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阿宝入朝
沉默了一会儿,朱厚熜看看严嵩那花白的头发和凄迷的泪眼,叹道:“夫孝悌者,乃君子立身之本,我大明更以孝治国,严世蕃纵有那样的想法,虽非人臣事君之正道,却也是人子事亲之常理。自古忠臣多出于孝门,他若能移孝做忠,倒是国朝可用之材。你起来吧!”
吕芳扶起了严嵩,说:“严阁老,皇上仁厚,已不追究令郎严大人之罪了。镇抚司那边奴才会去打招呼,不让他们为难严大人,只要你悉心给皇上办差,没准皇上过些时日就让你们父子二人团聚了。”
朱厚熜听得出来,吕芳的话字字句句都是在安慰严嵩,却更是在婉转地规劝和提醒自己不要因一时心软而贻误了大事,便轻咳了一声,板着脸说:“方才朕问及鞑靼求贡一事内阁有何意见,你附议翟阁老,建议朕发六部九卿公议,你觉得如此处置可妥当否?”
严嵩显得十分为难的样子,嗫嚅了半天才说:“论说军情如火,也容不得拖延,但此等大事关乎兵凶国危,一定要慎重,翟阁老建议发六部九卿公议也是稳妥之举。”
刚刚对他有点好感,他竟然又开始耍滑头,朱厚熜不禁又生气了:“内阁不敢酌处,把事情推给朕,现在又想把责任推给六部九卿,这便是你所说的稳妥之举?”
见严嵩低头不语,朱厚熜追问道:“可朕看了你上的那道密疏,翻来覆去说的都是既不可战,又不能和的实情,你到底是何用意?”
严嵩说:“回皇上,圣天子明见万里,臣等智慧不及万一,惟有将实情奏报皇上,恭请圣裁。”
“什么事都要朕来裁夺,朝廷养你们这帮大臣何用!”
严嵩赶紧又跪了下来:“回皇上,恭请圣裁是内阁合议的结果,臣身为新进阁员,不敢另有他论。”
“内阁五位阁员,徐阶有伤在身未能与闻,剩下四位有说可以商量的;有说坚决不能的;有说惟圣天子自裁的;更有你这样跟朕耍滑头的,摆出一大堆实情让朕来猜你的心思!”朱厚熜怒气冲冲地说:“就这样,你们还要跟朕说什么内阁合议!当真以为朕不晓得你们这些个阁老心里都打得是什么主意?!”
看见严嵩战战兢兢地俯在地上不敢回话,朱厚熜仍是怒气未消,冷哼一声,又说:“个个都是两榜进士、翰林出身,又混迹官场几十年,哪个不晓得明哲保身之理?平日都自诩家国之臣,张口社稷闭口苍生,眼下寇犯国门,北直隶数省陷落虏贼之手,数百万百姓流离失所,正需要你们这些阁老赶紧拿出一个保全社稷安定黎民的法子,你们却只顾着打自己的小算盘,怕被人抓住把柄危及自家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哼哼哈哈扯上半天,谁都不肯说一句准话,最后就弄出这么个‘原件呈进恭请圣裁’的合议结果来糊弄朕!被朕逼问到头上,又说该发六部九卿公议,惟独没有一个人有胆量在这样的大事上帮朕想个妥善的法子!这就是你们的事君之道!”
尽管皇上斥骂的话越来越尖刻,严嵩却暗自松了口气:果不出他所料,夏言不但上了密疏,而且还提出了同意议和,有条件地接受鞑靼封贡的意见,此举固然是尽到了人臣的本分,但他虽仍是内阁首辅,毕竟已奏请停职休养,眼下皇上左支右拙,焦头烂额之时觉得他语焉不详,不能尽心谋国;焉知日后不会认为他擅操权柄,暗中仍在保持朝政?看来夏言虽也知道韬光养晦明哲保身之理,毕竟柄国多年养成的勇于任事、独断专行的脾性一时要改也难,这样的首辅,如何能伺候得了刚愎自用且雄猜多疑的皇上!
想到这样,严嵩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叩头说:“皇上这样责微臣,微臣无言以对,更不敢应对。”
“什么无言以对、不敢应对?”朱厚熜冷笑道:“不外乎就是觉得自己刚刚复列台阁,势单力薄,生怕出什么差错就没了下场罢了!当此国难,若是满朝文武都象你这样做事畏首畏尾,不敢担一点责任,我大明也就亡国有日了!”
一席奏对,等得就是皇上这句话,严嵩心中大喜,表面上却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赶紧俯身在地请罪不迭。
朱厚熜突然又说:“朕听说翟銮把调整增补十八衙门部院大臣之事交由你去办,如今过了好些日子,怎还不见你具文报来?”
严嵩说:“回皇上,微臣已将与吏部会商酌定的初步议案呈报夏阁老,待夏阁老看过之后即能呈送御前恭请圣裁。”
朱厚熜的脸又沉了下来:“十八衙门部院大臣大都因伤不能理事,还有好几个衙门的大印空悬,此事刻不容缓,报了翟銮还不够,还非得要报夏言吗?”
“回皇上,内阁上承圣意,下领百官,督率六部九司等各大衙门处理朝政,各部院使司大臣人选素来需经首辅首肯,方能呈送御前由皇上裁夺任用。微臣不敢越俎代庖……”
朱厚熜看看一脸无辜表情的严嵩,突然笑了,却是那种令严嵩不寒而栗的冷笑:“看来朕把你冷藏了两年,你也长本事了啊!朕问你,你是不是也想学翟銮那样做个甘草?”
