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无粟不守
陈洪头上的冷汗立刻就冒了出来,昨日他本想立刻去查办逆案,午时刚过就有一道恩旨着他接任司礼监掌印,吕芳要与他交割差事,移交尚未处理或刚刚处理还未退回内阁的政务,把那堆积如山的文札案牍交割完毕,天都已经黑了,一整天就在这样激动和忙乱中匆匆度过,竟把这天字第一号的皇命给忘了!他忙说:“回主子,奴婢……奴婢昨日已责镇抚司、提刑司封了逆贼石详等人在宫外的宅子,正在清查他们的党羽……”
“不错嘛!一天的工夫,朕的口谕已传到了镇抚司、提刑司!”朱厚熜冷冷地说:“还有薛林义、陈以勤他们呢?你就不管了?”
陈洪趴俯在地上嗍嗍发抖,说:“回主子,奴婢问过营团军高大人、俞将军,自前夜营团军奉旨入城平叛,所有逆贼的家都被团团围住……”
朱厚熜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他们的差事是他们的差事,若是抄家拿人还要营团军去做,朕还要养你们镇抚司、提刑司何用!如今战事不顺,累及百官要捐出俸禄来帮着朝廷打仗,都是拜他们所赐,还不快去给朕抄了他们的家财充做军用!”
“是是是,奴婢这就带人去抄他们的家!”
朱厚熜又将语气缓和了下来:“朕知道如今司礼监只你和黄锦二人,你又是第一天掌印,难免顾此失彼。可追查逆党事关重大,且不可懈怠。这样吧,宫里的事情都交给黄锦去办,你专司追查逆党。”
陈洪知道,皇上终归还是对自己当年在宫里大开杀戒,将两位宠妃与那一十六名参与“宫变”的宫女一并枭首之事耿耿于怀,怕自己又闹得宫里人心惶惶,怨声载道,才将宫里追查石详等人党羽之事交给生性淳厚的黄锦去做。
不过,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在外面穷追逆党他可以毫无顾虑,在宫里可就不大好办,因为他也是宫里的人,深知内廷中人的关系比之外朝还要错综复杂得多,与石详等人交好的内侍大都是正德年间的老人,苦打苦熬几十年再不济也混到了各宫的管事牌子或是各衙门的掌印、执事,或许还正在某位得宠的妃子宫里听用。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得罪了他们就等若是得罪了他们背后站着的主子娘娘们,真得闹将起来,如今可没有方皇后给他撑腰!因此,他满心欢喜地叩头领旨,谢恩不迭。
敲打了一番这个刚刚上任司礼监的陈洪,朱厚熜又对翟銮和严嵩说:“如今司礼监人手紧张,又有大事要办,内阁处理政务的规矩也需改一改,寻常政务由你们酌处后送司礼监批红,要紧之事可着人直送东暖阁由朕裁夺阅处。”
两位阁员心里一凛:这就是不动声色地削去内宦干政之权了,但想想吕芳因受谋逆大案的拖累被逐出司礼监,新补进的陈洪和黄锦两人都从未处理过政务,在眼下这样风雨飘摇内忧外患的情势下,皇上也只得亲历亲为,便又一起跪下,齐声应道:“臣遵旨。”
出了皇极门,翟銮正要招呼户部侍郎关鹏同去内阁议事,却听严嵩抢先说话了:“关大人,方才御前奏对你都听见了,回去遵照圣意重新具文呈送内阁。”
“是。”关鹏向两位阁老施礼之后,匆匆而去。
翟銮不明就里,便悄声问道:“惟中兄,户部不是已有条陈送到内阁,为何让他重新具文?”
严嵩说:“仲鸣兄有所不知,户部报来的条陈不过只是泛泛而论,哪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这样的条陈怎能上呈御览?”
翟銮心中一阵郁闷,关鹏虽口口声声说户部条陈是昨日送到内阁,其实只是送到通政使司,通政使司本应先送司礼监转呈御前请旨之后才送到内阁,但因前段时间皇上圣驾不在大内,夏言和吕芳为了图省事就免了这个过场,由通政使司直接送到内阁票拟之后再交司礼监,因此通政使司今日早朝之前才将户部的条陈送到内阁,他这个当值的阁老还未曾看过,严嵩却已知道具体内容,说明关鹏此前已与他商议过。因此,他便装作随意地说:“既然户部此前已请示过惟中兄,惟中兄何不直将动员百官捐出一月俸禄之事告知户部,由他们写在条陈之中,也省得再多这一番文牍往来。”
严嵩听出翟銮话语之中除了隐隐的拈酸之意,更暗含着讽刺他有意藏私,想在君前显示才能的意思,连忙解释说:“仲鸣兄误会了,户部此前并未请示过严某,此事严某还是在御前才听说过的。”
“哦?”翟銮有些不相信严嵩的表白,追问道:“既然如此,惟中兄何以知道户部关于官员百姓献纳谷草之议只是泛泛而谈,或只将眼睛盯着京城里的富户?”
严嵩自得地一笑:“若是马部堂在,所拟条陈自然有血有肉,如何施行尽在纸上,我内阁批‘如拟’二字便可呈送御览。可关鹏一直为佐贰,有马部堂那样的能吏在,他平日里又能操什么心管什么事?二来又是刚刚署理户部,第一天便呈上这道条陈,不过是怕日后军粮不济,他户部交不了差而已,还能指望他将具体方略考虑停当么?”
严嵩分析得丝丝入扣,翟銮不禁叹服道:“惟中兄之大才,翟某愧不如也!”
“仲鸣兄说笑了,严某不过随便说说而已。”
翟銮又道:“既然如此,惟中兄为何又要他关鹏重新具文上报,岂不是将功劳俱都算到他户部头上?”
