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头颅躯干,主自身本体,称为“五体”;又有殖器,主后代繁衍,称为“宫”,“五体”与“宫”俱全,才是一个完整之人。因殖器至关重要,又有俗称曰“命根子”。
太监去了“宫”,就是断了独自立身之根,只有寄身皇家为奴,依附主子为根,方能安身立命。倘若一朝被皇家主子所弃,便如断根之数立刻枯烂而死。因此,那些太监无不恭顺卑微地逢迎,巴心巴肝地侍奉,以求得主子的垂怜和庇护,只要主子根干粗壮,他们也就能枝繁叶茂了。
可是,人算有数天命无常,整日价提心吊胆地看着主子的脸色过活,可还是有人要来断自己的根——那个天杀的的贼配军海瑞,走了狗屎运先当上知县又中了制科进士,竟不知死活地上了一道名为《请抑内官重阁责疏》的奏疏,公然提出要复立太祖高皇帝铁牌,恢复旧制,抑制内官职权!而主子万岁爷受其蛊惑,竟下旨将海瑞那道要命的奏疏明宣诸臣,命满朝文武直陈己见,更如同一声晴天霹雳一样,砸在了所有内宦的头上:外面那些臣子要么是趋炎附势之辈,专一会落井下石;要不就自持清正,看不起咱家这些刑余之人,自然也会痛打落水狗。在这要命的时候,还能指望谁来搭救咱家?
在经过了最初的惊恐之后,作为中宫第一人的司礼监掌印,陈洪不甘心就此束手待毙,愤然开始了防守反击,一边串联了宫里二十四衙门的掌印、各宫管事牌子等有头有脸的貂铛贵宦,说服各宫主子娘娘在主子万岁爷面前替他们求情;一边责令如今依然存在,却不知道还能维持到几时的东厂加强了对满朝文武的监视。
作为由皇上直接掌握、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兼任提督的皇家侦察刑治机构,东厂负有监控百官有无二心、办事是否公正、交往是否有结党纳贿之嫌以及民情世俗之变化等重要职责,自从成祖文皇帝设立而始,就成为皇上的耳目而深受历代皇帝信用和倚重,能在位于东安门外戎zf街的东厂衙门大堂上公然挂出“朝廷心腹”的匾额便是明证。此外,一经成立,东厂的敕谕就最为隆重。大凡内官奉差关防,铸印用的都是“某处内官关防”统一格式。惟独东厂不同,关防大印用的是十四字的篆文“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关防”,既点明“钦差”,又加上“太监”二字称号,以示机构之威、圣眷之重。
东厂设本厂掌帖刑千百户两名,掌帖两名,领班司房四十余名,档头办事百余名,番役千余名,机构庞大等级森严,不但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这些位列九卿威权圣重的三法司都不能辖制,就连同样由皇上亲自掌握的锦衣卫也在他们的监控之内,其权势之大,气焰之凶,也就不难想象。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上至皇亲国戚、公侯卿相、下到百姓黔首、升斗小民,莫不谈虎色变,更无人敢拭其锋,见到锦衣怒马、操京师口音之人,都远远地避到一旁,看也不敢多看上一眼。
闻知那个海瑞上呈奏疏之中要主子撤裁本衙,东厂上下无不义愤填膺,且事关生死存亡,自然同仇敌忾,所有被安插在六部九卿等朝廷要员家中和京城各部院司寺的番子暗探一起出动,不多几日便搜集到了一大堆朝廷职官不轨言行的情报,比如内阁首辅严嵩其子严世蕃在手心之中写有一个“可”字,但凡有人问到海瑞奏疏一事,便含笑不语,只以掌心示人;还有内阁次辅李春芳,曾私谒去职首辅夏言,两人谋划于密室多时,言辞之中多有诋毁太、成两祖并列位先帝,以及诽谤当今圣上的不敬之语,且夏言公然说出了“政事糜烂,纲法名器不具,国家衰败覆亡时日无多”这样大逆不道的狂悖不臣之言……
收到这一系列的重要情报,陈洪如获至宝,兴冲冲地拿着一摞仿单就跑到了东暖阁,觐见主子万岁爷。
朱厚熜看了陈洪精心搜集汇总的朝臣“不轨言论”,没有发表意见,却笑眯眯地看着陈洪,问道:“陈洪,你掌司礼监印几年了?”
陈洪老老实实回答道:“回主子,奴婢于二十三年冬月接吕公公之职,到如今已有两年零六个月了。”
朱厚熜说:“两年半,时间不算短了,经你批红发出的诏命只怕有好几千件了吧?有没有自己拿过主意,改动过内阁的票拟?”
陈洪吓得一激灵:莫非有人在主子面前告刁状,说他专权擅政?赶紧跪了下来:“回主子,这两年多里,内阁的票拟奴婢每次都与黄锦那个狗奴才一同核审,然后才批红,可我们哪一次也没有改过内阁拟的票……”
朱厚熜追问道:“真的没有改动过?”