严嵩赶紧将头又俯在地上:“微臣有苦衷,请皇上明察。”象是犹豫了一会儿,他才说:“夏阁老素来与臣有隙,两年前微臣失爱于君父,退出内阁,夏阁老奉诏回朝理事之后,将微臣在内阁之时票拟擢升的官员尽数罢黜斥退。微臣虽德行有亏,一些奸佞之人为求加官,不得不走微臣的门路,但微臣辅佐皇上掌枢国政不过数月,并没有那么多私党,许多人其实都是卓有劳绩的能吏干员,理应晋升,却被夏阁老一概目之‘严党’予以贬谪罢黜,难免伤及无辜。这两年来微臣每每思之,仍觉于心有愧,更觉于国不利。故此次翟阁老将调整增补十八衙门部院大臣之事交由微臣去办,微臣不得不谨慎从事,此固是微臣一己之私念,更是不愿有人再受微臣池鱼之殃,请皇上明鉴。”
严嵩这么说之后,朱厚熜才想起来嘉靖二十一年末夏言被起复之后,确实曾罢免了一大批被认为是“严党”的官员,当时也有一些大臣和都察院御史、六科给事中等言官上疏抗辩谏诤,可自己只想着严嵩是个奸臣,他起用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八成是向他行贿才得以加官进爵,因此对于夏言的奏疏是奏一本准一本,也没有认真调查核实,大概确实有严嵩所说的“伤及无辜”的情况,但严嵩既然与夏言有私怨,他这么说肯定有借机攻讦夏言的意思……
想到这里,他冷静了下来,说:“此一时,彼一时也!只要你一心为公,惟才是用,谁能说你广结私党?”
严嵩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献媚的好机会:“皇上圣明……”
可是,没等他说出更多的颂圣的话来,就听到司礼监首席秉笔黄锦在外奏报:“启奏皇上,高拱求见。”
话音未落,就听到高拱在门外奏报:“臣,巡城御史、监营团军高拱恭请圣安。”
得了皇上的恩准,高拱和黄锦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七八个小太监,抬着两只装得鼓鼓囊囊的麻袋,那两只麻袋里似乎装着两个人。那些小太监将麻袋放在地上之后,立刻就被黄锦赶了出去。
朱厚熜、吕芳和严嵩都是一愣,不约而同地想:营团军又抓到了鞑靼虏贼的重要人物,高拱亲自给皇上送来邀功请赏来了!
哪有这样的规矩!吕芳不禁恼怒道:“高大人这是何意?”
高拱并不理他,冲着皇上跪了下来,说:“皇上,微臣有事要单独奏报皇上。”
朱厚熜知道吕芳因当日兵杖局一事已对高拱心生芥蒂,更知道高拱恩师夏言与严嵩积怨颇深,有心要帮他与两人缓和关系,便说:“你们三人都是朕最信任之人,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高拱有些犹豫,但也不敢违抗圣命,只好站起身来打开了一只麻袋,一个三十多岁,肥头大耳的人自麻袋里钻了出来。
朱厚熜又是一愣,这分明是个汉人啊!而且,看他一身粗衣短打的装束,也不见得是什么重要的货色,高拱为何这样故弄玄虚地将他装入麻袋用小轿子直送到宫里来?
那个人一钻出麻袋,四下里看看,发现了朱厚熜,便扑到了他的脚下大哭起来:“皇帝哥哥,阿宝终于见到你了!”
“阿宝?”朱厚熜怔怔地说,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这么一个“阿宝”,竟然把自己叫做“皇帝哥哥”。即便他真的是藩王宗室,有外臣在场,也该按着君臣之礼叫一声“皇上”才是,怎么连这个礼数都不懂!
吕芳突然失声叫道:“你……你是宝王爷……”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失言,忙改口道:“哦,荣王爷!”
刚见那人钻出麻袋,严嵩眯着眼睛站在一边,也在寻思他究竟是何人,忽然听到吕芳失口叫了一声“宝王爷”,忍不住眉毛一跳,心中暗道一声:“原来是他!”
第四十二章阿宝入朝
朱家龙子凤孙归礼部和宗人府共管,严嵩曾掌礼部,自然知道吕芳所说的这个“宝王爷”亦即荣王爷名讳朱厚熘,是宪宗先帝爷第十三子荣庄王朱佑枢的嗣子,受封之国于湖广常德府。至于他为何被人多以“宝王爷”相称,一来因此人小字“阿宝”;二来据说此人贪鄙成性,好集宝物而得名。他身为郡王,朝廷每年依例给粮三万石,钞两万贯,锦四十匹,绸三百匹,纱罗各百匹,绢五百匹,冬夏布各千匹,棉两千两,盐二百引,茶千斤,还有历代皇上所赐的近万顷子粒田,每年收项多不胜数,什么样的珍馐美酒什么样的美姬艳姝享用不到?可他却还不知足,一贯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用尽各种手段大肆兼并乡民土地,比如他勾结豪强奸商强迫良民借下高利贷,致使许多百姓破产,不得已之下只得将土地卖于他。更有甚者,他见如今开丝绸作坊能赚大钱,遂强令名下佃户俱都种桑养蚕缫丝,而在他家开设的丝绸作坊里劳作的匠人,却是被他以种种理由抓来强迫以工抵债的男丁壮妇,以此牟取暴利。州县衙门若稍加制止,便被他百般呵斥打骂,常德府从知府到县令,稍有良知的官员都曾挨过他的马鞭和耳光,报到湖广巡抚衙门,巡抚也拿这个天潢贵胄没有办法,只能好言抚慰那些官员,将他那不法之事强压下去。久而久之,这个“宝王爷”已成地方一大公害。
其实为祸百姓的又何止一个“宝王爷”!大明开国一百七十年,亲王、郡王、镇国中尉及未受封的皇室宗亲遍布天下,仅以当今皇上的龙兴之地安陆府所在的湖广一省而论,除了就藩衡州府,薨于正德二年,因无子而除封的雍王之外,尚有就藩襄阳府的襄王、就藩荆州府的辽王、就藩德安府的歧王,以及眼前这位就藩常德府的荣王。湖广本为天下富庶之地,素有“湖广熟,天下足”之称,可有几个人知道,夏秋两赋解送京师之后,湖广通省留存的粮米不足一百二十万石,可供给皇室宗亲和各级官府衙门的禄米就要二百五十万石,以两年存留之粮尚不够皇室宗亲和府衙一年之用,还得朝廷另行贴补。推而论之,两京一十三省那一万九千多位皇室宗亲,一年又要耗费多少国帑民财!大明拥四海之富,却年年亏空,非是无财,而是财富既不在国,也不在民,都被这些龙子凤孙、贵戚勋显鲸吞净尽了!仅此一点说来,皇上推行子粒田征税、官绅一体纳粮等整饬财政的新法也算是洞察时弊的救难之策了……
