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老朋友来访,帕巴特亲自到城门口迎候。见到帕巴特,李维也很激动,远远下马,跑过来与好友拥抱在一起,两人的眼睛里都噙着泪水。
回想当年,在纽伯里大权独揽、一手遮天的日子里,帕巴特与李维两位重臣,一文一武,一南一北,牢牢掌握军政实权,清正的名声、显赫的家世、骄人的军功与政绩,即便宰相纽伯里也不敢轻易造次,更被朝野的忠臣义士视为王国的中流砥柱,是涤荡邪恶、恢复正义的希望所在。
然而世事沧桑,李维兵败后被斥为民族罪人,昔日的强国变成了破碎的山河,四分五裂、诸侯争霸,多年的好友如今却分属不同的阵营,面临兵戎相见的尴尬场景。
“李维老弟,你怎么今天才来呀,让我一个人苦苦地撑到现在。”帕巴特执着李维的手边走边感慨地说:“当年我写了封信给你,可是就不见你的回信啊!要是那会你过来,我们共图大事,恢复闪特昔日的荣光,又怎么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帕巴特大哥,那时候我身败名裂、万念俱灰,根本无颜见家乡父老,更别提以罪人身份影响您的清誉了。直到后来安多里尔点破了闪特事变的真相,我才重新振作起来,决定跟着丹西手刃纽伯里这个大奸贼,彻底平定北方蛮族,重建我闪特之荣耀,也洗清自己身上的不白之冤哪。那时起,我就很想找大哥你来诉说衷肠,可惜很多话书信不便提及,而丹西那里又征战频频,军务繁忙,一直找不到机会。这次丹西要派人带信,我就主动请缨来见你了。”
“又是安多里尔那只老狐狸!”帕巴特接过信,看也不看地塞进口袋,有些冷笑地说:“他在摩里当外交官时就鼓起如簧巧舌,鼓动闪特卷入与他们与呼兰的战争,让我国劳民伤财,损失无数战士的性命,却连一点好处也没捞到。现在他又带着丹西这个外乡暴发户,打着诛杀奸臣、解放闪特的旗号,过来捞取地盘,害得你我兄弟刀兵相见。跟着他,你可得小心点啊!”
“呵呵,可惜我福浅,当年镇守北方无暇分身,没能见到朝廷内大哥与安多里尔那场精彩的舌战。安多里尔这个人确实很有智能,为人也蛮风趣的。大哥骂他是老狐狸,他也骂大哥是老狐狸呢,此次来前,他就特地提醒我,当心大哥使阴谋诡计呢。”
“别提那事了,要不是纽伯里这个内乱内行,治国外行的混蛋,加上国王耳根又软,安多里尔当年就会伏诛闪特,哪轮得到他今天又来兴风作浪?”
想起旧事,帕巴特也有些激动起来,不过为官多年的他迅速又恢复常态:“行了,难得我们兄弟聚面,别提那个令人生厌的狡猾家伙了,也别到政厅去装模做样地正襟危坐,咱哥俩到我家后院好好坐坐,喝喝茶,聊聊心里话吧!”
“客随主便,你说去哪就去哪吧!”
李维跟着帕巴特走进了总督府。看得出来,帕巴特是一个细心而又有品位的人,宅院整洁而雅致,没有什么奢华的摆设和饰物,但一草一木都经过了精心布置。
整座后院基本上没有什么花,全是翠竹、垂柳、绿草等,放眼过去一片盎然的绿色,但每棵树、每根竹都放置得恰到好处,浑如天成,一点也不觉得单调。
李维和帕巴特就在后院的一座竹棚下,一边品茶,一边聊天。
“味道怎么样,这是我特地托人从远东帝国带来的极品龙井,是远东帝国皇帝才能喝到的贡品啊!我手上总共只有三包,平时我都是一颗一颗地数着喝,一杯茶五颗。其它客人来我这,包括国王宰相,都休想叫我拿出来招待他们。”帕巴特面带得色。
听闻此言,李维也是细细地尝了一口。显然由于帕巴特太过吝惜放茶叶,终日跟战士们同甘共苦,大锅吃饭的李维也没尝出个什么味道来。
他苦思良久(当然在帕巴特眼里这是在细细品味的动作),才找到合适的赞辞:“刚入口似乎清淡而略带苦涩,细细地慢慢地回味,才感觉到它的清香,很像大哥的为人哪。”
帕巴特击节赞叹:“知音哪!想不到你李维不仅会打仗,品茶也精通得很哪,不像安多里尔那个家伙,假装名士、附庸风雅,连基本的饮茶常识都不懂,处处贻笑大方。”
刚才帕巴特还提议不谈自己的老对手,结果自己又提起来,而且还越谈越来劲:“这家伙只知道越香越好,他现在是不是也每到一地就到处找些当地特有的花花草草、香料美酒入茶,越香还越来神?”
