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多事之秋
嘉靖二十三年,大明王朝的多事之秋。
该年年初,为缓解财政危局,朝廷决议在两京一十三省全面推行嘉靖新政,改两税法为一条鞭法,除照例征收科米粮赋之外,杂役折银,计亩征收,并将役银由旧制按户、丁征收改为丁、亩分担,火耗归公,用以养廉。同时,推行两大财税政策,一为官绅士子一体纳粮当差,即是取消了自明初便一直实行的官绅士子免税的优抚政策,其名下之田自嘉靖二十三年起,一律以民田税率之半起课征税;一为子粒田征税,藩王宗亲、勋显贵戚受赐之子粒田也自嘉靖二十三年起,收取五成以为国用,仍留五成以为奉养。
三月,因对官绅士子一体纳粮当差之法不满,来自全国各地的三千八百余名应试举子罢考,朝廷不得已取消了当年的会试大比;并由此引发了激烈的新政之争,波及两京各大衙门,一十三省各省府州县地方牧民之官也纷纷上疏,或曰新政“违背祖制,祸乱家邦”,或曰新政“救时济难,利国利民”,朝野上下争论不休,其声势已不逊于当年的“大礼仪之争”。
七月,因屡请开互市被拒,明朝又兴兵欲收复河套地区,鞑靼虏酋俺答悍然率举全族之力,率二十万大军犯边。大同总兵、咸宁侯仇鸾开城请降,并以新政“乱祖宗之成法,变春秋之大义”为借口,打着“清君侧,正王道”的旗帜,宣布起兵靖难。朝廷决议坚守京城,一边实行“坚壁清野”之策,疏散京畿百姓;一边招募义勇乡民,加紧整军备战,并传檄天下,调集漕军及山东、河南各省卫所军进京勤王。
九月,鞑靼虏贼及大同叛军兵发三路,一路绕过宣府、洪州堡,攻破居庸关以西的白羊口后,直逼北京;一路两万人从古北口、密云出发;俺答与仇鸾亲率主力,攻破紫荆关,向北京进发。沿途各卫所关隘虽奋起抗击,死战不退,却因积弊导致武备松弛,兵不耐战,终致蒙古大军长驱直入,一路杀至京师,数十万百姓或丧生敌手,或被掠为奴隶,或流亡异乡,山西、河北局势一片糜烂。
九月二十八日,鞑靼三路大军相继攻至北京近郊,京师告急,嘉靖帝朱厚熜宣布京师戒严,分派文武大臣分守九门。
九月三十日,嘉靖帝朱厚熜御驾亲征,率军二十二万列阵于京城九门之外,并命关闭城门,意欲鞑靼虏贼决战于城下。
十月三日,鞑靼虏贼进抵京师。明军与之于京师九门之外鏖战数仗,初时明军仰仗火器之利,连番大败敌寇于彰仪门、德胜门。后因连日秋雨,明军火器多不能用,鞑靼分兵攻打各门,一连四战大败明军。明军各门守军损失惨重,不得已弃守七门,聚重兵于彰仪门、德胜门,战局一时陷入僵持。
十月二十三日,城内部分不满于子粒田征税的勋贵和官员于当晚子时举火为号,发动了震惊朝野的政变——
是夜,政变的主谋,锦衣卫都督、永安侯薛林义和加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衔、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带着锦衣卫一卫五千余兵马直扑皇宫。此前获罪被革去司礼监秉笔一职的太监石详等人为内应,打开宫门,放叛军进入皇宫,将受命执掌朝政的内阁首辅夏言、司礼监掌印吕芳擒获,并欲挟持年仅10岁庄敬太子即位大宝,矫诏遥尊嘉靖帝为太上皇。赖有武英殿大学士严嵩遣子世蕃夜出德胜门,密告帝于行在。帝闻讯大怒,亲率营团军五万健卒入城平叛。营团军指挥使俞大猷率前军杀入大内,叛军闻风丧胆,开宫门投降,薛、陈二逆事败自裁,夏言、吕芳获救,庄敬太子被坤宁宫管事牌子陈洪背着逃脱火海,社稷得以保全,国本未伤分毫。但乱兵于宫中放火,焚毁多处殿宇……
这是一个漫长而又恐怖的夜晚。
门外火光冲天,喊杀声、惨叫声响成了一片,所有的官员们整夜都没敢合眼。天色微明之时,那些令人心悸的异常声响渐渐归于平静,可没等他们松口气,又到了该上朝的时间。
门外的喊杀声没有异族的口音,那些官员在第一时间都清楚地判断出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无论那座金銮殿的龙椅上是否换了主人,都得要按着朝廷规制上朝,去向或新或旧的皇上舞拜并三呼万岁。
哆嗦的手正在穿着官服,贤惠的妻子或娇媚的侍妾就扑了上来,抱着他们的腿:“老爷,外面乱成这个样子,且不敢出门啊老爷……”
“糊涂!”官员们低声吼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外面再乱,或只死我一人;若是今日不上朝,全家难有活路!”接着于心不忍地将妻子或侍妾扶了起来:软语温存地说:“安心在家候着,我定不会有事的。”
“老爷——”
在妻妾家人的哭声中,那些官员都硬起心肠打开了府门,坐轿的坐轿,骑马的骑马,都向着那注定发生了什么变化的皇城赶去。
大街上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家店铺开门,每一个街口都站满了持枪挎刀戒备森严的营团军兵士,长枪的枪尖如往常一般明晃晃的发出亮光,枪尖下的红缨却不象往常那样鲜艳飘逸,反而呈现出一种暗淡的血红色,结成了一股一股地搭在枪杆之上。路过六部九卿等诸位大臣的府门口时,透过晨曦的薄雾,那一摊摊已经干涸凝固的血迹清晰可见,个别大臣的府邸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一些兵士正在往牛车上搬运尸体,仔细看那些尸体的服饰,有营团军兵士,有锦衣卫军卒,还有各家王府家兵,众人心中又是一凛。可是,看到那些满身征尘又满身杀气的兵士不时射来一束阴冷的目光,谁也不敢多加停留,骑马的狠狠地抽打着马匹,坐轿的拉紧了轿帘,用一连串的跺脚声催促轿夫加快脚步。