可这救难之策注定是得不到被触犯了既得利益的皇室宗亲、贵戚勋显以及官员士子的赞同的,这位生性贪婪的“宝王爷”千里迢迢赶到京师,冒着生命危险进入被鞑靼虏贼围困的京城觐见皇上,大概就是为了子粒田征税一事来找皇上诉苦来了吧……
说起来,若无仇鸾谋反起兵靖难,没有鞑靼掳贼寇犯国门,没有薛林义、陈以勤悍然发动政变,皇上或许也会动摇,这倒是一个扳倒夏言的好机会。可是,死了这么多人,朝局也纷乱如斯,皇上若是稍有退让,恐怕就得下罪己诏才能收场,可当今的皇上是这样的孱弱之主吗?当年正德先帝大行,内阁首辅杨廷和率朝臣推举时为外藩的皇上入继大统,为了生父兴献王称帝一事,皇上跟朝臣一闹就是二十年,罢免了多少位内阁学士、六部九卿,又廷杖刺配了多少位官员?指望这样的皇上隐忍退让,只怕绝无可能……
因此,若这位“宝王爷”就此发难,皇上若征询自己的意见,大概也只有替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说几句好话了……
这样也好,方才回话多少有攻讦夏言的意思,皇上不会没有察觉,只要在新政之事上态度坚决,便不会触怒皇上,日后总能找到对夏言下手的机会……
严嵩正在紧张地盘算着,那个自称“阿宝”,被吕芳称为“荣王爷”的人咧着嘴对吕芳笑了:“恩啦。老吕你真好记性,十多年不见竟还记得本王的绰号。”
吕芳赶紧跪了下来:“请王爷恕奴婢无礼!奴婢给王爷请安了。”
阿宝笑着一摆手:“人人都知本王小字宝王爷,人人也都这么叫本王,老吕你还跟本王客气什么?”突然又咧着嘴哭了起来:“呜呜呜,本王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皇帝哥哥和你老吕了……”
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将吕芳弄得哭笑不得,忙说:“皇上御前,荣王爷请注意礼态。”他偷眼看看朱厚熜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又说:“荣王爷,不是奴婢多嘴说您,您是宪宗先帝爷嫡嫡亲亲的孙子,正牌子的天湟贵胄,又跟皇上是总角之交,有谁敢跟您老人家过不去,自有皇上给你做主。可太祖高皇帝当年定有祖宗家法,藩王进京面圣要请旨,获准之后方可成行,你纵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不该擅自离开常德府的藩邸跑到京城来啊!”
尽管吕芳已将这个“宝王爷”的身份暗示给了朱厚熜,可朱厚熜还是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但听吕芳所言,他不但是与嘉靖同为受封湖广的藩王,而且还是堂兄弟,大概两人幼年之时关系还算不错,便跟着打哈哈说:“阿宝,你怎么还是如此行事莽撞?吕芳这个奴才也比你懂规矩些个。念你不远千里来看朕也着实辛苦,朕就不追究你违背祖宗家法的过错了……”说着,他笑了起来:“你堂堂的一个王爷,怎么被人装到麻袋里给朕抬进宫了?”
阿宝伸手一指一旁沉着脸默不作声的高拱:“是他!还有那个天杀的俞大猷、戚继光,臣弟一再告诉他们我是天家骨肉,这帮贼囚汉只不理,不给臣弟开城门,只用大筐把臣弟吊着入城,还如同审囚徒一般盘问臣弟,随后就用破布堵住臣弟的嘴,将臣弟装进了麻袋里,这帮贼囚汉如此凌虐天家骨肉,简直是心如蛇蝎啊!他们……呜呜呜,皇帝哥哥,你要给臣弟做主啊!”
在场诸人心里又是一震,按明太祖朱元璋定下的规矩,文武百官对皇室宗亲,尤其是已受封的藩王,一律以臣礼待之,一品大员也不能例外,更不用说高拱只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巡城御史,“凌虐天家骨肉”这个罪名可不是他所能承担得起的!不过,众人也知道皇上一向对高拱宠爱有加,自会帮他将这个罪名搪塞过去。
果然,朱厚熜轻描淡写地说:“阿宝,朕此前有令,九门许出不许进,高拱身为巡城御史,又不认识你,如此处置也是情有可原。不过你高拱确实行事欠妥,要证实阿宝的身份,要么先奏请朕派人去看,要么拿顶小轿抬到宗人府去查验,却不该将他装进麻袋之中直接给朕抬了来,你让朕还当你是绑票的劫匪呢!”说着,他想起了阿宝刚刚钻出麻袋的那副憨态可掬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严嵩突然惊恐地叫了起来:“江南……江南……”他的牙齿打起了架,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自从进了云台,高拱就一直没有正眼看过严嵩一眼,但听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断断续续的几个字之后,却不加掩饰地将佩服的眼光投向了他。
朱厚熜的笑声也立刻停止了,厉声问道:“阿宝,江南究竟发生了何事?”
“不关……不关臣弟的事啊!”阿宝又大哭起来:“他们……他们逼臣弟当皇上,臣弟死也不敢应允,冒死逃了出来,就想着赶紧给皇帝哥哥报信,请皇帝哥哥发兵讨伐那些天杀的逆贼……”
最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朱厚熜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一趔趄,眼前就要栽倒在地上,吕芳、严嵩和高拱三人同时扑了过去,扶着了他,急促地叫着:“皇上,皇上!”
朱厚熜立刻稳定了心神,咬牙切齿地说:“来吧,都来吧!”接着,他厉声问阿宝:“江南究竟发生了何事,还不快给朕从实奏来!”
