是那老爷死了,大婆不让儿子在镇上长大。第二年,悯跟外乡的老铁匠走了,可半路又回来了,等她生了第二个儿子,背小儿子下山去拜坟,枭寨才知道外乡的老铁匠是在天桥上摔死了。这回悯是顶十六岁的儿子出山。悯什么苦厄什么凶险没见过?悯枕的尸,真是睡着了一样,仰是爷,正是正,摆是摆,甩是甩,谁个生前死后不听天呢,听天,那眼不瞪不眯,那嘴不咧不翘,也不知道是扭着哪根筋顶着哪块骨,别人总是抹不平调不顺的,要悯一掌一爪地抚呀梳呀,平了直了松了和了。这时悯唱得很清很清,象风象雨,一句一句地都入了坭土里去了。
悛是唯一目睹过大巫亲手把她生下的怪胎掐死的人。悛才不信怪胎是她生下来的,悛总是疑心大巫把她的胎儿给调了,大巫掐死的是大巫生的怪胎,而她生的胎儿被大巫给偷走了。可家婆和她的姊妹都说,大巫是家里见你生下怪胎才牵骡去请来的,九月怀胎,谁能见你生了胎儿才呼天抢地能生个怪胎来换你的胎儿呢?悛第二年又生了一个怪胎,这一回她抱着护着不让谁动,但她只抱了三个昼夜就疯了,她说是奶她的胎儿,动拿了绳子吊在竹梁上,她要死了要死了却给救活了,她给救活了,怪胎却死了。埋了夭殇之后她自己病了一年,这一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个长大了的怪胎。后来是她善良的家婆带她下山,在镇上收养了一个乞丐的儿子,她又病了一年,病了一年,又养了一胎儿子,她觉得自己的病全好了,恶梦也没有了,可她很奇怪,枭寨的人总象看一个鬼怪一样看她。这回他养子十七岁了,她就顶她养子的壮丁,可她的养子不听话,还是来了,养子说是顶下辈的,乡长还号了榜文当枭寨老少认帐,这不,她的养子龛死了,是趴在一块大青石上死的。她一趴上去就喊冤,可鹞和姊妹们上下左右细看了很久,龛是双手把着大马草铡,石头下躺着两具仇人的尸体。鹞说:“不,龛赢了一个。”悛哭着也看了也想了,抱她的养子说:“龛呵,你就是我那两个死胎,他们一个只有一半,合成你一个人哩!”怪了,悛不再哭,她把枭寨的独眼的半眼的尸体都抱到了一处,又去翻仇人的尸体,把独眼的半眼的尸体也抱了拖到一起,鹞吓了一跳,说:“万不可呀!仇人和兄弟怎么能共个坟穴呀!”悛这才不拖仇人的独眼和单眼尸体了,可还是把仇人的独眼和单眼尸体放在了一起,垫了蕉叶,盖了树枝,祭奠的时候,还送过去一份酒肉。大家提心吊胆,这是千万千万不能让枭寨的活人知道的,不过这时候听悛唱着唱着,倒是有章有法,没一句叉的,证明悛的疯癫停了,不会再犯,大家才稍稍缓了一口气,歌调于是悲喜交融,低昂趋了低昂,高亢合了高亢,恍拟黑暗的牛角号的阴风,一时笼罩了旷野。
魉是个例外,她唱了停,停了唱,她是九凤里最能记古谣的歌仙,可这时她面前摆了几只断腕和一小堆指掌,她是放在篮里对颜面的,终于没对得出来,这会儿她在想着记着,她必得在唱完《虺殇调》的时候弄清了想好了。这个六年来在几个情人之间爱着恨着逃着躲着欠着赔着的妖精,她究竟不忍见魔鬼男人身首异处,更受不了他们身上的肢节断了筋骨断了血脉,爱可以陌生甚至可以埋葬而骨肉不能割舍,自己牺牲是一回事,丢人现眼又是一回事。一首古歌埋葬了多少代英魂和夭殇呵,埋到亲近,却是多么的不同,这个多少豪勇要娶要杀要埋要卖的妖女,这时候歌喉哽咽,有声没调,无声而歌。
蟆心胸平和,她是拉竹的时候失手滑了一杆三丈长的南竹把小叔的胸穿了落的反骨女的恶名,她连死了三胎,是自己悔的太痛,是夫家咒的太惨,是枭寨怨的太深,这回她是顶了丈夫和二叔的二丁抽一来找死,可眼见枭寨为不知名不知姓不知来头不知去路的日本鬼送上这么多条命,她嘎嘎笑道:“咒我是反骨女,枭寨,贱骨头!”鹞吩咐她是刷浆污,她裹了一拳布把血污搽了抹了再往豪勇们的净处涂抹擦拭。鹞见了骂斥道:“呀哈,蟆,你拿死人出气?”蟆说:“我是一人浆污一人净。是我死,我也求个干净。”鹞听了,骂不下去,说:“蟆呵蟆,好好积个阴功,回去生个好胎。”蟆说:“是这么念着,我才忍了大腥哩,换你们谁,手不软哩!”鹞听的也有理,忙她的去了。这回蟆唱的有声有调,她的蛤蟆嗓子阴郁而幽邃,同是古色古香的哀调,她唱的天昏地暗。