到了午门,才发现这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也站满了营团军的兵士和镇抚司的缇骑校尉,内阁学士、六部九卿竟然一个都没有来,各部院寺司衙门班队中也少了不少人。
泱泱中华,礼仪之邦,每日的早朝是最能体现皇权至高无上的仪式。朝廷对此有严格的礼仪规范:每日卯时之前,五府、六部等各大衙门官员以及顺天府的地方官都要早早赶到午门侯朝;卯时初刻,午门在钟鼓声中徐徐打开,内侍牵出两头训练有素的朝象站在午门口,伸出鼻子交挽在一起搭成一道拱门,六部九卿等朝廷大员依次自拱门而入,其他官员自两旁入内,文官位东面西,武官位西面东,在午门与皇极门之间的广场依各衙门排班整队,这个时候,负责纠察风纪的都察院御史要记下所有缺席官员的名字,并将官员衣冠不整、交头接耳、笏板坠地、咳嗽吐痰等“违礼失仪、玷污管箴”的不良言行举止记录在册,交直殿监太监呈送大内;皇上驾到之后,文武百官叩头三呼万岁,恭请皇上驾临太和殿。然后四品以上官员依次进殿,其他人守侯在午门广场上,待早朝结束,皇上宣布退朝之后再次望阙舞拜,恭送皇上移驾回宫。君臣大义在这日复一日的看似繁文缛节实则不可或缺的仪式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并不断得到强化。
这段日子由于圣驾一直居于城外的行在,早朝的仪式也大大简化,由受命柄国的内阁首辅夏言率文武百官望阙舞拜三呼万岁之后便可散班回衙,各部有公事要奏报朝廷就直接跟着内阁学士去文渊阁议事。不过,君臣之道、朝廷规制却不可有一日偏废,无故缺席者将会象往日一样被记录在案,更有可能遭到都察院负责纠察风宪的十三道御史以“怠废臣职”的罪名弹劾。
往常午门候朝的时候,各衙门官员都是你给我拱手,我冲你作揖,请安问好之后便开始云天雾地神聊海侃,从尼姑偷汉子的绝技到和尚吃花酒的本事,逮着什么聊什么,少不得更要互相打问昨夜可曾于烟花柳巷之中流连忘返,被家中河东狮罚跪床头思过。可是今日这种情形之下,同僚情谊再深、故交再好的官员也不敢打招呼说话,只能用眼神交流了彼此的关切和疑惑。
一到卯时,午门两旁角楼钟鼓齐鸣,午门也准时打开,各位官员在一百零八响的钟鼓声中鱼贯而入,依各衙门排班整队站定了,都察院御史也照例点过了名,并记下所有缺席官员的名字,内阁首辅夏言和各位内阁学士还是没有露面,排头领队的六部九卿也没有露面。看到御道砖缝里有未曾冲洗干净的血块,文昭阁的廊柱上还露出刀剑砍斫的痕迹,众人似乎猜到了什么,心里无不惊恐莫名。
就在大家心里惶恐不安的时候,终于从皇极门一侧偏门里急匆匆跑出一个太监,高声宣布:“恭迎圣驾!”
所有官员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大明的天,没有变!
第二章安定人心
大明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嘉靖帝朱厚熜的乘舆自皇极门出来了,随行护驾的并不是以往那些高大魁梧、仪表堂堂,被称为“大汉将军”的御林军校尉,而是由一身戎装的高拱、俞大猷两人带着京师营团军几个军官模样的人在前开道,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领着几个太保护卫在乘舆左右。
乘舆的后面走着一大群穿着大红色官服的一、二品大员,领头的是内阁首辅夏言,次辅翟銮和阁员李春芳带着六部九卿紧随其后,这些朝廷大员脸上大都有淤青的伤痕,个别人头上还蒙着渗出血迹的绷带;而且,内阁阁员里少了高仪和徐阶两人,六部九卿里少了户部尚书马宪成、刑部尚书韩以达、都察院都御史陈镒和太仆寺卿许辰善等四人。
走在朝廷大员身后的是司礼监掌印吕芳、坤宁宫管事牌子陈洪和乾清宫管事牌子黄锦三位太监,在一大片绯红色官服中,他们那身粗布衣裳显得格外扎眼。
比之这些,更让文武百官感到疑惑的是,这群执掌朝政的衮衮诸公中却多了两人,一个是此前被圈禁在府的中军都督府大都督、太师英国公张茂,另一个是已被皇上弃用闲置多时,只挂了个翰林院掌院学士虚衔的武英殿大学士严嵩!
顾不得寻思为何今日会是这样的阵势,皇上的乘舆已经出了皇极门,礼部鸿胪寺的礼宾官赶紧发出了号令,午门广场上的文武百官转身面向缓缓而来的皇上乘舆,一起跪伏在地上,齐声道:“臣等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熜一抬手,乘舆停了下来,八名内侍缓缓将乘舆放在了地上。夏言赶紧带着内阁阁员、六部九卿和张茂、严嵩等人走到了朝臣班队前面跪下,高拱、俞大猷及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等人,以及吕芳、陈洪和黄锦也都在原地跪了。
一夜未眠,朱厚熜面色有些憔悴,布满血丝的眼睛流露出挥之不去的抑郁。他迈步下了乘舆,环视了一周跪伏满地的官员,说:“大家都起来吧!昨夜京城发生了一些本不该发生之事,让诸位爱卿受惊了。”
朝臣班队中有人发出一声高呼:“天佑大明,天佑吾皇!”
所有的官员都回过神来,一起高呼:“天佑大明,天佑吾皇!”