高拱说:“皇上且请息怒,荣王也未知详情,还是由别人来陈奏吧。”他对一旁面色如土的黄锦说:“黄公公,请你把那个人放出来。”
另一个麻袋打开了,钻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面白无须,象是个太监。一出麻袋,他便跪了下来:“奴才杨金水恭请圣安!”
“杨金水?”吕芳皱着眉头想了一想,随即问道:“你可是今年年初得南京守备太监赵勇赵公公举荐,升任南京内廷鲥鱼厂监正的那个杨金水?”
“回吕公公的话,正是奴才。”
“听说你曾拜在赵勇门下你可是奉了赵勇之命到京城来报讯的?”
杨金水咬牙切齿地说:“回吕公公的话,赵勇那个狗奴才虽是奴才的干爹,但他狼心狗肺,竟附和逆贼谋夺主子的江山,奴才不忿其卑劣行径,独自从南京逃出来给主子报讯……”
吕芳厉声说:“狗奴才,还不快把详情奏报主子万岁爷!”
第四十三章江南叛乱
正如朱厚熜所料想的一样,江南叛乱还是因嘉靖新政而起。为首的是此前因反对新政被削一等王爵,由亲王降为郡王的荆王朱厚纲等几位藩王宗亲,还有留都南京的那几位祖上跟随明太祖朱元璋起兵造反夺取天下,受赐“开国辅运”丹书铁券,爵位世袭罔替的勋臣之后,如大明开国第一武将徐达之后,袭封魏国公,兼任南京守备的徐弘君;传奇谋士刘基刘伯温之后,袭封诚意伯,兼任操江总督的刘计成等人。
朝廷推行子粒田征税之新税法,尤其是颁布了对这些天潢贵胄、勋贵豪强不仅限田,而且还要逐代减田的《嘉靖问刑条例》之后,立刻在两京一十三省的宗室勋戚豪强间引起了强烈不满。朱厚熜严厉惩处了联名向朝廷上表要求废除新法的荆王朱厚纲等几个亲王,并将汉王朱厚憬革去王爵废为庶人,靠着铁腕和寡恩,勉强压制住了反对的声浪。但那些宗室勋贵却不甘心乖乖地将每年数以万计的钱粮上缴朝廷充做国用,早就在私下里串联图谋不轨。鞑靼寇犯国门,大同总兵、咸宁侯仇鸾献关投降,京师告急的消息传到了江南,他们立刻就按捺不住了,勾结一部分对新政官绅一体纳粮之策不满的官员士子,并用重金收买了江南好几个军镇卫所的军队,效法仇鸾,以新政“乱祖宗之成法,变春秋之大义”为借口,打着“清君侧,正王道”的旗帜,悍然宣布兴兵靖难。一时间江南各地群起影从,大明王朝的财赋重地南直隶、浙江、湖广等省已是一片糜烂。
皇位的争夺历来都是血酬游戏,古往今来,概莫能外,此前也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藩王谋逆作乱之事,但声势如此浩大,涉及之人如此之多,却是大明开国一百七十年来绝无仅有。南直隶锦衣卫的耳目虽察觉到了他们的异常举动,发出了一份份十万火急的密报,但他们的报告没有一份能传到北京——不但因为兼任南直隶锦衣卫指挥使的信国公汤正中也是参与谋逆的勋贵之一;还因为按照祖宗家法,南直隶锦衣卫有重要情报呈奏御前,须经南京镇守太监审阅并加盖关防,而叛乱的藩王勋贵第一个收买的人,便是早年曾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却在宫廷斗争中失败被贬谪到南京任镇守太监的赵勇。
至于镇抚司派到江南的密探虽可直送北京,却因未得到南直隶锦衣卫方面的情报佐证,加之北边战事吃紧,也未能引起朱厚熜和吕芳的重视!
只是因为小小的疏漏,大明王朝密布天下的特务统治网就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在国家最危难之时,又被人在本就摇摇欲坠的殿堂那唯一的一根支柱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情势还不止如此,有南京镇守太监赵勇居中穿梭串联,江南各地的藩王宗亲与南京的勋贵巨室很快就结成了联盟,里应外合攻进了大明王朝的留都南京。镇守南京的明军被收买,大部分跟着南京守备、魏国公徐弘君参与了叛乱,不愿附逆的明军在进行了激烈却又短暂的抵抗之后,遭到了无情的镇压。南京六部九司的官员纷纷逃离留都,但也和一百多年前的那场靖难之役一样,有很多官员选择了向新主子宣誓效忠,他们摆出香案跪迎各位藩王入城,并络绎不绝地奔走在各位起兵靖难的勋贵府邸,以期在未来的朝堂之上占有一席之地,洗雪当年在官场斗争中失败,黯然退居南京的耻辱。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江南的叛军虽结成同盟,但事起仓促,并无统一首脑,几个藩王一进南京,就为了该由谁来承继大统闹得不可开交;而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等勋贵也是各怀鬼胎,都想独揽拥立之功,几方势力为了争权夺利,终日争吵不休。最终,由激烈的争吵演变成了一场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内讧。贪婪、怨恨、恐惧交织在一起,南京城内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疯狂之中。持续了十多天的烧杀使明太祖朱元璋当年发几十万军卒、工匠和民夫辛辛苦苦修建了二十一年的南京城一片糜烂,南京故宫也被一把大火烧得几乎成了一片白地。兵乱之中,不但普通的老百姓惨遭洗劫和屠戮,就连那些投降的南京留守官员也被杀死大半,天街塌尽公卿骨,虎踞龙盘的六朝古都——金陵自此王气尽散……
冥冥之中自有天报,身为皇帝家奴的南京镇守太监赵勇还在做他匡扶新君夺取天下,自己重回司礼监执掌大印的美梦之时,一伙乱兵洗劫了他那金碧辉煌的府邸,他刚想摆出兴国第一功臣的架势开口训斥他们,一把冰冷的长刀将他花白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树倒猢狲散,赵勇死于乱兵之手,他身边得用的干儿子杨金水只得仓皇逃离南京,在东渡黄河之时,遇到了荣王阿宝。由于不知道各地官吏是否参与谋逆,他们都不敢暴露身份,而是装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样。不过,两人以前曾在南京见过几次,虚与委蛇地试探几句之后,就摸清了彼此的底细,同在难中之人自然同病相怜,于是便相约同行前往北京报讯。
至于荣王阿宝,生性贪鄙爱财的他尽管也对子粒田征税十分不满,但比之白花花的银子,他更看重的是自家的性命,他既没有胆量跟着那些藩王一起造反,更不看好那些藩王所谓的“靖难”,因此,他被湖广总督牛君儒的一份劝进表吓破了胆,悄悄藏匿了家人,带着对他最忠心的侍卫赵隐化装潜行,匆匆逃离了封地常德。
一行三人晓行昏宿,进了河北地界,马匹都累死了,荣王阿宝骑着赵隐那匹名曰“追风”的汗血宝马,杨金水就只能靠着两条腿一步一步地往京城走,加之京郊百里之内的百姓都已逃难,难以找到食物,不得不靠野菜蔬果果腹充饥,真让从小就锦衣玉食的荣王阿宝吃够了苦头。接近战线之时,荣王阿宝和杨金水两人又落到了出城游击的戚继光手中,若不是先行探路的赵隐及时赶回来,或许他们就被戚继光当作奸细杀掉了……
听着杨金水战战兢兢地奏报,朱厚熜的面色越来越阴冷。有严嵩、高拱两位外臣在场,他还能竭力保持着表面上的镇静,但他那不知不觉中微微颤抖的身子、脸颊上因咬紧牙关而骤然迸出的棱角,还有那因握紧拳头而泛白的关节,无一不在显示着他内心的愤懑已到了怎样的一种程度!