严嵩说:“同朝为官,又当此国难之时,只要能为君父分忧,什么功劳不功劳的都可暂且放在一边……”正说着,见翟銮面露不屑之色,情知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不足以令人信服,便又压低声音说:“严某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内阁好。说起来,动员官吏献纳一月禄米,大部分官员定会欣然接受,可也保不准有些小器吝啬之人不愿意从自家拿几石米出来献给朝廷,终归还是要说些抱怨的话。时下内阁只你我二人,又是仲鸣兄在当家,严某自然不能将这种得罪人的事儿揽到内阁的头上给仲鸣兄添麻烦。”
翟銮恍然大悟,笑道:“也是这个理儿。户部可就不同了,为着新政,他们把天都捅了个窟窿,哪在乎这点小事!关鹏又跟老夫一样,只是暂署,只要能把眼前的差事交代过去,更顾不上得罪人不得罪人了。”
严嵩随口奉承道:“仲鸣兄洞察入微,严某佩服。”
“惟中兄又在取笑翟某了,”翟銮说:“说起来还是惟中兄有急智,仓促间竟能想得如此周全,尤其是朝廷三品以上大员每人捐出两月禄米以为国用之议,皇上想必也很是高兴……”
京城刚刚发生了谋逆大案,皇上最担心的就是朝臣的忠心,朝廷三品以上大员捐出两月俸禄共襄国难,虽不值什么钱,也能稍慰圣心。但这虽是实情,却犯了“帝王心术,神鬼不言”的忌讳,翟銮话刚出口就觉得很后悔,立刻住口,尴尬地笑着看看严嵩。
严嵩却象没有听见似的,拱手作揖,道:“说起来严某该向仲鸣兄请罪才是。仲鸣兄时下在内阁当家,严某未经请示,就呈奏皇上内阁辅臣每人捐出二百石禄米,有些僭越了。”
翟銮忙拱手还礼,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忝为同僚,又当此国难,只要能为君父分忧,什么当家不当家的翟某从来不放在心上。翟某该谢你惟中兄替翟某解围才是。其他几位阁臣你也不必担心,就由翟某去跟他们说。位列台阁,若是连这点识见都没有,才真是咄咄怪事呢!”
“仲鸣兄雅量,严某深感佩服。”
严嵩如此客气,翟銮似乎觉得自己还应有所表示,便说:“翟某是北人,一向不喜米食,惟中兄府上百十口人,一下子却要拿出二百石禄米,若是城外战事持久,恐日后拿上银子也无处买去,不若今晚翟某着人送上几十石到惟中兄府上,杯水车薪,略表寸心而已。”
几十石不到一百两银子,实在是费而不贵。严嵩有心推辞,却想着是翟銮的一番好意,便拱手说道:“仲鸣兄高义,不逊于古之君子,严某生受了。”
翟銮叹了口气:“你我身为一品大员,却不免为柴米油盐犯愁,不知城中那些穷门小户的寻常百姓可将如何度此难关?莫非我大明堂堂京师天子脚下的百姓要张网罗鹊,挖洞捕鼠才能苟活性命么?若真有那么一天,身为辅弼之臣,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严嵩安慰他说:“仲鸣兄过虑了。想我大明坐拥四海之富,皇上又天纵睿智,数月之前便与内阁、五府、六部诸衙门周详部署战守之策,如今尚且不免有军粮不济之虞,他俺答举全族之力劳师远征,又能好过到哪里去!”
“正是如此,我内阁的差事才更不好做……”翟銮将下半句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天幸如今惟中兄复任内阁,朝廷也就有了主心骨。”
严嵩心里一凛:这个老滑头也并不象他表面上那样孱弱无能,竟也能看出下一步必然的结局,现在就开始给老夫戴高帽要将那天大的难事推过来了,当下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仲鸣兄是十数年的次辅,如今又代着首辅之职,要说朝廷的主心骨,非仲鸣兄莫属。严某新进之人,当唯仲鸣兄马首是瞻。”
事情还未到那个地步,翟銮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随口敷衍道:“当此国难,有惟中兄与翟某同舟共济,共担国事,翟某才勉强能撑得下去。首辅次辅之类的话,惟中兄且不要放在心上。”
严嵩也随口应道:“同舟共济,同舟共济……”
第十七章兵败如山
无独有偶,就在朱厚熜为明军军粮发愁的同时,鞑靼军营之中也为此陷入了恐慌之中。
诚如严嵩所言,大明富有四海,历来京师所需粮食都是由江南财赋重地供给。自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起,每年江南诸省的粮米科税都是分春秋两季解送京师,只在今年春季,就已通过京杭大运河将上年所征秋赋一百多万石粮米送抵京师。在鞑靼攻陷通州阻断漕运之前,户部又紧急征调了山东、河南、江浙等省当年夏赋近五十万石入京做军储,朝廷如今手上掌握的存粮有上百万石,足够京城数百万军民一月之用,说起来朱厚熜为军粮发愁只是远虑而已。
鞑靼面临的困境却是不折不扣的近忧,往常屡次犯境,他们都能靠剽掠补充军需,但今次举全族之力大举入侵,明朝却采用了闻所未闻的“坚壁清野”之法,将京畿百姓要么迁入内城,要么动员举家迁徙内地,令他们再也无法以战养战。二十万大军人吃马嚼,每日所需粮秣都是不小的一笔开销,只能依靠仇鸾麾下那五千大同军驱赶着沿途掳掠的数万百姓四处搜山,募集粮草,即便如此也是杯水车薪。与明军在北京城下僵持近月,大军携带的牛羊及沿途剽掠到的粮食已快告罄,战事却仍是毫无进展,令酋首俺答十分焦虑。
令俺答心烦意乱的还不止于此——与明朝全国军民同仇敌忾,共御外侮所不同的是,鞑靼分裂日久,各部之间多年相互攻杀不休,俺答鼓动各部南下入侵明廷,许以剽掠到的战利品尽归各部所得,才于仓促间纠合起二十万大军,只是暂时归于俺答统领。一部分部族首领见如今战事不顺,既得不到先前俺答允诺的金银珠玉子女牲畜,又担心俺答部借此机会削弱吞并自己部族,便纷纷起了撤军之心;另一部分年青少壮的部族首领却一心要开疆拓土,恢复成吉思汗的荣光,自然不愿意就此罢兵回草原。两派终日在俺答的帅帐之中争吵不休,说到激动之处几乎要拔出刀子拼个你死我活,俺答好说歹说才制止了自家军中的内讧。