尽管主子一直面带笑容,但陈洪已吓得肝胆俱丧,一边拼命地叩头,一边说:“主子是天,奴婢万死也不敢欺天,确是一个字也没有改动过啊……”
“行了,朕不过随口问上一问,你至于如此惶恐吗?”朱厚熜说:“朕就想问一问你们司礼监,两年多里,批了几千件诏命,一个字也没有改动过,那你们核审什么?”
陈洪怔怔地说:“回主子,奴婢以为内阁各位老先生都是主子亲自简拔的大臣,主子都信得过,奴婢还有什么不信任的?”
“听听你都说了什么话!”朱厚熜脸上的笑容倏地不见了,冷冷地说道:“朝廷体制,是能以私相信任取代的吗?亏你还是司礼监掌印、我大明的内相,就凭你方才的那句话,别说是把你赶到南京去给太祖高皇帝守陵,请出祖宗家法将你剥皮楦草都不算冤枉了你!”
陈洪闻言如五雷轰顶,死命地将头在地上磕着:“主子饶命,主子饶命啊……”
亏得他急中生智,听主子提到“南京”,立刻想起了那个最受主子宠信、如今正坐镇南京的吕芳吕公公,忙又说:“奴婢的干爹吕公公当年掌印司礼监便是如此,奴婢愚钝,不敢改了吕公公的规矩……”
朱厚熜厉声说:“所以你们就一直这样走过场,把内阁辅臣拟的票照抄一遍来糊弄朕、糊弄天下人,是不是?”
陈洪彻底蒙了,哆哆嗦嗦着说:“奴婢……奴婢这就去……去提刑司受杖……”说着,又重重地磕了个头,就要起身往外跑。
“站住!”朱厚熜喝住了陈洪说:“朕说了要责罚你吗?自作聪明!”
看着战战兢兢又跪了下来的陈洪,朱厚熜没好气地说:“若论聪明,你陈洪在这宫里几万人中间,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了,却也是这样不晓事,难怪朕会被你们气成这个样子!”
“主子……”
朱厚熜冷笑道:“还不明白?你以为朕俯允外面的那些臣子所请,要夺了你司礼监批红之权,是受了他们的蒙蔽?你以为夺了你司礼监批红之权,是伤了你大明内相的面子、削了你的权?告诉你,朕是可怜你们这些奴才,保护你们!”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朕御极二十多年了,用自己的人掌司礼监只有两个,一个是吕芳,一个就是你陈洪。从吕芳到你陈洪,十几年里就没有改过内阁一个字的票拟!既然如此,为何这十几年还要去批这个红,要跟着外面的那些臣子一起为国事担罪?”
在深宫大内这座八卦炉里修炼了几十年,爬到了司礼监掌印这个位置上,陈洪也绝非等闲之辈,赶紧应道:“做了奴婢这号人,就不算是个人了,有主子这么多年呵护着,总算是有了半个人样,奴婢该替主子看好这个家,替主子遮风挡雨……”
“替朕遮风挡雨?朕告诉你,你们谁也不能替朕遮风挡雨,全是在招风惹雨!”朱厚熜说:“今次不是黄锦那个狗奴才自作聪明,不经请旨就虐打杨继盛,朕何必要给那些新科进士认过赔罪?又怎会被外面的那些臣子抓住了把柄大做文章,要把你们权势都夺了去?”
陈洪心中一哂:别说是打了一个小小的新科进士,就算是内阁辅臣、六部九卿,终归也是臣子,武宗先帝爷时的刘瑾刘公公是何等的威势,朝臣稍有违逆,说打便打,要杀即杀。有一日早朝发现有匿名揭贴揭露他诸多不法情事,他便罚满朝文武跪在午门广场上,流火的暑天,跪了整整一天,当场就晒死了好几个,其后还将五品以下官员全部打入锦衣卫诏狱之中,直至查出是内官所为才释放诸臣回家。如此威压群臣,武宗先帝也未曾降罪于他。说到底,今日外面的那些臣子这样嚣张跋扈,还不是你主子万岁爷这些年限制内廷、纵容zf给惯出来的!
但是,他毕竟是个奴才,再有不满,也只能埋在心里,更不敢把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
朱厚熜却不知道陈洪心中做何之想,自顾自地说:“这两年朕一力推行新政,多收了那些宗室勋贵、官绅士子几两银子几斗米,就惹出了多少事端?眼下虽说平定了江南叛乱,可那些朝臣士子还是心怀不忿,总想借机给朕找事,跟朕闹腾!当日琼林宴你也在场,不就是一两个县遭了灾饿死了几个人,就有人弄出一副《流民图》来攻讦新政,败坏朕的名声。偏偏黄锦那个蠢东西不晓事,还要火上浇油,还要上严嵩徐阶两人的当!”
陈洪被朱厚熜的话给弄糊涂了:当日主子看到《流民图》那样愤慨,是他亲眼所见,气成那个样子,大概装是装不出来的,今日怎么说的如此轻描淡写?而且,他也听过提刑司的奴才禀报过后来所发生的一切,完全是杨继盛、殷士儋、王世贞那几个新科进士在挑头闹事,顶多有国子监祭酒田仰那个老东西多事,为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科进士撑腰,主子怎么把账算到了默不作声,任由黄锦收拾杨继盛的严嵩徐阶两人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