还不只是愤懑,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悄然涌上了朱厚熜的心头,有那么一刻,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副国破家亡的可怕图景:京师的城门纷纷失守,紫禁城内外燃起了冲天大火,御林军和内侍作鸟兽散,文武百官或死或逃或降;而他——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垂拱九重御极天下的皇帝,披散着长发,孑然一身孤独地走向,解下身上的玉带,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做了一个圈套,投缳自尽……
难道说,就因为我一心想要中兴大明,推行富民强国的新政,竟提前一百年将大明王朝推向了灭亡的深渊?而我,也要落得崇祯皇帝那样悲惨的结局?
这种可怕的幻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想要动弹一下,以摆脱那种重压,却觉得浑身无力;想要开口说话,却觉得那股自十天前薛林义、陈以勤谋反,焚烧宫殿之时,便一直郁结在胸中的那股焦灼之气再一次飞速运转,刹时就冲遍了他的五脏六腑,充斥在他全身百骸的每一个毛孔之中,无比的焦渴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也正是因为想起了崇祯,他立刻又冷静了下来:明朝灭亡虽发生在崇祯一朝,但祸根却早早就埋了下来,就是因为这要命的财政问题。藩王宗亲不纳税,官绅士子也不纳税,朝廷赋税只能取之于百姓,百姓不堪重负,便只能将田土卖与藩王宗亲官绅士子,土地兼并之势愈演愈烈,不但国家财政日渐枯竭,更使大量破产农民无以为生,社会矛盾急剧恶化,抗捐抗税的民变暴动此起彼伏。其后,为了抵御迅速崛起的满清,明朝不得不加征“三饷”,对本来就已经一贫如洗的百姓横征暴敛,敲骨吸髓,又遇到连年的天灾,百姓实在活不下去,终于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农民起义。“吃他娘,喝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李自成就这样登高一呼,四方百姓便群起而影从,象一股刚猛无情的狂飙,冲击一切,扫荡一切,从王朝大厦赖以矗立的最底一层、也是最根本的一层腾然而起,庄严肃穆的庙堂顷刻间殿基塌陷,梁柱摧折……
因此,新政虽然操之过急,但改革的方向绝没有错,若是因循守旧、不思变革,即便能苟延残喘一百年,最终还是难逃灭亡的命运,要想拯救衰亡的大明王朝,就必须坚定心志,打赢这一场关乎国家生死存亡的平乱之役。只有挟大胜之威,才能巩固皇权,震慑那些素怀异心的宗室勋贵官绅豪强;才能革故鼎新,重整山河!
据杨金水说,南京的兵乱已经平息,江南叛军下一步肯定是要整军北上。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解决城外的鞑靼铁骑,否则就会陷入两线作战的险境;若是他们两方结盟,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这种可能性非常大,仇鸾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第四十四章攘外必先安内
杨金水和荣王阿宝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讲了出来,在场的吕芳、严嵩和高拱等人都是无比震惊而又无比愤怒;而且,他们都是位居朝政中枢之人,因而也都跟朱厚熜一样,清楚地看到了国势的危难,也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亡国气息的临近,一时之间都没有象往常那样愤君父之慨,靠声讨江南那些乱臣贼子来表现自己的忠心,而是都陷入了犹豫和彷徨之中。
一直掌控着大明王朝情报系统,却因一时麻痹犯下了误国大罪的吕芳最先清醒过来,赶紧跪地请罪,恳请皇上依国法家规将自己明正典刑以谢天下。
朱厚熜还未说话,严嵩便跪了下来:“臣启奏皇上,江南叛乱,吕公公确有失察之过,但事发突然,更因南都镇守太监赵勇与南直隶锦衣卫指挥使汤正中附逆罔行,蒙蔽圣听,却非吕公公之罪,请皇上明察。”
朱厚熜也已从那可怕的幻想中摆脱出来,渐渐恢复了冷静,说道:“此事日后再议,都起来吧。黄锦,你带荣王殿下和杨金水下去更衣用膳。荣王殿下不肯附逆谋乱,还千里迢迢进京给朕报讯,可谓居功甚伟,你从内府拨出内侍宫女各二十名给他,着那些奴才悉心侍侯。荣王千岁有什么事情,你要即刻奏报于朕。”
皇上的最后一句话格外加重了语气,显然是要加强对荣王的监视,黄锦心领神会地说:“奴婢遵旨,奴婢一定悉心伺候荣王千岁爷。”
朱厚熜却不放心这个率性而又愚笨的“宝王爷”,便又对他说:“阿宝,你且好生将息休养,有什么需要只管向黄锦开口。城外战事正酣,京城也不安宁,你不要随意出去走动,。”
阿宝跪了下来,说:“皇帝哥哥,高拱、戚继光等人凌虐天亲之事,皇帝哥哥一定要为臣弟做主啊!”