看见好些官员流出了激动的泪水,朱厚熜的嘴角微微翘起,象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却更带着挥之不去的嘲讽之意,淡淡地说:“说的不错,赖有皇天保佑,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呵护,更有诸位爱卿这样的忠良之臣匡扶社稷,些许宵小逆天作乱又何足挂齿!只要我等君臣一心,共襄国难,我大明必定如日中天!”接着,他唤了一声跪在最前面的夏言:“夏阁老。”
夏言躬身答道:“臣在。”
“今日能来参加早朝之人都是敬心王事,谨守臣职的忠臣良吏,着吏部记档,此前有降级、罚俸等处分的一律豁免,无有处分的记劳绩一次,明年京察之时若有缺失之处,可减一等处罚。”
所有官员心中都是一阵狂喜,取消降级、罚俸等处分倒在其次,记劳绩和冲减京察处分太重要了,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
在六年一度的京察之中,南北两京各大衙门的官员均要写出奏疏,自述这六年来臣职有无缺失,四品以下官员由吏部、都察院或皇上委派的官员主持考核,四品以上的官员的奏疏上呈御前由皇上亲自考核,年老有疾者致仕,疲软无为及素行不谨者关带闲住,浮躁及才力不堪其用者贬谪罢黜,贪酷不法者削籍为民。为了避免京察流于形式,更为了防止主持京察之人徇私舞弊而包庇亲信或排斥异己,京察之后还有“拾遗”,由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御史予以纠劾补漏,那些能走通权臣门子躲过京察的官员却很难逃过两京几百名给事中、御史这些言官锐利的眼睛。不怕对头事,就怕对头人,为朝廷办事,谁能保证自己一定不出差错?谁能保证自己一定不得罪旁人?而官场关系盘根错节,任何一点疏漏都有可能成为京察和拾遗中被人揪住不放的把柄!最最要命的是,谁也不能为在京察中被处以贬谪、罢黜、削籍等各种处分的官员说情,连皇上也不可以,而且,京察中被罢官者终生不复用,等若彻底断送了官员一生的前程。因此,自明太祖朱元璋定下这一监察考核制度而始,京察便是高悬在明朝所有官员头上的一柄“达摩克斯”之剑,始终让每一位官员都提心吊胆地生活在京察的阴影之中。
去年皇上厉行新政,将京察改以三年为期,却因要一力推行新政,嘉靖二十二年京察不免有些虎头蛇尾,让所有京官都暗自松了口气,可三年时间转瞬即逝,谁能保证自己还能顺利熬过嘉靖二十五年的京察?因此,这道恩旨等于是给所有官员吃了一颗定心丸,顿时颂圣之声在午门广场上响成了一片。
朱厚熜这样做等于变相地在下一次京察之时法外施恩,既不符合京察的规矩,又违背皇上当初厉行新政、刷新吏治的初衷。夏言隐约觉得有些不妥,但又考虑到一来京城甫经大乱,目前急需安定人心,皇上此举乃是解救眼前燃眉之急的一大良策;二来昨晚皇上已有口谕,着自己回府养病,把朝局政事交给次辅翟銮和严嵩,自己回家以后就秉承上意写了乞请病休的奏疏,待会朝堂之上就要上奏圣裁,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已是回家闲住之人,离致仕还乡只是一步之遥,又何必为此得罪两京各大衙门近万名官员呢?因此他一边感慨着圣心深远,一边唯唯诺诺地躬身领旨谢恩。
朱厚熜又唤了一声:“吕芳。”
吕芳赶紧趋身上前,跪在了皇上的面前,应道:“奴婢吕芳在。”
朱厚熜说:“适才上朝之前,皇后娘娘与朕说,昨晚京城闹腾了一夜,想必各位官员的家眷也受了惊吓,她本想召她们进宫以示抚慰,宫里昨夜又走了水,一时半会且收拾不妥当,既有损天家体面,也让各位命妇看了笑话她这个六宫之主不会操持家事,就恳请朕暂停各位命妇明年新正的觐见之礼。呵呵,时下离新正还有两个多月,皇后这么说想必是知道今年国家遭遇这场大的战事,朝廷财政定会十分吃紧,她体念国步之艰、民生之难,婉转地劝谏朕暂不修缮宫中被火焚毁的那几座殿宇罢了。皇后贤明如斯,朕又怎能不从谏如流?就准其所奏,免了各位命妇明年新正的觐见之礼,宗室女眷每月初一、十五进宫请安之礼也一并免除。”
按朝廷礼仪规制,二品以上官员的正室称为夫人,所有在京二品以上官员的夫人每逢新正、端午、中秋三个大节要赴皇宫向太后及身为六宫之主的皇后跪拜请安;而已婚配离宫的公主、居于京城未之国的藩王和尚未受封的皇子的正妃,逢初一、十五就要进宫向太后和皇后跪拜请安,皇后照例要赐宴款待并赏赐物品。昨夜宫廷失火,各处殿宇多有损毁,皇后下旨免除觐见之礼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令所有朝臣不解的是,这道圣旨应该直接下给礼部和宗人府,由他们告知相干人等,却不知道皇上为何下给了司礼监?
没等朝臣们费心猜测,朱厚熜就主动揭示了谜底:“吕芳,知道朕为何要找你领旨吗?皇后还说,觐见之礼虽可免除,赏赐却不能免,二品以上命妇每人赏宫花五对,绸缎五匹;五品以上官员家眷每人赏宫花三对,绸缎三匹;其余官员家眷每人赏宫花两对,绸缎两匹。这些事情就要由你司礼监着内庭银作局、针工局等衙门尽快筹办。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你可要上心去办才是。”
吕芳叩头道:“奴婢领旨,奴婢定在明年新正前将皇后娘娘的赏赐送到每位官员家中。”
因是背对着群臣,没有人看见他在叩头领旨的时候,两滴泪水砸在了脚下的青石板上。
“这样就好。呵呵,这点东西虽说不多,大过年的,倒也能给各位爱卿家里添一点喜庆。”
确如皇上所言,这些赏赐虽然费而不贵,与刚才皇上的那道恩旨绝对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是皇后娘娘的一片爱民之心,全体官员再次跪拜谢恩,同时心里暗暗赞叹:京城刚刚发生了这么大的一场乱子,皇上不穷追逆党同谋,首先想到的是如何安抚诸臣工,连赏赐女眷宫花绸缎都考虑到了,如此仁德天纵之君,实在是社稷之福、臣民之幸啊!
