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每一只老鼠都冻得发抖,鼠**隔壁,温暖的火炕上,聚集着长袍马褂、瓜皮帽和垂到屁眼下面的辫子。在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人打扮得如此不合时宜了,然而他们却为此而自豪,因为他们是皇族,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顽固的子孙。
这里是北京西单,义郡王府,当今光兴皇帝之六弟载洵的府邸。
富丽堂皇的王府里此时却毫无与之相配的**气氛。
“我们没有时间了。”时年不过二十岁的义郡王载洵心事重重地说道,周围的王爷贝勒们没有比他更年轻的了,不过说到勇气和决心,却无一人在他之上——虽然他和其他腐烂的亲贵一样,细瘦的长脸因沉溺酒色和缺乏锻炼而显得病态的白皙。
“被盯上了?”端亲王载漪一脸不安。
“反正我这宅子附近无所事事的人越来越多了。”载洵捏紧了酒杯,狐狸眼滴溜溜地转。
“那怎么办?要收手吗?早说过不是时候的……”胆小的庄亲王载勋那覆在酒杯上的指尖微微发抖。
“现在收手已经不可能了,射出去的箭还能掉头飞回来吗?”载洵厉声道。
“可是我们还没准备好……”年轻的贝勒载莹也动摇了。
“已经准备差不多了,羽林团的上百精锐,又我等亲卫家奴数百人,原满蒙八旗健儿数百人,再加上愿意效力的帮会门道数百人,至少可聚集千余敢死之士,而各逆臣宅第的护卫,多则三四十人,少不过七八人,趁夜全歼刘云逆党应当不成问题。”载洵的胸腔里仿佛塞满了成熟到腐烂的竹子。
“干吧,我满人的天下,就在此一举了。”载漪之胞弟、贝子载澜发狠道。
“羽林团的人可以相信吗?听说他们大多是汉人?”载漪比较关心这个问题。
“他们绝对是忠君爱国之辈,前段时间他们中的几名军官在酒馆惩治敢于辱骂皇上的逆贼,反被对方围攻,其中一人还被打成重伤,虽如此而不见忘于皇恩,反上书请究其无能之罪,其诚可嘉啊。”载洵赞叹道。
“可是仅仅干掉刘云他们就能解决问题了吗?”载勋还是不忧心忡忡。
自光绪十六年起,死无全尸的王公贵胄与元老臣僚究竟有多少,谁也记不清了。那些鲜血与碎肉,却依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无比鲜艳地出现在某些人的记忆幻灯机中。
载漪冷冷一笑:“不干掉刘云他们的话,连解决问题的资格都没有。御膳房和太医院的传闻想必大家都听说了吧。”
入冬以来,宫中传出流言,说是御膳房和太医院其实全由刘文一党之亲信所控制,皇帝的日常膳食和常用药品中添有迷药,此迷药非得有特定之妖术才能发挥效用,奏效之时,被迷者便宛如提线木偶,任他人摆布,而懂得运用这特定妖术的人,非刘云文易莫属,这足以解释为什么当今皇上十年来偏信刘文一党,以至背弃祖制、混淆满汉、去清改华、紊乱纲常、诛戮亲族,亲手葬送了了大清两百五十二年的江山。
流言的效果不在于其是否真实,而在于人们是否愿意相信,先入为主的观念总能霸占判断的制高点。
“传闻而已,以迷药妖术控制一国之君,实在太荒谬了。”年纪不过三十岁脸却白得像蜡纸的恭亲王溥伟无力地摇头道。
载澜也来搅浑水:“当年老佛爷的过世也很蹊跷呢,老人家的身子板那么结实,怎么一下子就病倒了,当时我就觉得有问题,后来还听说,老佛爷身边随侍的宫女太监,后来竟没留下一个活口……还有老醇他们,光绪十六年的时候,两三个月内,贝子以上亲贵之中竟去了**人,其中多半还在生龙活虎的年纪,哪有这种长眼睛的瘟疫,净找咱金枝玉叶的下手?”
所谓老醇,正是当今皇帝载恬(原字加三点水)和醇亲王载沣、义郡王载洵的生父。
“还有刘文一党用以邀功的剿灭宫内造反白莲教徒的说法,实在荒诞不经,上千白莲教徒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混入宫内?可是当时老佛爷和众王公大臣也竟相信了他们,为什么?”