对于俺答这样称霸草原的枭雄来说,尽管没有定下南下牧马,恢复前元的野心,但就这样灰溜溜地撤军是绝不可能的,因此,他强令各部族再坚持一段时间,静观战局变化。
连绵数日的秋雨终于停了,十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整整两天时间,德胜门、彰仪门明军大营之中军旗摇曳,喧嚣震天,显然是军旅正在频繁调动,象是有所异动,令鞑靼军上至酋首俺答,下到普通士卒都十分担心明军可能仰仗火器之利袭营,全军只得严加戒备,须臾不敢大意。
到了二十六日,俺答才探知明朝京城之中发生了内乱,德胜门、彰仪门两处主力京师营团军和御林军均被调入内城平叛,如今迎面之敌换上了各地勤王之师。对于这些手下败将,俺答根本没有放在眼里,便决定于次日进攻德胜门方向,一举吃掉当面守军,趁着明军溃败退出城中之时攻破城门。
嘉靖二十三年十月二十七日,沉寂了近半个月的战线再一次沸腾了。
天刚蒙蒙亮,鞑靼便开始清理大营前的鹿砦,填平壕沟;辰时初刻,数以万计的骑兵涌出大营,分列于左右两侧;接着,大队的骑兵自正门而出,集结在正面,看他们摆兵布阵的架势,似乎又要采取惯常的两翼突破,向心攻击的战法。
相对于鞑靼军的喧嚣,驻守德胜门的明军阵营却是一片肃然,每一个军官和士兵都看到,对面鞑靼虏贼黑压压的队列长长伸展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扬起的尘嚣遮天蔽日,金鼓阵阵,号角齐鸣,撕云裂帛之声如同敲击在明军心头之上,他们的脸色开始发白,握着兵刃的手也开始微微颤抖。
营团军奉调入城之后,山东备倭军从五品都指挥同知宋子端被临时任命为德胜门主将,见到是这种阵势,情知今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便跃马冲到阵前,对全军将士高声喊道:“百年基业,千年国运,在此一战!大明的好儿郎们,杀敌报国,只在今朝!”
队伍中响起一阵喊声:“杀敌报国,只在今朝!”但每个人都能听得出来,那阵喊声显得有气无力,显然心中都充满了恐惧。
德胜门副将、河南卫所军统领钱文义大怒,跟着跃出阵前,大声叱骂道:“你们这帮没胆的龟孙,鞑子再他妈牛逼,前些日子还不是被俞军门、戚军门的营团军和老子手下的弟兄打得屁滚尿流。他们是两条腿夹一根吊,莫非你们裤裆里就没有卵子!”
一直与营团军并肩作战的山东备倭军和河南卫所军的军士哄笑起来,那些在前期作战中伤亡惨重的各省卫所军尽管还是畏惧于鞑子的凶狠,却也被他的话激起了心底那最后一点男人的血性,不由得将身子又站直了。
宋子端抓住机会,赶紧命令他们排兵布阵。受命掌军之时,皇上只给了他四个字的圣谕:“坚决守住”,他便命各军步卒结成了此前屡试不爽的坚壁阵,坚壁阵的后面,各军弓箭营被集中了起来,分成多列纵队,表情冷峻地弯弓搭箭斜指前方。
刚刚布置停当,鞑靼军就动了起来,但这次却不是出动两翼,而是中军直接冲了出来,显然要一口吃掉德胜门的明军。
数万鞑靼骑兵先是缓步小跑,然后一点点的加速,冲到了两军阵前的中线之时,已变成了飞驰,万马奔涌向前,势如狂风巨浪,更如燎原疾火,明军阵营之中顿时又起了一阵骚乱,从军官到士兵都不由得面色大变。
宋子端大喊道:“放箭!”
两军阵前那奔雷般的马蹄声震耳欲聋,他那略微有些发颤的声音显得是那样的微弱,几不可闻。
但这似乎并没有造成指挥上的障碍,见到几万名骑兵以密集的冲击队列卷杀过来,由于紧张更由于害怕,一部分弓箭手已经首先放箭了。接着,其他的弓箭手也跟着一起松开了弓弦。此时鞑靼骑兵刚刚冲过中线,与本阵相距还有百丈之遥,漫天飞舞的箭矢耗尽了力量,无力地自空中坠落,没有给鞑靼骑兵造成任何伤害。
所有的军官将佐同时大喊起来:“放箭!”
弓箭手赶紧从箭囊中抽出箭支,这一次,密集的箭雨如同一阵扑面而来的暴雨,打在了疾驰而来的鞑靼骑兵的冲击队列,冲在最前面的几百名鞑靼骑兵应声栽落下马。
明军阵前已经耸立起一排排的盾牌,冲击中的鞑靼骑兵没有换用轻弓进行对射,而是将身子俯在马身的一侧,结成坚壁阵的明军步卒只看见马头前那斜指蓝天的长刀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反射出糁人的寒光,将眼睛灼得发痛。
被即将到来的死亡激发起了斗志,明军弓箭手不停歇地搭弦弯弓,在短短的一息便射出了三到五支箭矢,这已经是他们所能尽到的最大的努力了,鞑靼骑兵的前锋已经撞到了坚壁阵之上。
悍不畏死的蒙古勇士以密集队列冲击着明军的坚壁阵,第一排的士兵和他们的战马几乎同时被盾牌间隙中伸出的那无数支长枪攒刺,惨叫着轰然倒地;但没有任何停顿,第二排又撞了上来……
受命统领德胜门全军的宋子端、钱文义也知道,当日能以坚壁阵挡住鞑靼骑兵的冲击,是因为明军凭借着神龙炮、燧发枪等火器,已经极大地削弱了敌人的攻击力,更给敌人造成了极大的心理恐慌,实际上明军步卒的体力根本无法承受得了鞑子连人带马的冲撞。果然,就在鞑靼骑兵第三波的冲击之后,明军的坚壁阵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几百名鞑靼骑兵切入了明军的阵型之中,如同一阵龙卷风一般狂暴地旋转着,迅速向左右扩散,还不断地有新的生力军从这个口子中蜂拥而至。
面对着凶狠嗜血的鞑子,一个惊慌失措的明军步卒突然扔掉了手中的盾牌,转身向后方跑去。恐惧的情绪不可遏止地在全军传来,几乎所有的步卒都象炸了锅一样,四散逃窜,明军的阵型顿时崩溃了。
面色惨白的宋子端心中慨叹一声,扭头对钱文义说:“你带弓箭营撤,我来断后。”
钱文义刚刚砍翻了两个率先逃跑的步卒,闻言大怒:“老宋我操你妈,想让你钱爷当龟孙啊你!”将手中还在滴血的大刀向前一挥:“河南人没有孬种,都跟老子杀贼去!”