朱厚熜转身走进了太和殿,夏言起身对所有官员拱拱手,说:“皇上念及诸位近日辛劳,特下恩旨免了今日早朝,五府、六部及各院司寺诸衙门坐堂长官要御前议事,诸位且先回衙安心部事。”
皇上颁下的两道恩旨一扫官员心头的阴霾,全体官员散班之时脚步都显得轻快了许多,出了午门骑马上轿之时,也敢露出笑脸跟同僚打招呼了。
第三章收拾残局
太和殿上的气氛异常凝重,面色冷峻的朱厚熜和那些侥幸逃过大难的朝廷重臣听取了高拱关于营团军各军平叛战报:
是夜,参与谋逆的几位勋贵带着家兵杀出府门,按照事先商议好的部署,去夺取德胜门和彰仪门,防止嘉靖帝带着城外大军入城。但因皇上事先得到严世蕃通风报信,已命镇抚司诸位太保先行入城调集人马守卫两座城门,镇抚司的人数虽少,战力却非那些养尊处优的勋贵府家兵家将可比,以一挡十也杀了个难解难分。正在厮杀间,奉命入城平叛的京师营团军已紧急赶来增援。那些勋贵的家兵怎是这如狼似虎的营团军健卒的对手,顷刻间便土崩瓦解,为首的忠勇侯许世杰、新城伯周宪等逆臣被当场拿获……
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的几位学生,锦衣卫都督府长史王传绪和翰林院编修李道良和林文等人分别带着人去抓内阁阁员、六部九卿等朝廷大员。因内阁学士、六部九卿等大臣府中都驻有五城兵马司的守卫军卒,镇抚司接管京城警备职责之后,也循例派出了一哨人马担任警卫,加之营团军及时赶到,那些大臣们虽受了不小的惊吓,大多倒都逃脱生天,只有内阁学士、礼部尚书高仪和刑部尚书韩以达因不愿附逆死于叛军之手;内阁学士、吏部侍郎徐阶,户部尚书马宪成和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镒三人因不愿附逆被叛军杀伤之后获救,目前正在太医院救治,幸无性命之虞……
小九卿之一的太仆寺卿许辰善被同乡、锦衣卫都督府长史王传绪说动参与谋逆,刚出府门便被营团军当场拿获……
礼部侍郎杨慎是尊礼派的两大头面人物之一,又是名满天下的士林领袖,翰林院的那帮清流词臣一向与尊礼派惺惺相惜,因此,他和高仪一样,被陈以勤确定为重点拉拢对象,派自己的门生林文到他的府上,想说动他一起谋反,杨慎不从,林文命人将他绑缚押往皇宫,杨慎怒骂不已,惹恼了随林文一起来的一位叛军军校,被砍死在道途之中……
十多名品秩不等的文武官员在得知京城有人谋反之后,冲出家门想要阻拦叛军,终因寡不敌众,殉于国难……
京城多处房屋被焚毁,无辜百姓死伤数百人……
听完高拱的奏报,朝堂上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万般危难之时被京师营团军救出,那些当朝大员们就已经在心里感谢上苍保佑,如今听了叛乱的详情之后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如此幸运,便是以“九死一生”论之也未为过甚!
许久之后,朱厚熜才缓缓地开口了:“有殉国死节的忠臣烈士,也有附逆谋反的乱臣贼子,我大明可谓是人才济济啊!大家都说说,如今该如何收拾这个局面?”说完之后,他的眼睛习惯性地盯着了站在最前面正中间的内阁首辅夏言。
前段时间那场激烈的新政之争中,攻讦新政的言官词臣、士林清流矛头直指内阁与六部诸位柄国大臣,身为首辅的夏言更成为众矢之的,被人骂之曰“行谋失措败坏纲常,推行苛政祸乱家邦”,更有甚者曰“陛下尚宽而不诛,高庙神灵必阴殛之”。而夏言为了显示自己海纳百川的宰辅气度,不但对那些参劾过自己的官员概不追究,甚至还为因“妄议新政、腹诽君父”的罪名被关在诏狱之中的官员求情,让朱厚熜很是不满;再联想到历史上他屡遭严嵩构陷却不自省,最终死于严嵩之手的那段史实,更让朱厚熜觉得他虽久居朝廷中枢、数任首揆,却并不是一个刚毅决断的铁腕宰相。说真的,国家承平之时,有夏言这样的首辅自然是社稷庙堂之幸、百官万民之福,但值此乱世,要辅佐君父披荆斩棘、革故鼎新,怕是就有力所不逮之虞了。
于是,昨晚盛怒之下,朱厚熜颁下口谕勒令夏言回家养病,但是冷静下来想想却是不妥,一来内阁首辅为百官之首,行止进退影响非同小可,特别是在眼下大乱刚平、朝局激荡,城外又有几十万鞑靼虏贼虎视眈眈的非常时期,夏言突然奉旨养病,定会引起官场人心波动,惶惶不可终日;二来夏言复任首辅以来,督率内阁、六部一力推行嘉靖新政,已俨然成为新政的一面旗帜,若遭贬谪罢黜或弃用闲置,难免有人会妄加猜测皇上是否有改弦更辙的意思,进而引发新一轮攻讦新政的声浪,使得本已混乱不堪的朝局变得更加不可收拾。因此,要继续推行新政,夏言就绝不能倒!