“还有李鸿章起兵之事,令人费解,堂堂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竟会引白莲教入宫,事败之后,又拿出老佛爷的手令起兵‘清君侧’,老佛爷再怎么糊涂,也不会让一个汉人提兵杀进宫里来吧?其中必然大有文章。”
“贝子爷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刘文一党精心安排的?”溥伦疑惑而愚昧地问道。
“我以为,刘文二人非妖即魔,诸位可还记得半年前虚报地震之事?当天晚上,那场震动,那道异光,还有后面发生的事……当时半个直隶都搬空了,结果只是虚惊一场,而从此以后,军都山那边就成了禁区,军管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坊间的传闻可是不少。有参与‘救灾’的兵牟说,曾到军都山去剿灭什么叛军,却从未见过对方一兵一卒,往往一不留神整连整营的就完蛋了,也不知道枪弹炮弹是从哪里打来的。还有人见过一种三四人高的怪兽,钢身铜头,长着拳头大的红眼睛,一跳几丈高,海碗粗的树一撞就飞。还有人亲眼看见,成千上万的民夫在军都山里的一条峡谷里铺银子,然后用钢筋水泥封上……”
“这么一说,的确觉得这两个人阴气森森的,我也听说许多传闻……”贝勒载濂也凑着份扔出来一大堆道听途说的“传闻”。
“管他是妖魔还是神仙,这次我们要见佛杀佛,见鬼杀鬼,大家对这件事还有什么想法?事不宜迟,赶快决定下来,干吧!”载洵焦躁不安地说道。
“这个事情,小醇知道吗?”庄亲王载勋还是一副不知是否可以活到明天天亮的不安模样,他口中的小醇,正是当今皇帝的五弟、袭了醇亲王的载沣,比载洵大三岁,一向主张维持现状。
载洵摇头道:“我那兄弟太懦弱,干不成事,不过他经常出国,跟洋人的交情不错,届时可以充个外交大臣,诸位以为如何?”
“那总理大臣该由何人担任?”早有野心的端亲王载漪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分赃了。
载洵早有觉悟般地冷冷瞥了载漪一眼:“我以为,应当废除总理职位,改由皇上亲政。”
载漪无话可说了,他是绝无立场去反对皇上亲政的。
庄亲王载勋摁着他发皱的太阳**,仿佛刚喂饱的猪一般哼哼几声后冷冷道:“我还是那个问题,干掉刘云以后就能解决问题了吗?京师驻军一向由刘云亲信统带,一旦他们知道主子被杀,联合起来举兵入京的话,我们该如何是好?”
“该打点的都打点了。”载洵自信地昂起头,“别忘了,全国三成的田地都在我们皇室名下,那些千亩万亩的大地主,全靠我们这片大树林罩着,他们想保住自己的产业,就必须跟着我们干,出钱,出军火,编建民团,结交军官,现如今,光直隶就有数万民团可用,直隶军区的数十位营长以上统兵官,早已跟我们的人混得烂熟。届时只要在京的刘文一党全军覆没,以天子圣旨传达四方,以乡绅民团起而响应,以识时务之军人安定秩序,以名流学绅共商国事,天下应不至于大乱。”
“还是太冒险了啊,如今全国一半兵力驻扎东北前线,由刘云亲信梁天河统领,一旦杀灭刘文一党,若梁天河举数十万精锐大军南下讨伐,任我有百万民团,势必难以抵挡。”
“东北太过荒凉,梁天河大军的粮弹全赖内地补充,只要切断他的补给,再许以高官厚禄,设计诱杀之,此事应当不足为虑。”载洵为自己貌似周全的考虑而禁不住得意起来。
“光坐在这里空谈有什么用,要干就立马干了,要不干,立马回家抱女人去!”贝子载澜忍不住了,一个劲地“干干干”,干!
一直猫在角落里沉默不语的贝勒载濂突然开口道:“我有个好主意,就在除夕晚上,趁着满街放炮的时候,让敢死之士装扮成讨喜的杂耍班子,混到各家宅子前面,看准信号,一并下手……”
载洵大喜:“的确是好主意啊,早听说濂贝勒爷脑袋灵光,关键时候就显出来了……”
长袍马褂大辫子们的讨论立即转向了细节方面,“该不该做”的问题由“该怎么做”的问题彻底替换。
被撇在一边的载勋微微摇头,胡子里的跳蚤听到了他的无力呻吟:“这样做真能恢复我满人天下吗……一但事败,我爱新觉罗一族就全无生路了……”
相对于爱新觉罗一族的生路,跳蚤还是对他们的血比较感兴趣。
跳蚤换了个位置,伸出尖利的嘴管,试探一番之后,缓缓地插入了那微微发皱的皮肤。
人类的鲜血是滋养跳蚤的美味,不管是爱新觉罗一族的,还是乞丐妓女什么的,跳蚤分不清皇族与贱民的血有何不同。
谁能分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