自古山东民风骁悍,好勇斗狠,有“坑灰未冷山东乱”之称。见河南卫所军已全军出动,山东备倭军也不甘人后,在宋子端的带领下,齐声呐喊一声,也迎着鞑靼骑兵冲了上去。
首先迎上他们的不是鞑子,而是前排的溃兵,钱文义怒喝道:“老子操你们这些龟孙的妈,要逃命给老子把路让开!”
可是,兵败如山倒,溃军根本没有人在意他在骂些什么,就已经将河南卫所军的队型冲得七零八落,前进的逃跑的纠结在一起,谁也动不了步。紧随其后的鞑靼骑兵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在空中划出一道死亡的光芒,如同秋风扫落叶般将明军士兵砍杀。
冲在最前面的钱文义也顾不了什么敌军友军,一边不住嘴地骂着,一边拼命挥动手中的大刀。被他这种疯狂的举动吓住了,溃兵的步伐不由得一滞。
山东备倭军突然发出一声大喊:“宋将军有令,阵前逃跑者,杀无赦!”
钱文义突然回过神来,高声喊道:“龟孙们,胆敢再后退一步,杀!”
河南卫所军也同时发出一声大喊:“龟孙们,胆敢再后退一步,杀!”手中的刀枪毫不犹豫地向前杀去。
第十八章奇兵突现
宋子端、钱文义二人将其他卫所军布置在阵营最前面,将自己的部队部署在后,并不是想保存实力,而是担心他们顶不住鞑靼的冲击,便要将山东备倭军和河南卫所军作为生力军顶上去——两军经营团军训练过一段时日,战力有所提高,加之此前连番大胜,士气高涨,可作为防御的主力使用,在最关键的时候投入战斗以挽回颓势。这样的用意与俞大猷、戚继光当时排兵布阵之时以山东、河南军抵挡鞑靼第一波冲击的想法几乎如出一辙,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各地卫所军竟如此不堪一击,防线在顷刻间就全面崩溃,根本无法组织起有序的撤退。
面对势无可挽的溃败,本应作为防御主力的山东备倭军和河南卫所军不得不履行了他们在今日大战中的第一项职能——督战队。
这一举动也是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一旦第一线的数万溃兵为了逃命而不畏军法,拢共不到两万人山东备倭军和河南卫所军根本弹压不住,甚至有可能与溃兵自相残杀,全部成为鞑靼骑兵口中的美食!
但是,在砍杀了几十上百个溃兵之后,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大吼着说:“横竖是个死,不要让家族蒙羞获罪!”转身又朝着鞑靼骑兵冲了上去。
那些已被督战队的无情杀戮骇住的溃兵如梦初醒:是啊,即便抛开保家卫国的军人天职以及宁死不当逃卒的军人荣誉感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谈,既然无路可退,死在鞑子手中和死于督战队的刀下可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一个意味着旌表、抚恤、荫袭;另一个却意味着全家被发配戍边或发卖为奴!他们只得发出一声怒吼,转身迎战鞑靼骑兵。
明军并不缺士兵,最缺的是死战的精神,拼死一战,竟将鞑靼骑兵挡在了阵前。趁这个工夫,山东备倭军和河南卫所军又在阵营之后布设了第二道防线。
来自草原的鞑靼士兵的凶悍是从血液里带出来的,他们以战斗为乐趣,天生的嗜血好杀,凶残野蛮,绝非明朝卫所军那些穿军装的农民可比,激烈地碰撞之中,两军战力的高下立刻显现了出来。大片大片的明军士兵被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的鞑靼骑兵砍杀;而原本一直未动的鞑靼军左右两翼的骑兵也出动了,向着明军阵前压了过来。无论是宋子端、钱文义,还是普通的士卒,心中都清楚地认识到,全军覆灭只是个时间问题。
城外激烈的厮杀令城头上的营团军士卒眼中都喷出了火星,营团军前军统领曹闻道恳求俞大猷下令营团军出城增援,这么大的事情俞大猷也不敢私自决断,便派人去请示监军高拱。高拱闻讯之后嘱咐俞大猷不可轻举妄动,自己匆匆赶到皇宫请旨。
曹闻道一听就发火了:“战事如此吃紧,等他请旨回来,城外的友军早就被鞑子杀光了!”说着,狠狠地将头盔掼在了地上。
“曹将军,我们是军人!”俞大猷将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沉声说了一句。接着,转头对兵工总署军器局主事胡渭奇抱拳行礼:“胡大人,拜托了!”
营团军和御林军调回内城之后,为了以防万一,皇上命令将那十五门神龙炮也拉回了城中,十门安放在德胜门城头之上,方才鞑靼军进攻之时未及开炮,让鞑靼军顺利地攻到了德胜门守军的阵前,胡渭奇后悔得几乎要从城墙上跳下去,此刻见到鞑靼军两翼动了起来,便命炮手调转射向,一旦鞑靼军进入射程之内就开始猛烈的轰击。但他很清楚,仅有的这十门火炮究竟能给高速突击的鞑靼骑兵造成多大的伤害,只有天知道了,因此,对于俞大猷这样殷切的期望,他只能报以一声苦笑:“下官自当尽力而为。”
就在防守德胜门的士兵将要陷入绝望之中的时候,突然从鞑靼军营的西北一侧远远地出现了一条淡淡的黑影,伴随着隐隐约约如同自天边传来的闷雷似的低沉响声:这是大队骑兵的马蹄声。
那片黑影越来越大,正疾弛向鞑靼的大营袭去!