正是考虑到这些,朱厚熜又于今日寅时就急招夏言进宫,命他带着幸免于难的内阁阁员、六部九卿在文武百官面前集体亮相,显示对夏言及其他朝廷重臣的信任不减,以此安定人心,稳定朝局。
无奈身为一言九鼎的天子,命夏言回府养病的话既已出口,断无收回成命之理。即使他心有不忍,夏言恐怕也会自请停职。如此也好,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三两年,眼下这个难局,怕也只有严嵩那种柔媚之臣才能不畏朝廷纲常祖制,不畏官场诘难士林非议,心甘情愿地遵从圣意……
夏言的心里一阵感动:发生了这样的惊天逆案,皇上雷霆震怒,责令自己回府养病,可无论是方才接受百官朝拜之时给自己下旨褒奖群臣;还是此刻又将咨询的目光投向了自己,都显示出皇上心里还当自己是受命柄国的内阁首辅,足见皇上对自己的信任和倚重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他当即出班,双手握着笏板挡在面前,以示不敢直视天颜,然后深深向皇上躬身施了一礼,说:“回皇上,微臣以为时下有三件急务须立时就办。”
得到了皇上的恩准,夏言将自己想定的三件事情娓娓道来:
一、加强城外守备,防止鞑靼虏贼趁乱进攻。京师营团军奉旨入城平叛,接管了京城的防务,德胜门方向的防御力量被削弱,可将前期调入内城整补的各省卫所军调至德胜门方向;同时,营团军此前与敌军鏖战半月有余,伤亡不小,全军将士更是疲惫不堪,为加强京城守备力量,可将驻守彰仪门的御林军也调入内城,负责除德胜门之外的各处城防,营团军抓紧时间休整,补充兵员,若城外战事吃紧,可分兵增援德胜门;京城警备之责仍由镇抚司兼领……
二、着镇抚司、提刑司会同三法司严查逆党。鉴于三法司中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镒重伤,刑部尚书韩以达殉身国难,大理思卿袁忠海也有伤在身,其责由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东厂提督陈洪领办;工部营造司主事严世蕃公忠体国、任事勤勉,又知晓奸党谋逆情状,可着吏部具文报内阁转司礼监呈御览,擢升其为正五品大理寺丞,协助陈洪严查逆党……
三、旌表抚恤殉难忠臣。内阁学士、礼部尚书高仪追晋从一品少师,加武英殿大学士衔;刑部尚书韩以达追晋从一品少师,加文华殿大学士衔;礼部侍郎杨慎追晋礼部尚书;其他殉于国难的文武官员一律追晋三级;由礼部议定谥号,予以旌表。待平定鞑靼虏贼之后,与战死疆场的文武官员一同举行国葬,入忠良祠……
夏言所提三条建议,其三旌表抚恤是应有之议;其二追查逆党更是昨夜皇上的明确旨意,不过皇上当时提出由时任工部主事的严世蕃协助陈洪查案,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根据朝廷规制,皇上可以直接指派陈洪进司礼监任首席秉笔并提督东厂,却不可以发中旨委任朝廷命官,因此夏言急君父之所急,想君父之所想,主动提出由吏部承内阁的意思将严世蕃擢升为从四品大理寺右丞,以三法司堂官佐贰的身份参与查案,任谁也无话可说。
若说擢升严世蕃之事是夏言顺着皇上的意思查缺补漏的话,他所提出的第一条关于军队调动布防的建议,虽只寥寥数语,背后的深意却绝不容小视。
昨夜闻知京城发生叛乱,朱厚熜急忙将自己最信任,也是明军战斗力最强的京师营团军调入京城平叛,并要将其留在京城专司警备之责,德胜门的守御力量自然需要补充,调原五城兵马司及各省卫所军出城一是增援,二来也是防备那些勤王之师被人收买或鼓惑而有所异动。
尽管皇上对营团军信任有加,但夏言却认为,绝不能把京城警备重责交由一支成军不过一年多,新近还补充了两万新招募士卒的军队,一是无法保证他们的绝对忠诚;二来野战部队不见得能履行好警备职能;三则营团军刚刚成军不久,且又经过了连场大战,难免发生骄兵悍将败坏军纪、恣意扰民之事。因此,夏言便建议仍由镇抚司兼领京城警备之责,将御林军也调入内城,与营团军互为犄角,也相互牵制,不至于出现一着有失、满盘皆输的局面。
至于皇上昨夜还提出的由高拱兼领巡城御史和由俞大猷兼领新增设的九门提督一职,因高拱与他非同寻常的师生关系,自然就不能由他提出来了……
第四章乞骸归里
见夏言不以受到申斥责罚为忌,还能主动承担首辅之责,尽心谋划收拾残局之策,朱厚熜面色缓和了下来,微微点头说:“夏阁老所言三事皆切中要旨,朕甚感欣慰。不过,朕以为礼部侍郎杨慎情操高洁,深孚众望,此次身陷叛军虽斧钺加身而矢志不移,忠君爱国之心可昭日月,也该当追晋从一品少师,加文华殿大学士衔。此事可以内阁名义具文,由夏阁老领衔上奏。”
虽说尊礼、议礼两派二十年来水火不容,相互攻讦接连不断,但毕竟还没有闹到两派头面人物撕破脸皮大打出手的地步,因此夏言与杨慎两人也并无天大的过节,他之所以建议给高仪、韩以达追晋从一品少师,只给杨慎追晋正二品礼部尚书,不过是考虑到高仪、韩以达两人已是正二品的六部正堂;而杨慎却只是正三品的礼部左侍郎,既然尊卑有序,在追晋官秩上也应有所区别而已。
但正所谓擢黜之恩皆出自君上,何况人已过世,追晋之事主要是盖棺定论,让碑文、祭文光彩些;二来也关系到恩准死者以什么样的衣冠入葬,说到底也不过是给予家眷亲友的一种抚慰。若说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大概也就是在恩荫一子的品秩上略有不同,而从一品与正二品大员的恩荫都是正八品内阁中书舍人,且不说杨慎的独子虽因杨慎早年被贬谪而不得参与科举,但以其家学渊博,随父回朝不到两年,早已是名满京师的才子,中进士点翰林是早晚的事,哪里需要恩荫正八品内阁中书舍人这样的虚职!即便皇上再下恩旨,准其于家门中过继一子承其恩荫,也没有什么差别。
皇上要大卖人情,夏言自然无话可说,尤其是皇上最后一句话更是让他怦然心动:刑部尚书韩以达是自家人不必多说,由自己领衔奏请朝廷旌表优抚尊礼派两位头面人物高仪和杨慎,不但可安抚群龙无首的尊礼派官员;更是收揽人心的天赐良机——在此前的新政之争中,自己虽然得到了皇上的支持和庇护而安然渡过难关,但在文武百官中的威信受到了很大的损害,受命掌国不到一月又出了这样的谋逆大案,势必会遭到那些早就对他心怀不满的官员群起而攻,日后即便皇上不予追究,自己也断无颜面苟且禄位,更谈不上运筹朝堂指点江山,君父呵护之恩实在重逾泰山啊!