“嗯,你说得没错,安多里尔经常在这方面搞些发明创造,像什么玫瑰香、雪梅傲等等,他还颇为此自豪呢。”
帕巴特趁机继续发泄:“以为调鸡尾酒呢。这跟他的人一样,刁钻古怪,华而不实,但愿你的新上司丹西这方面别学他的样。”
“呵呵,说起丹西,更是一言难尽啊!”李维猛的记起了自己的外交任务:“对了,他给你的信你还没看哩。”
帕巴特有些不情愿地从兜里取出信笺,皱着眉头看了一遍:“志向不小,口气更大,什么重整河山、澄清宇内,看来小小的闪特不一定容得下他那颗野心啊!不过对于实现野心道路上的困难有没有足够的估计呀,世上确实是有不少草包在当政,可也别小看天下的英雄!”
“帕巴特,丹西确实是雄心勃勃,当然你说野心勃勃也可以。”李维替自己的上司辩驳道:“不过他平时做事总是优先从民生角度考虑,也颇有手段和心计,公正对待下属,能做到一碗水端平,深受部下和百姓的爱戴。有安多里尔等人的辅佐,我看他很有可能成为将来的明主,创出一番大业,走廊地区的老百姓也可以结束兵荒马乱的生活,过上安定的生活啊!”
帕巴特不置可否地笑笑,低头饮了口茶(李维不由得暗想,真不知道这位清官在这么淡的茶水里能饮出什么味道来),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道:“李维,我知道你来此的目的,既然我们是多年的朋友,我就实话实说了。你行军打仗是没的挑,但政治上却有些幼稚了啊!容易把人心看得过于美好。我问你,我是久居闪特的本地人,长年从政,辖下人民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如果仅从闪特百姓的利益角度考虑,是我还是丹西更适合做闪特的首领?如果我更适合的话,丹西愿不愿意做我的下属,一起把闪特搞得更加富强呢?”
“这个……”李维不知如何回答。
“我再问你,按照丹西的脾气,假如这次你来劝降,我要是不答应,丹西是不是会欺我军力不强,属下又无良将,全然不顾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兴兵来攻打我呢?他又是不是会栽赃陷害、造谣生事,以便于自己师出有名呢?”帕巴特不依不饶地继续发问。
“这个……栽赃陷害应该不会吧!”
“不会,那图卡史与塞尼之争又做何解释呢?”
“这个……”
望着李维尴尬的样子,帕巴特笑道:“李维老弟呀,这就是政治。”
“那你的意思是……”李维实在是有些不敢想假如帕巴特不投投降,将发生什么样的可怕情况。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成帝王霸业,论心狠手辣、敢作敢为,我肯定比不上丹西,现在的我也早丧失了年轻时那股锐气,只想过闲云野鹤般悠闲的生活,所以我的领地,”帕巴特顿了一顿:“将和平地交接给丹西。当然,你也好回去交差一点。”
李维不由长舒一口气:“哎呀,帕巴特,你刚才真差点把我吓着了。”然而他仍有些忧虑地道:“不过我听你话里的意思,是不是会就此退隐?”
“不,我要当官,而且要向丹西要个大官当!”
看着李维目瞪口呆的样子,帕巴特笑着解释:“李维老弟,我内心里当然是想不再去理睬这些尘缘俗事,不再每天勾心斗角,坐在案牍前劳神费力啊!不过,你跟丹西也有些日子了,还没有真正了解他的为人哪。我在闪特从政数十年,亲朋好友、门生故吏遍及全国,善良的老百姓也给了不少美好的称号,而这些却可能会把我害死,所以退隐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梦想而已。”
看到李维仍不明白,帕巴特只好继续解释:“你想,由于我的影响力,丹西会放心吗?不会派人监视吗?我与旧部故友的每一次交往不会被有心人记录下来吗?
即便丹西现在不在乎,但三人成虎,有人在耳边说多了,他不会起疑心吗?所以,虽说伴君如伴虎,但掌握了老虎的脾气,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丹西能控制苦娃就是例证嘛。我帕巴特别的不敢吹,但做官也几十个年头了,明哲保身,安度平生的把握还是有的。我倒是担心你啊!李维,不要让虚幻的正义感迷惑了自己的眼睛哟。”
“不会吧,帕巴特,我看你在原来腐朽的纽伯里当政时期待的时间太长了,看问题太灰色了。你没有跟猛虎军团,没有跟丹西一起共事过,那种可真是充满了活力呀!几乎每天都有新的事物,几乎每天都有一轮新的太阳升起来。当你看到一支小小的军队,一个小小的政权,一天天地发展壮大,当你看到一个个淳朴的青年经过艰苦的训练成为了一个个英勇的战士,当你看到一群群原来四处漂泊流浪、居无定所的可怜人,在猛虎军团的辖地安居乐业,成为勤劳的农夫、精明的商人和敬业清廉的官吏,当你看到一座雄伟坚固的城堡在这些人的手中一天天地增高加厚,你作为他们中的一员,会感觉到真是发自内心的充实、满足和愉悦啊!
不过这下可好了,不管你怎么想,我们又可以一起共事了,想想我就高兴啊!在猛虎军团待久一点,我想就可以摘掉你看问题的那副灰色眼镜。”
“其兴也勃,哪个新兴势力不是有一个生机勃勃的黄金发展期呢?如彗星般崛起,如流星般陨落,大陆历史上这样事例还少吗?”