一阵撕破肺肠的马啸惊醒了唱的和喃的九凤。
是佛桃和佛寿的马。九凤都知道马离主人是马嘴环被勒了拉的,这下子马脱了口环跑回来了。
鹞吩咐姊妹们三下五除二了断大榕树的奠祀。追马蹄在天黑前找到了枭寨豪勇们最后死难的栈道。
马嘶马,马找马,她们先找到了驮粮草的马,拴着的马见了九凤都纷纷扬蹄喷气,口环勒着的马都让腥风给薰醉了。
九凤眼睁睁看着三五十丈的栈道全铺了尸骇,心都碎了。
鹞软了双膝跪了下去,半天喘不过一口寒气。
暮色一爪把天地抓黑了。
风的话很急很虚,谁也听不明白,谁都听怕了,风掀开每个姊妹的蓑衣,窜进每个姊妹的衣褶里,把诡秘的话直吹入每个姊妹的心肠里去,风的每句话全是鬼话。
鹞知道姊妹们怕黑。她仰不见树,上哪儿去摘鸟窝呢?她叫蟆赶紧劈干柴枝,叫姊妹们拢干竹枝,雨不是斜着,雨是卷着,风不是横吹,风是上劈着下掀着,鹞浑身颤抖,这边蹲着挡也燃不着火,那边蹲着挡也燃不着火,真是鬼吹了。她叫姊妹们都围了再点火,火篷地燃了,大家倒是吓坏了,站在火影里,都看着这山在往下沉,这风在往上掀,人呢,稀稀地只有几条影子,晃着悠着,鬼魂一样。鹞知道不能象在大榕树一样分得太细了,就吩咐姊妹们先搬尸体,天暗得比说的快,劈头盖脑就黑了。鹞在火光里发现了枪,惊叫道:“枪!”她叫姊妹们扎干竹枝燃了三支火把,先找枪,找到了三杆枪,七杆枪,十杆枪,天呐,怎么会丢枪不检呢?鹞想着就瘫坐在一付尸体上,把姊妹们吓惊了,大家问怎么啦?鹞喃喃道:“难道说,两边的人全死了?”大家一想,全都僵了抖了,嘴全冷了,没一根舌头说话。鹞说:“谁会放枪,大家放枪!”为什么要放枪呢?鹞自己也不知道,大家也不敢问,大家就放枪,怦怦怦怦,响了四枪,有五杆枪勾呀拉呀摔呀就不响,响的不响的都吓得乱颤。就没一个想到有没有子弹,鹞说:“把响的拢一堆,不响的拢一堆。”谁也不敢离开谁,大家闹着嚷着顺着尸体叠的栈道高高低低地找枪,三杆五杆地捆作一扎,牵了马过来斜放在驮篓上,检到头,谁也不说,可都知道该见的人都躺着了。鹞问:“你们见头马吗?见蛙吗?见猿吗?见栉吗?”大家想了很久,都摇头。她们又对了几个人的名字,有的说见了,有的说象见了。不也多说,因为很多人身首异处。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临大山洞的七丈石槽好象着过大火,石坭土乱树乱草都很新。鹞就说:“这样,我们先扒仇人的衣服,剩下的就是枭寨的兄弟了,我们慢慢抬。”疳央求道:“我们再打一会枪吧!”大家都知道疳的意思,大家也是这个意思,于是就都打枪,果然还响了几十枪。打了枪,大家胆大了,把火把斜插在细雨里,风很大,浇不灭,旺着呢,大家就在火光里扒仇人的衣服。有人拉不下钢盔,有人拉不开胸口的叉十字带,有的拉不开腰带,大家闹嚷嚷了一会,全把恐惧忘了,彼此看着把黑幽幽的蓑衣甩呀甩的干活,模样象从天庭斜飞下来擒尸体的巨枭,又怕又痛快,大家居然嘎嘎嘎嘎笑了起来。一个人扒了十来二十个仇人的衣服和钢盔,翻翅帽和皮带,靴子,连同枪刀斧棍装了六驮。鹞叫大家到柚叶水筒下浇水净手,再洒酒净一次,烘干了手,先喝一回酒,喝了酒,开始抬兄弟们的尸体了,先近后远,把尸体垫在大石洞前的荫地上,空出来的栈道石头又滑又醒,大家叫苦起来,可恼可笑的话就出来了,尸体很沉,她们就开始骂死人了,不骂则已,一骂,真想起来这些兄弟的十万个不是,九凤,可都是枭喊打喊杀喊焚喊烧的妖精秽孽呵,这会,轮她们抬伤她们害她们欺她们虐她们的大爷们了。“螳,叫你再扔你老婆到猪圈里呀!”疳这么骂她抬着的断左腿,一二喊着和悯把个牛重马重的独眼螳篷地扔在地上,两个人仰了嘎嘎大笑……
就在笑声没落的瞬间,大黑洞的石堆哗啦一阵塌了,黑压压窜出一群鬼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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