想到这里,夏言当即跪了下来:“臣领旨。”
朱厚熜看看其他人,说:“这些事就准夏阁老所奏。礼部、兵部等有司衙门要遵着夏阁老的吩咐尽快去办。”
众人一起跪了下来:“臣等领旨。”
夏言却不起身,从袍袖之中取出那份乞请病休的奏疏,双手捧过头顶:“微臣有事要奏请皇上恩准。”
朱厚熜以目示意,吕芳从御阶一侧疾步下阶,双手接过奏疏,躬身呈放于御案之上,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回原位。
虽然明明知道夏言这份奏疏里写的是什么,朱厚熜打开奏疏只扫了一眼,却假装吃惊地问道:“乞骸归里?朕以家国社稷、天下苍生托于夏阁老,迄今数载,无有猜度疑虑之意,夏阁老为何要于此国难当头之时弃朕而去?”
明代内阁制度发展到了嘉靖一朝,事权不断加重,已隐隐有前朝宰相之势,但根据明太祖朱元璋于开国之初定下的规矩,内阁于法理上还只是皇帝的秘书机构,内阁首辅便是秘书长。如今夏言乞求致仕还乡,于情于理这也是皇上该有的挽留之意,夏言也不觉得突兀,将身子俯在地上,说道:“皇上恕罪!不肖罪臣有下情启奏皇上。”
“夏阁老请讲。”
“谢皇上!”夏言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碰,说:“我朝太祖高皇帝洪武年间之首设春夏秋冬四辅官,后又设华盖殿、武英殿及文渊阁、东阁等殿阁大学士,遴选英才侍从人主左右以咨顾问,承旨办事,侍论经史,草拟制诰。成祖文皇帝永乐年间以文渊阁为内阁,委以内阁学士参与议论和战、立储、用人、征调及豁免赋役等军国大事。两代圣祖以降,诸位先帝更屡加恩遇于内阁,许以票拟之权,命其统率六部,辅佐人主料理政事。及至今日,内阁已为朝廷中枢,上承圣意,下领百官,九州国运,亿兆民生,其任该何等临渊履薄方负君父社稷之托。
“臣本寒门士子,正德十二年科举登第,待罪官场,皇上不以臣卑鄙愚钝,垂怜错爱,不次简拔,于嘉靖十五年许臣以礼部尚书本职兼武英殿大学士,进入内阁参与政务;并数度授臣以首辅之职,位列庙堂,运筹江山,一切朝政听臣调度。然微臣本樗蒲之才,难堪大用,又因老迈多病,颟顸失措,竟致今日外夷侵扰,天下震惊;逆贼谋反,京师动乱,臣误国之罪已非昏聩可以名之。故恳请陛下哀怜微臣犬马余生,准臣辞去本兼各职,早赐骸骨,生还乡里,倘不即填沟壑,犹可效用于将来,则臣不胜激切感怀,战栗陨越之至。”
心底里那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弦被悄然拨动,夏言一时间只觉得胸中百感交集,声音也不禁哽咽了。
朱厚熜似乎也被感动:“夏阁老这么说真叫朕心里也不好受。我大明虽无宰相,百姓心中却有宰相,便是说的你们这些内阁辅臣,你夏阁老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更是宰相中的宰相。宰相是什么?汉代名相陈平有言论及宰相‘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抚万民、明庶物;外镇四夷诸侯,内使卿大夫各尽职务’。说起来我大明的内阁首辅虽不具丞相之名,俨然汉唐宰辅耳。”
说到这里,他看看御阶之下站着的那些大臣都面色大变,尤其是次辅翟銮和阁员李春芳更是面色惨白,身子战栗着眼看就要跪下来,便微微一笑,接着说道:“朕知道你们这些内阁学士最怕别人说这样的话,大可不必如此。太祖高皇帝罢设宰相,乃是因自古三公论道,六卿分职,不闻设立丞相。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汉、唐、宋因之,虽有贤相,然其间所用者中多有小人,专权乱政。因而有遗训曰‘以后嗣君,勿得议置丞相’。可我大明今日的内阁怎会有专权擅政的小人?尤其是夏阁老,机敏通达,多谋善断,修身谨慎,廉明持重,最难得是为官处事一向顾全大局,不计小处,朝野上下无不交口称赞……”
“皇上……”再抬起头来,夏言已是老泪纵横:“微臣当不得皇上如此赞誉,微臣颟顸误国,有负圣望,其罪虽九死难赎之于万一,恳请皇上将罪臣交付有司依律问罪以谢天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令朱厚熜也不胜唏嘘,正要说几句抚慰的话给夏言圆个面子,次辅翟銮突然迈步出列,跪在了夏言的身旁:“微臣有事要奏报皇上。”
“翟阁老有话但将无妨。”
“谢皇上!”翟銮叩头谢恩之后,说:“微臣要参夏言!”
“哦?”朱厚熜一愣,莫非真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吗?何况,自己圣意还未决断是否弃用闲置夏言,身为内阁次辅的翟銮就迫不及待地公然跳了出来大肆攻讦首辅,这样也太过于急切了一点吧!亏他还是受多年理学熏陶的一代名臣,操守浅薄至斯,真令人愕然惊叹!