朱厚熜不耐烦地摆摆手:“不就是没有给你排出藩王仪仗,用十六人抬的大轿子把你恭送入城嘛!待日后若得闲暇,朕自会置酒让他们给你赔罪。”
阿宝还想再说什么,跪在他身后的杨金水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襟,他也只好给朱厚熜磕了个头,闷闷不乐地跟着黄锦走了。
云台里只剩下了吕芳、严嵩和高拱三人,朱厚熜便直接点名:“严阁老。”
严嵩赶紧跪了下来,应道:“臣在。”
朱厚熜道:“君臣议事,严阁老不必拘礼,请起来说话。”说着,他目视吕芳。吕芳赶紧搬过了一只绣凳,放在了严嵩的身后,说:“严阁老,皇上赐你座呢。”
严嵩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碰:“谢皇上。”起身又向吕芳拱拱手:“谢吕公公。”
吕芳躬身还礼。两人对视之时,严嵩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感激之色。
朱厚熜问道:“眼下国朝内忧外患,局势危亡至斯,不知你有何良策?”
“臣老朽愚钝,不敢称‘良策’二字,但君父有问,臣但有所,不敢不答。”严嵩自绣凳之上欠欠身:“请皇上恕愚臣冒昧胡言,亵渎圣听。朝廷目下大患,一为鞑虏,一为逆贼。鞑虏以俺答部势力最盛,酋首俺答承袭其祖父达延汗右翼鄂尔多斯、永谢布、土默特等三部,以河套为巢穴,内修农耕,外行侵伐,十数年间已占据塞外广袤之地。且西收乌梁海,东征朵颜、福余、泰宁等兀良哈三卫,势力东及辽东,西至青海,羽翼之势已成。彼每每请开马市,佯示就抚之意,实则鹰扬虎视,无日不图南进。嘉靖十三年至今,已数度入寇,晋、陕数省之地悉遭蹂躏,杀掠极惨。如今更举倾族之师,寇犯国门,围困京畿,虎狼之心已昭然若揭!至于江南逆贼,为着一已之私利竟辜负圣恩,犯上作乱,狂悖之志不下于鞑虏,令人闻之不胜骇然之至……”
见皇上闻言面露不悦之色,严嵩忙提高了声调:“诚然,国步维艰,于今为盛。但若说国事真已到了不可为之地步,却是言过其实。想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开国,迄今已传一十一世,祖宗一百七十年基业,仁德广被,恩泽深厚,百官万民感恩图报之心处处可见,此其一;其二,圣明天子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忠臣良辅鼎力扶持,直言谋国;仁人志士上下用命,效死疆场,可谓朝廷正气不堕,军心可用,御寇平叛赖此,家国中兴赖此;其三,一干宵小借富民强国强之新政为题,妄加攻讦,以图危倾社稷,可谓蝼蚁撼树,不知自量!且不说君君臣臣乃千古不移之大节大义,但凡心存家国社稷之人,也断不会于寇犯国门之时起兵作乱,干出这种亲痛仇快之事!那些乱臣贼子逆天而行,必遭天谴,竟还敢妄称什么‘祖宗成法’、‘春秋大义’,岂不可笑!有此三点,臣可以身家性命断言,时下虽有鞑虏、逆贼交相为患,绝不至动摇我大明之天下一统!”
说到这里,严嵩微微叹了口气,话锋又是一转:“请皇上恕臣斗胆放言。时至今日,外患未除,更添内忧,国势之危,实为历代所罕见。朝廷若不急图良策,中兴之业,只恐终难有望。然自古以来,未有国乱于内而能攘夷狄于外者,江南叛乱虽为疥癣之疾,若不及时根治,终将成心腹之大患;况且江南乃是国朝根基之所在,天下财赋之重地,断不可任逆贼蹂躏恣虐。依臣之愚见,朝廷应速速兴兵征剿讨伐,惩戒谋逆之宗室勋贵,威慑江南臣民百姓,使其不敢再生叛逆之心。如此,则国内可定;国内定,朝廷便可专力而北向,鞑虏虽强,诚不足虑也!”
严嵩一席话百转千回,既不夸大其辞,又非泛泛而论,句句都说到了朱厚熜的心里,他不禁连连点头,说:“严阁老所言深契朕心,江南叛乱确应尽早处置,攘外必先安内方是上策。”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将希冀的目光投向了严嵩:“但眼下鞑靼屯兵城外,围攻日甚,朝廷又如何能腾得出手整军讨伐逆贼?”
严嵩自以为已经将话说得很透彻,皇上却直接问到了这个要害问题,情知皇上是要让他说出来那层意思,尽管话一出口,便要承担责任,更要承受朝野清议的诘难,但到了这个时候,若是再和皇上耍心眼,恐怕会招致不测之祸,只得咬咬牙说:“臣恳请皇上俯允鞑靼求贡之请,令其速速退兵,还军塞上。”
朱厚熜闻言沉默不语,只将眼光投向了一旁的高拱。高拱虽为天子近臣,负有顾问之责,但那只能是私下晤对之时才可如此,而以他的品秩,却没有当着内阁学士的面就军国大事随意置喙的资格。不过,御前奏对,皇上的眼睛看着谁,谁就得要发表意见,高拱只好跪了下来:“微臣以为严阁老所言乃是当今救时救难之良策,恳请皇上准允施行。”
又沉默了一会儿,朱厚熜缓缓地说:“事急从权,大概也只能如此了。严阁老,封贡是礼部的差事,朕委你为特命宣慰大使,全权处置此事。”
性命攸关,严嵩忙起身应道:“谢皇上隆恩。翟阁老建议将此事发六部九卿公议……”
朱厚熜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还嫌朕的脸丢得还不够吗?”
