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森城内外洋溢着春天的气息,专门从别处移植过来的樱花悄然绽放,被阵阵春风将花香送到各处。
按说以“尾张之虎”织田信秀的身份,实在不应该屈居这样一座只能容纳两百名士兵,而且是突击修筑起来的一座小城。事实上,他的本城古渡城要比这气派很多,能容纳下八百多名士兵。但因他的爱妾、岩室夫人不愿意远离自己的伯父伯母——热田神社的社家加藤图书夫妇,如同所有的老夫少妻一样,四十二岁的织田信秀只有迁就那位只有十七岁,如樱花一般娇嫩可爱的岩室夫人。
不过,这层意思当然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因为这座城是织田信秀赐给嫡次子织田勘十郎信行的居城,本不应该由别人占据内庭。但因城主勘十郎刚刚举行元服礼,尚未订婚,父亲带着爱妾住在他的本城也不算失礼。
这天晚上,织田信秀照例又到岩室夫人的房里喝酒,看着眼前这位容貌和气质都十分出众的爱妾,他竟突然想起了织田信长当日曾说过的那些话:
“哈哈哈,父亲连这个都知道了啊?大概是岩室夫人告诉您的吧!说真的,如果不知道她是那样迷恋父亲,我也就不会写情书给她,更不必做出追求父亲大人爱妾的举动了……”
“这是儿子留给父亲大人的一个谜题啊!若是不能破解这个谜题,那么父亲大人辛苦一生所得到的尾张一国,很快就会崩溃的……”
跟以往很多次一样,不知不觉之中,他的心情陡然沉重下来:一个儿子做出给父亲爱妾写情书这样的事情,还要说出这样的话,实在令人生气。但更令人生气的是,他想了多日,竟然还是想不出其中的原因何在,于是就十分担心那个顽劣不堪、放荡不羁的儿子会不会一语成谶,也就不得不时常去想这个问题,结果越想越糊涂,越糊涂越想,陷入了无尽的烦恼之中。
十七岁的岩室夫人刚刚为织田信秀生下了第十二个儿子又十郎,也是他二十五个儿女中最小的一个,初为人母的少女显得愈发的娇艳动人,夜风吹动草木门窗,也能让她为之心惊,悄悄地将身子挪近了织田信秀:“我最怕听到这种风声了。”
心事重重的织田信秀随口敷衍道:“哦,为什么?”
“我怕吉法师公子会乘风而来。”
正在想着心事的织田信秀一愣,随即便板起了脸:“别说傻话了。”
话虽如此,可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朝着窗户那边望去,灰暗的窗户时时发出悲鸣似的声音,他仿佛听到风中隐约传来织田信长那高亢而豪放的笑声。
就在这个时候,家老柴田胜家走了进来,跪在了榻榻米上:“胜家拜见主公大人。”
柴田胜家是去年才选出来的家老,今年刚刚二十岁,如此年轻就当上了家老,可见他是如何地受到织田信秀的器重和重用。不过,他的面相偏老,短粗的脖子顶着一个硕大的脑袋,再配上粗壮的四肢,从外表上看,简直象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心烦意乱的织田信秀连娇嫩动人的爱妾都懒得理会,更没有兴趣接见家臣,就说:“胜家,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不行吗?”
柴田胜家是织田信秀的侍卫出身,又一直负责他的安全事宜,一点也没有其他家臣的谦恭和敬畏,硬是将浑圆的肩膀往前挪,然后趴在榻榻米上说:“主公,属下有十万火急之事相告,特此求见。”
“什么事?”
“派去跟踪京都贵客的忍者回来了。”
织田信秀身子立刻坐直了,并用眼神示意岩室夫人离开,然后才问道:“如何?”
“他们去了三河,与松平氏的人接洽之后进了冈崎城,因松平氏防范甚严,忍者无法潜入冈崎城,不能再继续跟踪下去。”
“冈崎城?”织田信秀喃喃地说:“果然如你们所说的那样,他们是要去找松平广忠啊……”
“是的。”柴田胜家沉痛地说:“属下也没有想到,信长公子竟会做出这种事情……”
原来,幕府将军足利义辉殿下的御家人、管领细川信元大人的家臣松川信直,亦即大明海商汪直莅临尾张,竟被尾张织田氏误认为是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成为柴田胜家、林佐渡等众多家臣说服织田信秀废除织田信长,改立织田信行为家督继承人的有力武器,给最近本来就愈演愈烈的织田氏家督继承人名分之争又浇上了一瓢熟油!