一直举着望远镜观察敌情的俞大猷突然叫道:“是元敬!传我的军令,全军整军待命!”想了想,又说:“一齐给我喊:营团军戚将军杀过来了!”
听到城头上的喊声,宋子端先是一愣,随即醒悟过来,大喊道:“戚将军!戚将军增援我们来了!”
明军士兵精神为之一阵,都齐声喊道:“戚军门带着营团军增援我们来了!”
一时间,两军都是一阵骚动。对于明军来说,营团军连番大胜,两位主将俞大猷和戚继光如今已成为战神一般的人物,有他们在就让人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而对于鞑靼军来说,近三万袍泽丧生于德胜门前,已将这个名字塑成心头挥之不去的一个噩梦!
营中的俺答与各部酋首也是一阵恐慌,这股生力军是何时绕过防线到了自己侧后方的?难道说此前得到的是假情报,明朝京城之中并未发生叛乱,明军两大主力营团军和御林军被悄然换下防线不过是个诱敌之计,待自己全军出动,与明军各地卫所军缠斗于城下之时,直扑自己的大营,要将自己全军一口吃掉?更要命的是,明军大队骑兵正冲向自己的大营,大营之中却只有中军护卫和各部酋首的亲卫部队,拢共不到两万人!
“呜呜呜——”一阵阵急促的牛角号声回荡在鞑靼大营的上空,这是撤军的号令。正在高速向明军两翼杀去的鞑靼骑兵疯狂地勒住战马,转身就往大营中跑;德胜门明军阵前的鞑靼中军也心有不甘地看看眼前已经几乎提不动刀枪的明军士兵,掉转马头朝着自家大营飞奔而去。
侥幸逃过大难的明军士兵身子如同脱了力一般,手中的刀枪掉落了,同时身子瘫倒在了地上。
钱文义跃到了阵前:“你们这些没种的龟孙,要挺尸给老子滚到后面去。”
第一线的明军羞愧难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拾起刀枪,不敢正视身后山东备倭军和河南卫所军鄙夷的目光,低着头向大营后面退去。
宋子端却笑着说:“各位奋勇杀敌,战功赫赫,且先下去休整,自即刻起前军防务由山东、河南两军一力承担!”
钱文义不满地哼了一声。宋子端策马来到了他的身前,悄声说:“钱将军,此战关系大明国运,各军定要同心协力才是,就莫要再生事端了。”
钱文义知道他指的是两军充当督战队,杀了不少友军逃卒一事,有心要反驳他,却想到方才自己那样当众辱骂了他,脸一红,抱拳道:“钱某是个粗人,口不择言,还请宋将军原谅!”
宋子端笑道:“方才阵前杀声震天,至今耳中还是一片轰鸣之声,你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老宋,你仁义,兄弟我就不说废话了!”钱文义说:“戚将军只有五千人马,怎是鞑子的对手?我们是不是该点军增援?”
宋子端吓了一大跳:“且不敢如此!戚将军用的是‘围魏救赵’之计,只要调回鞑靼大军,他自然会引军而退,我们若是贸然进军,不但有全军覆没的危险,更可能拖累戚将军。我等时下最紧要的便是整顿兵马,防备鞑靼再次进攻。若是德胜门有失,我大明社稷堪忧啊!”
钱文义也知道以自己和宋子端麾下两万人马,根本无济于事,便叹了口气,说:“戚将军要真能及时收兵才是……”
宋子端安慰他说:“你且放心,戚将军与俞将军一样,都是我朝不世出的大将之才,定不会那样莽撞,拿鸡蛋去碰石头的。”
正如宋子端所预料的那样,眼看着就要冲到鞑靼大营跟前,戚继光麾下的骑兵突然又转了个方向,从另一侧退了回去,让俺答与鞑靼全军感到莫名其妙。想要点军去追击,可又怕重蹈德胜门下第一战的覆辙,中了明军的诱兵之计;而兵马已疲,锐气已堕,再次整军进击德胜门也不可能,好在今日大致杀伤明军逾两万人,自己伤亡还不到三千,也是一次大胜,不若好好休整一夜,明日再进攻。明军就算有再多的兵力,也经不起这样的损失!
但说到明日要进攻的话,无论是俺答,还是各部首领心中都有一个顾虑,就是那支突然冒出来又突然消失的明军骑兵,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们又藏到了什么地方?
为了解开心中的疑团,一队队的斥候被派了出去。到了黄昏时分,斥候回来了,没有带来戚继光麾下那支骑兵的消息,却有一个更加令鞑靼全军震惊的消息:负责为全军搜罗粮草的大同军遭到明军伏击,全军覆灭!
昨日派出去的大同军当晚没有回营,让俺答和仇鸾十分担心,但他们还都安慰自己说可能是因为近处已难以筹集军需粮秣,大同军不得不去更远的地方征粮打草,谁曾想竟发生这样的事情!
第十九章非粮不战
对于仇鸾来说,仅余五千的大同军自然谈不上靖难,却是他赖以在鞑靼安身立命的本钱,得知这个消息如同五雷轰顶,顿时如丧考妣地嚎哭起来。最难为他的是,一边嚎哭,一边还要偷眼看俺答的脸色,生怕触怒了这个新主子。不过,他发现俺答呆若木鸡地站在帅帐门前,表情凝重如万年难化的冰山,想必俺答心里也是十分难受,暗暗松了一口气,哭得更加起劲了!