朱厚熜眯着眼睛看着跪俯在御阶之下的翟銮,心里想这个“甘草次相”能这样撕破颜面与夏言决裂,其用意不但是急于取而代之,更是不愿夏言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吧。
佛家有云,远者为缘,近者为因。在内阁同僚多年,次辅翟銮与首辅夏言既有远缘又有近因,可谓大明官场最大的一对欢喜冤家。翟銮于孝宗弘治十八年中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论科名早了夏言三科九年;嘉靖六年,翟銮以正三品吏部左侍郎入阁拜相之时,夏言还才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的正六品编修。资历差别还在其次,更有甚者,嘉靖二十年和二十一年,翟銮两度暂代首辅,都是旬月之后即被夏言所取代,由次辅升首辅自然是天大的喜事,若是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退居次辅,这样巨大的心理落差却非常人可以承受,而翟銮这样的打击已经承受了两次!此外,夏言刚直性峻又独断专横,内阁之中虽处处礼尊翟銮这个前辈先达,处理政务却从不问翟銮意见,平日里议事也多由同年李春芳出主意,视翟銮这个次辅为虚设。大概过惯了这种表面尊贵暗里受瘪的日子,无论是严嵩当年倒夏,还是前段时间的新政之争,翟銮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但袖手旁观,还严厉约束自己的门生故吏、知交好友不得参与,仿佛他这个大明内阁的次辅竟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一般。但是,大概是此次京城叛乱,让他那颗本已麻木的心看到了一丝希望,便不惜赤膊上阵,公然在大明的朝堂之上闹出了前所未有的次辅当面弹劾首辅的一大丑闻!这样的事情若是传到外面,简直是给本就沸沸扬扬的官场又浇上了一瓢沸腾的熟油,文武百官不闹翻天才怪呢!
看来这个“甘草次相”如今怕也不再是有益无害却治不了病更救不了命的“甘草”,成了一株祸及宗庙社稷的大“毒草”!
为了朝局安稳,此例断不可开,此风断不可长!
第五章乍寒还暖
打定了主意,朱厚熜冷冷地问道:“你要参他什么?”
翟銮根本不顾皇上那森然的语气,不顾身后六部九卿投射来的鄙夷目光,昂首说:“回皇上,微臣要参夏言不遵人臣事君之道,有违圣主隆恩及百官厚望。”
竟是如此大的罪名!
若坐实这个罪名,别说是乞骸归里,便是将夏言身送东市也未尝不可,自己方才的那一大段明论宰相,实则褒奖夏言的话,翟銮这个老东西竟然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以前只有夏言偶尔跟自己抗辩,如今翟銮还未坐上首辅那把椅子,就已露出了曹操之相,看来以前真是有点小觑了这个“甘草次相”!
朱厚熜死死地盯着翟銮,追问道:“此话怎讲?”
翟銮道:“夏言忠直刚正,才能卓异,朝野上下无不景仰;受命掌国以来,辅佐皇上刷新吏治,整顿财政,强国富民之新政已初见成效,可谓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如今寇犯国门,京城又起谋逆之乱,夏言身为首辅,更当与国同体,殚精竭虑为朝廷效命,为陛下分忧,却萌生避祸归隐,苟全性命之私念。如此不识大局,非但不遵人臣事君之道,更有违圣主隆恩及百官厚望。故臣恳请皇上斥其之不端,责其收回乞归之请,命其坚定心志,安守臣职,统率百官万民共攘国难,安定家邦,则我大明中兴之伟业有期矣!”
翟銮一番话娓娓道来,竟是与自己想的大相径庭,尤其是起题为“弹劾”,立意却在“颂扬”,明贬暗褒的春秋笔法真是令人叹为观之!朱厚熜不禁在心里叫了一声“佩服!”
不过,看看跪在面前的夏言和翟銮那两张漠无表情的脸,再看看后面站着的那些朝臣们一瞬间即由错愕恢复平静的神情,朱厚熜的心里顿时萌生了一丝寒意——本以为自己当了两年皇上,仔细研究了太祖、成祖两位皇帝的实录,遍阅了嘉靖当国二十一年的起居注,又刚刚经历了举子罢考、新政之争、外敌入侵及京城谋反等一连串的变乱,自己已不再是那个贸然闯入历史的懵懵懂懂的穿越者,对垂治天下、驾驭群臣有了一点认识也有了一点信心,却未曾想到,一个官场有名的琉璃蛋儿、被人戏称为“甘草次相”之人,竟有如此高明的政治手腕,令自己也自愧不如,更不用说是夏言、严嵩这样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权臣!
国变频仍,悍臣满朝,自己真能当得了、当得好这个皇上吗?
皇上沉默不语,夏言的命运便在可知与不可知之间,身为同年好友又是同僚政友的内阁学士李春芳终于忍不住了,前趋一步跪在了夏言的另一侧,躬身说:“微臣李春芳附议翟銮,恳请皇上责夏言收回所请,留任内阁,安心政事!”
严嵩虽无实职,却是从一品少师,论品秩要高出六部九卿至少一级,因此在朝会之时站于内阁辅臣的身后第一排,他也跪了下来:“恳请皇上同意内阁之议,责成夏言收回所请,以移山心力辅佐明君上理阴阳,下安黎民,内修仁政,外御强敌,开创我大明中兴之伟业。”
严嵩的举动提醒了那些表面上平静如常,其实心里早就波澜大起的六部九卿,他们虽说不知道皇上昨晚关于调整内阁班子的圣谕,却知道既然内阁除夏言之外的两位阁老都有意挽留夏言,自己跟着表态不用花任何本钱,若是再犹豫不决,可就是将首辅夏言和整个内阁得罪到了死处,便都跪了下来,齐声说:“恳请皇上同意内阁之议,责成夏言收回所请,留任内阁!”