其实严嵩又怎能不知,寻常之事尽可发六部九卿公议,但象临城求和这样屈辱之事若是传到外廷,不但会闹得沸沸扬扬,更有损于皇上的颜面。不过他本就是在试探皇上的态度,更是在不经意间给翟銮那个“甘草次相”上眼药,因此,对于皇上的雷霆大作,他心中窃喜,表面上仍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赶紧跪下,叩头道:“臣愚钝,请皇上恕罪。不过,兹事体大,恳请皇上赐下方略,臣方敢领旨。”
朱厚熜毫不犹豫地说:“寸寸河山皆是祖宗基业,绝不能弃于敌手。至于其他的条件,只要不损我天朝上国之声威,且对国家有利,就由你参酌着办。”
皇上既然已经定下了调子,俺答《求贡书》上所提出的五项条件,第一条“止干戈”,即退出已收复的河套地区;以及第二条“息边争”,即割让辽东沈阳中卫、广宁卫、兰万卫三卫,这两个条件自然就无从谈起;至于第三条“议封赏”、第四条“通贡使”和第五条“开互市”,则需要自己一点一点的跟俺答去磨嘴皮子,至于皇上所说的“不损我天朝上国之声威,且对国家有利”的要求,固然肯定要大费一番周章,却也未尝不是自己崭露头角,显示自己本事的一个好机会!因此,严嵩便又叩头,应道:“臣遵旨。”
略微停顿一下,他又说:“臣愚钝,恐不能体察圣心而贻误国事,恳请皇上准允巡城御史、监营团军高拱为副使,与臣同行。”
朱厚熜知道,严嵩终归还是怕承担责任,就想拉着夏言的门生高拱当挡箭牌了,但高拱是他一直悉心培养,日后更要大用之人,他可舍不得让高拱成为朝野清议的众矢之的,便装做轻描淡写地说:“塞外夷狄求贡求赏不过是寻常之事,有你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一人出马,已尽显我朝恩遇之隆,何需什么副使?你是老臣,又有大才,朕自是信得过你。”
“谢皇上。”严嵩这一声很明显的比刚才低多了。
第四十五章攘外必先安内
朱厚熜转头问高拱:“元敬可曾入城?”
高拱忙说:“回皇上,戚继光奉皇上之命出营游击,未接诏命,不敢入城。”说着,他自袍袖之中掏出一份奏本,躬身双手高举过头:“戚继光此番率营团军骑营出城游击,于本月二十六日在顺义县郊外十里坡设伏,歼灭为鞑靼虏贼征粮打草的大同叛军,斩首两千七百五十三级,余者皆四散逃窜,溃不成军。此战还解救百姓一万二千五百三十九人,戚继光已命麾下将士拿出干粮分发给他们,让他们自行离去。此中详情戚继光有军报呈上,请皇上拨冗一阅。”
朱厚熜接过吕芳转递上来的奏本却不打开,而是轻抚着封面,叹道:“十多天了,总算是听到了一件让朕高兴的事情!元敬此次既歼灭了大同叛军,又解救了万余名百姓,可谓居功甚伟。你且传朕之命,让他们回城休整,将有功将士叙功报来,朕重重有赏。”
高拱面露为难之色:“皇上,戚继光不愿回城。”
“哦?”朱厚熜诧异地说:“这是何故?”
高拱字斟句酌地说:“回皇上,戚继光认为,时下朝局不稳,为安定人心,江南叛乱之事一定要保密,而骑营众将士虽不知此事,却大多知晓荣王千岁微服潜行自江南赶赴京师,消息若是泄露出去,定会引起朝野上下种种猜测,因而将骑营留在城外为宜。”
朱厚熜笑道:“方才阿宝说你们用吊篮将他吊入城中,又将他装入麻袋抬进皇宫,朕就知道是为保守机密。不过,朕还以为是你高肃卿的主意,却没有想到是元敬。他能想到此节,可谓明事体,知大势。”他轻叹一声说:“只是,委屈骑营众将士了。”
“身负皇命,不敢言‘委屈’二字。”
“对了,你方才说过,他们曾与大同叛军激战半日;今日护送荣王入城之时又遭遇鞑靼围攻,骑营伤亡定是不小,伤者可曾都入了医营救治?”
“回皇上,两番恶战,骑营共计阵亡七百六十一人,伤三百五十七人,且多是重伤。因前日驻守德胜门各军也多有伤亡,军中医营已是人满为患,臣与俞大猷商议,已自营团军医营派出二十名医官出城救治伤者。我营医官也同将士一般,许出不许进。”
朱厚熜感慨地说:“又是阵亡者数倍于伤员,不愧是你和志辅、元敬呕心沥血训练出的精锐之师!你且传朕的口谕于医营各位医官,这些伤员俱是我大明的功臣,让他们定要用心医治,有什么好药尽管用来。一句话:重伤不死,轻伤不残!若他们能做到,朕重重有赏!”
高拱忙跪下叩头:“臣代营团军全军将士谢皇上隆恩!”接着,他又试探着说:“戚继光还建议,趁叛军尚未北上之际,由他率领骑营先行南下御敌,朝廷可从容整军,并传檄四边招讨逆贼。”
这个建议令朱厚熜怦然心动,据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实录》记载,正德十四年六月,宁王朱宸濠造反,一举攻占九江、南康数州,进攻安庆,大有顺流而下夺取南京之势。武宗正德皇帝自封为“威武大将军”御驾亲征,结果京营大军还未走出河北,时任江西巡抚的心学大师王阳明就率数千精锐骑兵奇袭宁王大本营,将宁王活捉,十几万叛军顿时作鸟兽散。由彼及此,戚继光率领的营团军经过此次北京保卫战的战火洗礼,早已成为了大明军中首屈一指的虎狼之师,那些养尊处优的江南叛军岂能是他们的对手?再加上军事上的突然性,或许也能演一出“直捣黄龙”或者说是“黑虎掏心”的好戏来!