也只有愚蠢如猪的仇鸾才会这样想。自开战以来,鞑靼全军阵亡人数已超过了五万,俺答本部因是主力,伤亡也逾三万有余,俺答都没有放在心上,怎会在乎他那毫无战力可言的五千叛军?只是此事确实令俺答十分头疼:大同军全军覆灭之后,又派谁去为大军征粮打草?莫非在如今紧张的大战之时,还要从鞑靼精锐之师中分出一部剽掠以资军用么?而且,就算分兵去剽掠,明朝京畿各处百姓都已逃离,又能从哪里抢到粮食牲畜?那支由戚继光率领的骑兵又能安然任凭自家兵马征粮打草?
看着薄雾之中若隐若现的北京城,俺答第一次觉得竟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呆立了一会儿,俺答对身边战战兢兢,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侍卫说:“传令各部首领、各位平章来议事。”说完之后,转身就要进帅帐。
仇鸾被俺答封为大同王,地位较军中平章还要高出一大截,闻言赶紧抹干了眼泪,要跟着俺答一起进去。俺答突然又收住了脚步,转头对他说:“大同王爱兵如子,听到这样的消息自然十分悲痛,且回自己帐中好好歇息,就不必与会了。”
仇鸾这才意识到,没了大同军,自己这个“大同王”在俺答眼中已经一钱不值了,顿时就象是被抽去了脊梁的癞皮狗一样,瘫软在地上。
俺答看都懒得再看仇鸾一眼,对侍卫说:“来人,送大同王回去歇息。”说着,转身进了帅帐。
果然,大同军全军覆灭的消息引起了各部首领和军中将领的一阵骚乱,先前主张撤军回大漠的部族酋长们顿时跳了起来,什么“胆小鬼”、“窝囊废”之类难听的话也都说了出来,虽说口口声声都在指责仇鸾,但说了不少“我早说过那些连君主都能背叛的人绝不可信”之类含沙射影的话,其中隐含的怨气分明是冲着起意大举入侵明廷的俺答来的;而先前主张继续攻城,灭明复元的少壮派酋长和军中将领如今都不吭声了,只将眼睛盯着俺答,要听他如何决断。
俺答脑子一片混乱,就此撤军还是不甘心,可眼瞅着军粮不济,这仗又该怎么打下去?
见俺答任凭帅帐之中吵翻了天还是一言不发,终于有位资格甚老的部族酋长忍不住站了出来:“各位,各位!在这里吵上三天三夜也吵不出个法子来,照我说,该当与明朝议和,让他们进贡!”
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那些主张撤军回大漠的部族酋长,千里跋涉到了北京城下,驱赶着儿郎们没命地厮杀,让多少本该在蒙古包里喝茶吃手抓肉,本该在大草原上牧马放歌的小伙子埋骨他乡,这些都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为了俺答给大家伙儿说的大明皇帝老儿的皇宫里金银珠玉绸缎棉帛应有尽有,只要打下了北京城,这些东西都可以搬到自家的帐篷里去;还有就是明朝有数也数不清的牲畜、奴婢,都可以归各部族所有吗?若是能不动刀兵就能得到这些,谁还愿意冒着明军的炮石箭矢去打仗啊!
吵闹声再一次差点掀开了帅帐的顶幕,不过这一次是那些主和派自己吵了起来——为了进贡的数额,在这个问题上,各部族首领不但充分发扬了民主,还多多少少体现出了蒙古人的仗义、豪爽,每当一个不切合实际的数额被提出来之时,总会有人跳出来反驳,言辞确凿地说据他了解,明朝一年的赋税才有多少多少,这样的数额他们是绝对拿不出来的……
在贡品的分配比例上,各部族的意见倒是出奇的一致:以出兵多少分配。谁也不敢提不论大小平均分配的建议——此次进兵,俺答部出动了十五万人,占总数的四分之三,只要他们不起独吞之心,其他部族就算是万幸了,哪里还敢打别的主意!
俺答一边听着那些主和派部族酋长的争执,一边在心里冷笑:想得倒是挺美,可是,明朝那个嘉靖皇帝既然在大军刚刚抵达北京城下之时,便以“你要战,便作战”六个字强硬拒绝了自己求和之议,如今两军厮杀近月,死伤军卒无数之后,又怎会同意议和进贡?最现实的最理想的大概也就是答应入贡通市吧。
想到这里,俺答轻咳一声,待众人的目光聚集到自己身上之后,缓缓地说:“各位……”
东暖阁里,朱厚熜兴奋地问:“这么说,元敬已经得手了?”
高拱也是喜不自胜,躬身答道:“回皇上,微臣也认为戚继光定不辱使命。”
“真是天佑我大明啊!”朱厚熜感慨地说:“文有高拱,武有俞大猷、戚继光,你三人可谓擎天之柱,少说可保我大明三十年社稷无忧!”
高拱吓了一大跳,赶紧跪下:“微臣当不得皇上如此赞誉……”
“朕说这话是有点失之过早,不过你也不必如此惶恐,今日当不得,只要多加历练,日后也就当得了。”朱厚熜又问:“你可知道元敬可有事?”
“回皇上,微臣也不知道。”高拱见皇上眼中露出了焦虑的神光,忙又说道:“不过,俞大猷告诉微臣,我营团军骑营出击与撤离的时机把握的相当精准,攻如猛虎下山,退若蛟龙入海,指挥如此得当,非戚继光莫属。”
朱厚熜放下心来,笑道:“呵呵,你这营团军监军虽有自吹自擂之嫌,却也有吹嘘的本钱。说起来,未发一矢,未折一卒,便解了德胜门之危,将十数万蒙古铁骑耍得团团转,元敬已尽得游击战之精髓了!”他意犹未尽地说:“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元敬仅此一役,便可跻身名将之列!可惜啊,这世上真正识货之人终是不多,日后人们说起今日德胜门下的战斗,都会提起宋子端钱文义两位将军指挥兵士浴血奋战的英雄壮举,没有几个人能想到真正扭转乾坤者,却是那未发一矢的戚继光!”
见皇上主动提起了宋子端钱文义两人浴血奋战之事,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高拱找到了机会,忙说:“皇上,微臣有事要奏。”
朱厚熜微微一笑:“看到城外仗打得那样惨烈,俞大猷他们坐不住了?”