这也不能怪尾张织田氏过于敏感而多疑,实在是这些来自京都的人身上的疑点太多了:
首先,汪直花费了数万贯银钱供奉室町御所,换得了将军殿下御家人的身份,这是一笔诸多战国大名,包括那些领有几国的强势大名都不曾舍得掏出了巨款,若说只是为了说服幕府厉行海禁、禁产铁炮、谋求自己垄断中日远洋贸易等事,就超出了那些耻于贪利,因而也就根本不知道垄断贸易能带来多大的好处的武士们的理解范围。
其次,作为一个商人,汪直并不好好地做生意,却带着手下武士周游列国,四处拜会各国大名、领主,到底意欲何为?
第三,汪直到美浓国稻叶山城,被美浓国主“蝮之道三”奉若上宾……
第四,到了尾张之后,汪直与即将和美浓国主“蝮之道三”的女儿结婚的织田信长相谈甚欢,并且卖给了织田信长大批军械……
第五,汪直馈赠了织田信长及其老师、家老平手政秀许多价值不菲的礼物,甚至比馈赠尾张织田氏家主织田信秀的还要多……
第六,织田信长将身边的一名小厮藤吉郎送给了汪直,此时已与他们一同前往三河冈崎城……
第七,被迎接进了那古野城之后,汪直多次拜访平手政秀,与平手政秀晤谈于密室,但平手政秀却报告说,汪直总是问自己一些尾张国风土人情之类无关痛痒的小事……
第八,离开尾张那古野城,汪直等人直奔三河冈崎城而去;而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少主松平竹千代,正是织田信长的人质,织田信长对他礼遇有加,亲热地称他为“三河弟弟”,奉命照看松平竹千代的热田神宫社家加藤图书的妻子与别人闲谈时曾无意中提到,织田信长曾跟松平竹千代很正式地订下了盟约……
第九,汪直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与近畿诸国大名、领主交朋友和顺便做生意才周游列国,可他为何却又说自己行程即将止于三河?三河之贫瘠,近畿诸国无出其右,而近在咫尺的远江、骏河却很富庶,领有骏河、远江、三河三国的大名今川义元是京都文化的狂热崇拜者,哪有商人舍富就贫、弃之不顾之理?
……
所有的疑点交织在一起,一个惊天的大阴谋就渐渐浮出了水面:这一切,都是围绕着尾张织田氏家督之位而展开的,织田信长担心自己家督继承人的位置不保,想先下手为强,效法甲斐武田信玄放逐其父武田信虎的作法,篡夺自己父亲、“尾张之虎”织田信秀家主之位!
尽管织田信长能训练狐狸骑马,得了一个“狐狸马”的绰号,但正所谓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经验丰富的猎手,他的阴谋诡计自然也瞒不过那些忠诚而又聪明的家臣们,甚至,他们对于织田信长阴谋诡计的具体实施步骤也大致有了清晰的判断:首先,通过那些来自京都的商人串联沟通,已经联合了即将成为他岳父的美浓国主“蝮之道三”;其次,凭借着自己与三河冈崎城松平氏少主松平竹千代的特殊关系,由那些来自京都的商人牵线搭桥,得到三河武士集团松平党的效忠,准备东西夹击,攻打那古野城。而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还一直在苦心笼络和训练那古野城内外武士、农夫家中的少年男女,不惜重金从那些来自京都的商人手中购买的洋枪,就是为了讨伐父亲织田信秀!
计划如此周密,难怪他平日无论是在父亲面前,还是在家臣们的面前,总是摆出一副根本就不在乎父亲是否废除自己家督继承人名分的样子,甚至扬言自己可以凭借实力夺回自己想要的一切!要知道,尾张织田氏家主虽算不上什么显赫无比的权位,却也是威震一方的诸侯,多少人都眼馋心热,他怎么可能会不屑一顾甚至弃若蔽履?
骨肉相煎、父子相残,在战国乱世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身为父亲的“尾张之虎”织田信秀却还是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甚至在他的内心深处,隐隐约约觉得,那个看似放荡不羁、桀骜难驯,却立志要天下布武的儿子,或许真的不会在乎区区一个只占据了尾张下四郡的领主之位。
但是,这又成了尾张织田氏那些忠诚而又聪明的家臣们判断织田信长阴谋的一大罪状:要想夺取天下,怎能没有自己的根基?而胸怀大志者,无一不是心狠手辣又无所顾及,思常人之不敢思之思,行常人之不敢行之行,如甲斐的武田信玄,也因父亲武田信虎有意要废长立幼而联合妻兄、骏河大名今川义元放逐其父,他若不能当机立断,只怕如今不是命丧黄泉,就是沦落为一个四处游荡、三餐不继的浪人,哪能成为雄霸一方的“甲斐之虎”?
众多元老重臣分析得如此透彻,也由不得织田信秀不信。但是,织田信长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又是嫡长子,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将他废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