但是思量再三,朱厚熜还是不得不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想法。一来鞑靼此次大举入侵,长江以北各省可堪一战的卫所军都已奉诏进京勤王,剩下的守备军卒为数寥寥,战力更是根本就不值一提,戚继光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将他们整编训练成一支精锐之师,只以营团军骑营仅余四千的人马,要想抵抗十几万甚至几十万的叛军,恐怕是痴人说梦;二来叛军兵力大小、进军方向皆是一无所知,这种糊涂仗可不能打。此外,还有最最关键的一个原因,眼下局势已是危在旦夕,平叛之战关系着天下兴亡和大明国运,胜则可振士气、安民心;败则后果不堪设想,他不敢拿自己手中唯一一张王牌来冒这个险!
“什么?皇上竟然答应了与鞑靼议和?”戚继光气急败坏地说:“是哪个奸臣给皇上进的奏议?”
高拱平静地说:“首议之人是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严嵩。附议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愚兄。”
戚继光顿时瞪圆了眼睛,仿佛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你?”
高拱点点头:“不错。”
“肃卿兄!”戚继光痛心疾首地说:“全军将士效死用命,浴血奋战,正欲毕此功于一役,朝廷却要与鞑靼虏贼议和?!”
“毕此功于一役?”高拱苦笑着说:“御林军、营团军、五城兵马司,还有各省勤王之师,近三十万军队鏖战近月,只我营团军便有近万弟兄捐躯沙场,好不容易才将鞑靼大军抗击于京门之外,要想毕此功于一役,又谈何容易!”
戚继光的语气冷了下来:“高大人既然不相信我明军战力,末将也无话可说。不过,末将曾奏报高大人,据大同叛军俘虏招供,虏贼军粮本就不多,我营团军骑营一战歼灭大同叛军之后,虏贼已有多日未曾派人出营征粮打草。依末将愚见,虏贼粮秣不济,必不耐久战,不出旬月自会撤军。朝廷又何必急于与虏贼议和,受临城胁贡之辱?”
戚继光已改口称自己为“高大人”,高拱却不生气,反而越发地恳切了:“元敬,愚兄也知鞑虏是一群穷凶极恶之徒,一向藐视天威,屡屡寇犯国门,肆行剽掠,杀人如麻,与我大明天朝上国有不共戴天之仇。不过,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国内尚且不安,又何以攘外夷?且江南为国朝根基之所在,天下财赋之重地,旁的不说,各省每年解送京师数以百万计之钱粮,几乎全由南直隶、浙江、湖广等省承担。江南一日不宁,非但抗击鞑虏、保境安民无从谈起,明年大内奉养、官吏俸禄、生员廪禄及将士粮饷皆无所出,朝廷更无财力安置北直隶、山西、河北等省难民。到时候饥民盈野,军饷不继,富户豪强囤积居奇,奸人逆贼乘机煽惑,这些都足以成为动摇国朝根基的致乱之源!故此愚兄以为,鞑虏固然可虑,但时下朝廷心腹之患,只怕还是江南逆贼。江南叛乱能早日平息,便对朝廷日后之大计大有裨益。再者,若是鞑靼虏贼与江南叛军勾结起来,朝廷又将何以御敌?关乎天下兴亡、社稷存续,皇上也不敢冒这个险啊!”
戚继光心中“咯噔”一下,这才意识到了问题远非自己原来想的那么简单!他汗颜地说:“元敬一介粗鄙武夫,既不能上体圣忧,反以管窥之见诘难肃卿兄,冒犯之处,还请肃卿兄海涵。不过,夷狄最是凶顽不服教化,今日纵受招抚,难保他日不再反叛。肃卿兄当提醒皇上,且不可对其掉以轻心。”
高拱叹道:“元敬何必过谦,你能想到此节,已当得‘深谋远虑’四字之评!皇上也知边事不靖,概因鞑虏兵强,我军疲弱,九边重镇终年奔命,自救不暇。若能通过议和争取到一段时日,我朝便可整军旅,严操练,修战守之具,兴屯田之利,他日鞑虏若是背盟来犯,我朝不但可以数年蓄积之财力从事战守,更可兴问罪之师,犁庭扫穴,成万世之功。这便是朝廷‘外示羁縻,内修武备’之要旨。”
戚继光面色稍有缓和,随即又忧郁地说:“鞑虏一向贪得无厌,临城胁和,条件想必十分苛刻,而且日后还会变本加厉,若不能满足,他们还会以此为由,再兴兵进犯。我朝又该当何为?”
“兹事体大,愚兄虽知一二,却不便说于你知,还请你见谅。不过你且放心,以皇上之睿智,自不会应允什么过分的条件。”说到这里,高拱突然笑了:“议和之事既然是严阁老首议,他又为礼部尚书,皇上便着他去办了。我们就拭目以待,等着看我们严阁老的大才吧!”
戚继光知道高拱因其恩师夏言的缘故,对严嵩多有不满,虽出于附和了严嵩的奏议,却也存着“站在岸上看翻船”的心思,尽管看不惯包括高拱在内的文官们在国难当头还勾心斗角的行径,但他毕竟跟高拱私交甚笃,也不好表露出来,便说:“既然如此,我军还需加强戒备,以防虏贼求贡不成狗急跳墙。”
“这是自然,皇上已着兵部传令各门守军严加防范。”高拱微微侧身,悄声说:“皇上还有一道密旨给你,命你率骑营于今夜再次绕过鞑靼防线,封锁京师通往江南的诸条要道,有南边来的官军百姓,一律先扣押起来。”
戚继光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过来:“皇上天纵圣明,既然那个又蠢又笨的荣王千岁和杨金水能千里迢迢逃到京城报讯,留都南京和江南诸省的官员想必也有人会如此,若是落到虏贼手中,只怕议和之事又要起波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