“皇上圣明!”高拱说:“今日之战,我军折损近两万人马,杀敌不过数千,皆因各省卫所军操练不足,士气低迷,导致兵不耐战,一触即溃,若非山东备倭军都指挥同知宋子端与河南勤王军统领钱文义两位将军当机立断,以督战队斩杀近百名溃兵止住全军颓败之势,德胜门防线万难保全。微臣斗胆说一句,以这样的疲敝之师迎战鞑靼虏贼,徒增我军伤亡而已!”
见他越说越激动,朱厚熜神色肃穆起来,缓缓地说:“接到今日德胜门之役的战报,得知两万兵马命丧敌手,朕也着实心痛,他们都是朕的子民,朕的兵士啊!朕也知道,各省卫所军武备废弛,将不知兵,兵不习战,的确不是鞑靼虏贼那样虎狼之师的敌手,若是你营团军还在驻守德胜门,今日纵不得胜,也不至于折损那么多的人马。可你营团军是朕手中唯一一支精锐之师,若是折损于与鞑靼虏贼连场厮杀之中,谁来拱卫京师,谁来保护京城之中数百万百姓?”
见高拱虽不言声,却还是一副心气难平的样子,朱厚熜又说:“正是朕今日拒绝你营团军出城增援时与你说的那样,此战关系重大,若败,我大明国运不在,不但祖宗百七十年的基业葬送于朕的手中,中原百姓更要受蒙古虏贼之杀戮欺凌,是以朕既为大明天子,便是万民之君父,兵凶国危,朕绝不能逞一时之血勇,酿成危及宗庙社稷,累及天下苍生之大祸!”
想起那些殉身国难百死无悔的将士,朱厚熜激动地站了起来,动情地说:“你且放心,那两万兵士,连同此次殉难于京城之战的近十万兵士,朕不会忘记他们,大明的百姓世世代代都不会忘记他们,他们的浩气必将长存于天地之间,他们的英灵必将绵延于庙堂之上而千秋万代不熄!同样,朕也不会忘记,大明的百姓世世代代也都不会忘记,在国家危难之时,我大明有包括你高拱在内的数十万热血男儿奋起杀贼,保家卫国,虽九死而不易其志,终使胆敢寇犯国门的虏贼有来无回!”
接着,他又说道:“你且告诉志辅他们,元敬已歼灭了为鞑靼虏贼募集粮草的大同叛军,鞑靼虏贼后援不济,必不耐久战,朕料定德胜门之惨战必不会再重演,让他们且好生养精蓄锐整顿兵马,待鞑靼虏贼引军败退之时衔尾追击,收此全功!”
第二十章勾心斗角
翟銮的值房门外,已有两日未在内阁露面的阁员李春芳扬声说道:“李春芳求见翟阁老。”
正在伏案处理文札的翟銮忙起身道:“李阁老快快请进。”
李春芳进来与翟銮见礼之后,也不就坐,从袍袖之中抽出一封书信:“翟阁老,今日辰时鞑靼虏贼放回此前被俘的一名河北漕军千户,带回了俺答的《求贡书》。”
“啊?”翟銮大吃一惊:“昨日虏贼攻势异常猛烈,德胜门险些失守,怎么今日却突然又要议和求贡?可是虏贼的缓兵之计?”
李春芳沉着脸说:“是与不是,兵部也不知晓。”
见他口气仿佛自己只是兵部尚书,翟銮知道他对那日夏言建议调整内阁分工一事仍在耿耿于怀,因夏言与李春芳是同年更是多年的知交政友,所谓“疏不间亲”,翟銮也不好多说什么,便接过了李春芳递过来的信函。只见封皮上写着“求贡书”三个大字,封口火漆却是完好无损,翟銮不由得一愣,当即问道:“李阁老还未曾打开?”
“这么大的事情,兵部与李某怎敢自专决断?自然要原样呈送内阁,由翟阁老与严阁老酌处了。”
听他话里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口气,翟銮心里十分不满,说:“李阁老也为内阁阁员,打开来看看也无甚打紧。”
话虽如此,他伸向火漆封口的手也停下来了,冲门外招呼一声:“来人。”
一个内阁中书舍人自门口闪出,恭敬地问:“阁老有何吩咐?”
“请严阁老过来议事。”
这两日,翟銮有事要找严嵩商议,都是亲自去他的值房,但今日却是不同,另一位阁员李春芳在此,他怕李春芳笑话他失了身份,便端起了次辅暂代首辅的架子,招严嵩到此议事。
内阁中书舍人领命而去,翟銮转头对李春芳说:“封贡是礼部的差事,如今严阁老兼着礼部尚书,自然要他拿主意。”说着,他随手把书信放到了条案上。
李春芳心中暗笑一声,拱手说:“翟阁老,德胜门各军昨日伤亡惨重,急需休整补充兵员,军务繁忙,李某要先行告退了。”
翟銮赶紧说道:“封贡虽是礼部的差事,可总要内阁合议拿出个大致意见,李阁老怎能不与会呢?”
“翟阁老与严阁老议出方略,凡涉及军务之事,李某与兵部遵着内阁指示照办就是。”
翟銮哪里肯让他就这样溜走,沉下脸说:“既是内阁合议,阁员都应与会,若李阁老军务繁忙,此事就暂且不议了。不过,耽误了这天大的事儿,皇上怪罪下来,翟某可担不起这个罪。”
李春芳见翟銮面带不悦之色,话语之中还隐隐流露出威胁之意,情知这个“甘草次相”也不是傻子,事关自家荣辱生死,也就不能“甘草”只有“次相”了。夏言如今停职病休,他也不好直接与这个老资格的次相发生冲突,便负气地说:“如今内阁是翟阁老当家,什么事情都该翟阁老说了算,既然翟阁老不愿担罪,尽可推到李某身上。”话虽如此,人却坐了下来。
见他不再执意要逃避责任,翟銮也不计较他话中带刺,满脸堆着笑说:“这就对了嘛!如今拢共只有三位阁员在任,你李阁老若是不在,内阁的天都要塌了一角呢!”