朝廷重臣们的态度出奇的一致,让朱厚熜心中的寒意更浓了几分,看看身旁的吕芳眼中也闪现出一丝忧郁的神情,便将原本还想挽留夏言的那点犹豫全部打消了,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叫了一声:“夏阁老。”
“臣在。”
朱厚熜说:“你尽心国事,竭力王命,致此劳瘁,此番又遭逆贼殴打恐吓,朕不忍心强留你带伤服劳,然致仕回乡却无必要,朝廷与朕旦夕也离不开你这样的社稷重臣、国之干城,不妨在京休养调理,内阁之事可委于次辅翟阁老与其他阁员办理。”
夏言磕下头去:“君父有命,臣子固不敢辞。怎奈罪臣樗蒲之才,难当大用,事主不效匡扶之力,用事难收社稷之功,尸位素餐只会怠政误国,上负圣心,下愧臣民……”
朱厚熜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话:“朕为天下留卿,卿不必再辞。”
见皇上已经流露出不耐烦的意思,夏言也不敢再行推辞,便说:“微臣谢皇上恩典。微臣还有事要奏请皇上恩准,礼部两位堂官尚书高仪与侍郎杨慎均已殒身国难,部衙长官佐贰皆已出缺,恐耽误为各位殉国忠臣议定追谥一事。武英殿大学士严嵩德高望重,才具超凡,又曾执掌礼部多年,通晓部务,微臣以为可由其复任礼部尚书。”
荐拔部院大臣该由内阁会同吏部商议酌定之后上呈御前由皇上裁决,但严嵩当初与夏言一样,都是以礼部尚书入阁拜相,后被皇上斥退出阁之后,虽由礼部侍郎高仪先署理部事,继而接了尚书大印,却也未曾下旨免除其礼部尚书之职,也就是说还为他保留了礼部尚书与翰林院掌院学士的虚衔,在部衙堂官缺任的情况下,以虚衔改任实职自然要优先递补。因此,翟銮、李春芳两位阁老以及六部九卿尽管不明白夏言为何突然又与严嵩化干戈为玉帛,力主皇上重新启用严嵩,但想到方才严嵩率先表态恳请皇上夏言留任首辅的举动,也就都释然不语。
夏言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此外,内阁事体繁杂,时下京城大乱初定,城外战事正酣,值此国家危难之际,内阁其责尤为重大,但阁员高仪殉国、徐阶因伤不能理事,微臣又实在是病体难支,内阁的担子便全压在翟銮、李春芳两位阁员头上,一则职责也过于重,二恐两位阁员忙不择事,难以及时处置,贻误政事。故微臣建议于朝臣之中遴选贤能之士补入内阁。”
这又是要继续演戏了,朱厚熜便装做想了一想,然后微微点头,说:“夏阁老言之有理,我大明五府、六部及各衙,还有两京一十三省一应政务都要报经内阁处置,两位阁员也太辛苦了,确需增补一二能臣协理朝政。不知夏阁老心中可有合适人选否?”
大部分朝臣不明白个中原委,只觉得夏言如今虽说是“官因老病休”,圣眷却未减半分,增补阁臣也还是要由他这个首辅说了算,心中着实羡慕不已。夏言却心领神会,躬身说道:“依朝廷规制,该由内阁及六部九卿等朝廷重臣廷推公议,诠选三名贤能之臣,密折呈送御前由皇上定夺……”说到这里,见皇上面色凝重,似乎不悦,便加快了语速:“所谓事急从权,时下国难当头,变在俄顷,增补内阁阁员辅佐皇上处理政务之事更是刻不容缓,故微臣斗胆破一破常例,推举新任礼部尚书严嵩入文渊阁参与机枢政务。”
朱厚熜目视群臣:“增补阁员需经廷推公议,不可如此草率。好在如今六部九卿诸位重臣大都在此,对夏阁老所奏之事,众卿以为如何?”
大臣入阁需经廷推公议是朝廷规制,但自嘉靖七年张熜桂萼方献夫等议礼派干将相继入阁而始,廷推公议不过是一句空话,皇上这么问也只是客气而已。朝堂上的大臣们虽不知道严嵩如何能挽回圣心,但从今日情形看来,想必皇上已有此意,而且这个建议是由首辅夏言提出来的,自然也无人反对。
“好,朕就准夏阁老所奏,自即日起,严嵩复任礼部尚书,入文渊阁当值。”朱厚熜看着一脸肃穆的严嵩,说:“礼部掌全国礼仪教化,其职十分重大,两位堂官竟同日殉难,朕闻之也不胜痛惜。严学士如今回衙掌印,又复入内阁,当尽心国事,安守臣职,不负朕社稷之托。”
严嵩跪了下来:“微臣当殚精竭虑以报皇上隆恩,以高仪、杨慎两位忠勇节义之士为楷模,为朝廷效命,为君父尽忠,纵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夏言又说:“时下城外战事正酣,协调各军调度用兵之事关乎兵凶国危,而兵部尚书曾铣署理部务日浅,资望不够,臣以为可令内阁原分管兵部的阁员李春芳专注军务,协领曾铣及兵部诸员调度全国兵马,内阁之事可由严嵩协助翟銮秉承圣意相机处置。”
朱厚熜闻言之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昨晚颁下的令严嵩入阁并“位列翟銮之后”的口谕很不妥当,因为内阁学士职分上并无明确划分规定,首辅、次辅及群辅的区别也只是于嘉靖初期才刚刚兴起,群辅各自分管几个部院寺司,各司其职,各负其责,排位座次并无什么你先我后之分,只以入阁先后次序次第补任次辅、首辅。为了顺从圣意,夏言不惜开罪于自己的同年知交李春芳,让他以内阁学士之尊专管军务,等同降级为兵部尚书,才解决了皇上让严嵩实领内阁之事这个问题,真可谓是煞费了一翻苦心。
虽说眼前的这些人个个都是才能卓绝之士,但毕竟自己是膺天明命的皇上,君父臣子千古不移,这些深受孔孟程朱之道教诲的人再能干,只要自己头顶上还笼罩着天子的光环,他们终归没有几个人敢当曹操!
想到这里,他觉得刚刚失去的信心一点一点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