李春芳刚要说话,就听到门外响起了严嵩的声音:“严嵩领命前来拜见翟阁老。”
“哦,严阁老快快请进。”
严嵩进来之后,忙着向翟銮和李春芳拱手作揖:“得罪,得罪!适才礼部过来商议给高阁老等三位殉难大臣议定谥号一事,这是皇上明发上谕着礼部加紧办理之事,严某不敢懈怠,就跟礼部多说了两句,劳翟阁老、李阁老久等了。”
“哪里,哪里。”翟銮拱手还礼道:“旌表殉难忠臣,彰显朝廷优抚之恩,也是时下安定人心之要事,严阁老何罪之有啊。”
李春芳面无表情地给严嵩还礼,严嵩却热情地说:“昨日德胜门一战确实打得很苦,也打得很好,多亏李阁老与兵部庙算有方,方保得国门不失,虏贼刹羽而归,李阁老可谓劳苦功高啊!”
说真的,由于怕犯了皇上的猜忌不敢打听,李春芳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支突然杀出来,将鞑靼全军引回大营的奇兵是皇上何时派出去的,听严嵩这么说,他面色微微一红,含糊地说:“严阁老谬赞李某愧不敢当,上托皇上洪福,下赖将士用命,李某与兵部实无寸功于社稷。倒是严阁老如今协助翟阁老操持朝政,实在辛苦。”
“身受皇恩,为解君忧敢辞辛劳……”
见两个势同水火,恨不得将对方食肉寝皮挫骨扬灰的死对头如此虚情假意地谈笑风生,翟阁老心中鄙夷地一笑,招呼两人说:“两位阁老快快请坐。来人,给两位阁老上茶。”
严嵩与李春芳又为着谁上手就坐推让了半天,最后还是翟銮出面,以年齿为序,请严嵩坐了上手。严嵩一听内阁中书舍人说李春芳来了,就知道翟銮今日找自己要议何事,也不想跟他们多说废话,一边告罪,一边也就在上手坐了。
大家都坐定之后,翟銮便说:“事态紧急,闲话翟某也就不多说了,鞑靼酋首俺答向朝廷提出议和求贡,内阁需议出方略来呈奏皇上。”说着,拿起了那份《求贡书》递给严嵩:“请严阁老先看看这个。”
严嵩一眼就看见封口火漆完好无损,不禁在心中痛骂一声:“奸臣误国!”毫不客气地折开了封口。
翟銮和李春芳两人同时松了口气,却不约而同地急着想知道俺答《求贡书》上都写了些什么。
严嵩似乎知道他们的心思,故意缓缓地抽出了《求贡书》,刚要打开,却又起身双手递给了翟銮:“请翟阁老阅示。”
翟銮很不好意思地说:“封贡是礼部的差事,你兼着礼部尚书,该当你先看。”
严嵩说:“翟阁老是次辅,又暂代首辅,是内阁的当家人,哪有次辅不看,却让阁员先看之理?”
翟銮忙说:“同是辅弼之臣,谁先看谁后看有什么分别!”话虽如此,他还是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封《求贡书》。
严嵩退回到座位上,端起茶碗,轻轻吹吹浮叶,慢慢地呷饮起来。
看着看着,翟銮突然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条案上:“岂有此理!虏贼竟如此藐视我天朝威严!”
严嵩将茶碗放在了几案上,问道:“敢问翟阁老,虏贼可都说了些什么?”
“那等话,翟某真真说不出口!”翟銮将《求贡书》递给了严嵩:“严阁老自己看吧。”
严嵩接了过来,又递向李春芳:“请李阁老先看。”
李春芳原本等得着急,但见翟銮看过之后是那样反应,情知上面的条件非常苛刻,虽然身为阁员,不可能抽身事外,但自己不看还可少担几分干系,若是抢着看了,严嵩那个小人定要逼着自己表态,这种事情岂是能随便表态的?罢官撤职、削籍充军也未必不可!忙摆摆手说:“严阁老分管礼部,李某岂能先看?僭越了,僭越了。”
这就是严嵩自入阁以来一直挂心的那件天大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心里也十分急切地想知道鞑靼开出的条件,方才让翟銮先看,不过是有李春芳在场,要给翟銮那个次辅代首辅留点面子,见李春芳如此推委,也就不再跟他客气,自己打开来看了。
一看之下,严嵩也惊呆了,唯一的念头就是俺答真是疯了,这样苛刻的条件,莫说是从来都以天朝上国自居,坚决不与外虏妥协的大明,便是一直委曲求全的前宋,也不会轻易答应啊!
《求贡书》上骇然写着以下条件:
1、止干戈。将议复河套、轻开边战的兵部尚书曾铣及甘肃、榆林、延绥三镇总兵罢官,拆毁正在构筑的要塞、堡台、边墙,退出已袭占的地区,并立誓永不入河套;
2、息边争。割让辽东沈阳中卫、广宁卫、兰万卫三卫,拆除蓟镇、辽东各处堡台,约束建州、海西、野人女真三部不得随意劫掠各部牧民;
3、议封赏。封各部酋首为王,赏银200万两,绸缎棉帛50万匹,其中上等丝绸10万匹,中等丝绸10万匹,上等棉布10万匹,中等棉布20万匹,粮米粟豆共50万石;
4、通贡使。允许各部岁岁朝贡,不禁贡道、贡期、贡使人数及贡品数额;
5、开互市。于大同得胜堡、新平堡、守口堡,宣府张家口,山西水泉营,延绥红山寺堡,宁夏清水营、中卫、平虏卫,甘肃洪水扁都口、高沟寨等十一处开设马市,从优核定马价,以五日为期,不禁互市数额;除以上官市外,另于各边堡遴选多处开立民市,允许各部族民众既可用马,也可用牛、羊、骡、驴、皮张、毡毯、盐、木材等来换取粮食、布、绢、丝、缎、农具、铁锅、茶叶、医药等物,不禁交易额。两市均可由明朝专门委任官吏负责组织、监督、管理,但议定马价及处理两族民众纠纷,需与有关部族首领商议之后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