对于李维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话语,帕巴特根本不感冒,看到李维还想辩驳,他摆摆手:“不谈了,现在谈这个太早了点,看将来吧,也许丹西像我族大英雄朗托一样开疆立国,成百年之基业,也可能像无数小霸主一样昙花一现,在历史长河中吐出个小泡沫。未来总是无法揣测,抓住现在才是根本,李维啊!既然我们决定共同辅佐新主,我们的命运就跟丹西的命运完全拴在了一起了,对于当前猛虎军团面临的形势,你的看法如何呢?”
“怎么说呢,我觉得闪特北边的那两个乱臣贼子并不足惧,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我也能摆平他们。不过,似乎走廊地区的其它国家对我们相当敌视,暗中在策划联合起来对付我们,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太多。”
“难怪手下向我报告,这段时间有大批他国间谍进入闪特呢。哼哼,箭射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发展速度太快,别人自然会害怕,手里抢来的金币太多,别人自然会嫉恨,又怕又恨,联合起来搞你就顺理成章了。也不知道安多里尔这家伙怎么搞的,在个百战之地建根据地,摆明了与天下为敌嘛!哎,谋臣水准低就是没办法。现在好,被迫走北进闪特这招险棋。不过你们也真是好运,遇到了图卡史、塞尼这几个不会想问题的武夫,否则也够丹西喝一壶的了。到时候加上周边国家的进犯,那会儿丹西就会知道自己被安多里尔这个自以为是的傻瓜害死了。现在猛虎军团看起来形势很不错,实际上正坐在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口上,只能说由死刑改判死缓,要论生存,还得看往北怎么打了。”
“帕巴特你真是一眼就看穿了形势啊!不过你有些冤枉安多里尔了,在巨木堡建城生根是丹西的主意,安多里尔还劝阻过他呢。”
“劝阻无效,那就是臣子的失职,安多里尔开脱不了!”帕巴特不依不饶:“是丹西的主意?嗯,这娃娃倒是孺子可教哩。谋臣建议行孤犯险,那是失职,可主君在羽翼未丰的时候就敢这么玩,却是敢作敢为,气魄宏伟。不过能不能干出名堂来,还要看才能是不是跟野心成正比了。”
“其实,中央走廊里的这帮公子王孙们,我也不是那么担心。”帕巴特继续说道:“丹西和安多里尔对付他们虽然吃力点,但还不至于被那帮目光短浅的贪婪之徒连根拔掉。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更担心的是走廊外的其它强大势力,任谁插手,事情都会变得复杂无比,猛虎军团的生存就要打上一个大问号了。”
帕巴特再次饮了一口淡白开水般的“龙井茶”,满足而痛快地舒了口气:“我想,安多里尔那家伙的思维也就到我刚才说到的那一步止住了,可是李维,你知道吗,我最担心的还不是这个,我最担心其实是内政问题。外来威胁终归有限,靠着奇谋诡策,靠着上下团结、戮力同心,再大的敌人总有他的弱点,总有保命的办法,可如果内政出问题,再强大的势力也可能在一夕之内垮台。”
“可是帕巴特,”李维的思维已经随着帕巴特进行了长时间的跳跃,显然没能跟上这快速的连续变换主题:“在我看来,猛虎军团的辖地民心凝聚、粮草充足、国库充实,内政方面一派欣欣向荣的景像,反倒是军事方面由于力量不足,容易遭到外来势力的侵袭,随时可能遭受灭顶之灾啊!”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关键在于对战争之道,治国之道的理解。闪特不是一个小国,它有足够的人口可供征兵,有足够的空间可供军队的腾挪调度,失去了土地、城市,可以再夺回来;失去了战士,可以再补充;可是要是失去了民心,那就无法挽回败局了。这片大陆尚没有哪个国家、哪种势力有能力对全闪特施行种族灭绝政策,而这就足够了。只要民心所向、同仇敌忾,全境坚壁清野,君王或大将有中上的指挥才能,再强大的敌人也会被拖垮、拖死。泽西大帝国初期,在遭受南部的强大蛮族入侵时,就是采用了这种战略,而被誉为天才战略家,指挥了无数被奉为经典的以少胜多大战役的蛮族大将汉斯,最后不也只能落得客死异乡的凄惨下场吗?”
“不过赢取民心,不仅仅是取悦下层大众这么简单。民间有两股不同的势力--普通民众和地方豪强,君王实施统治,总要依托一方。依托豪强势力进行统治,并不意味着失去民心,只要利益分配得当,政策适宜,加上对民族感情的恰当煽动,一样可以牢固地掌握民心,当年的泽西帝国就是这么干的;依托下层大众进行统治,也并不意味着真正得到民心,君王以某种方式实行愚民政策,再利用民众的盲目性,以自由、解放之名,行杀戮之实,残害民间的精英层,在历史上也不乏其例。”
“那么你觉得丹西应该依托何方呢?我看最近他不断改革行政机构,征集民间贤能,重新任命各级官员,夺下一地就大力宣布他的免税政策,似乎地方豪强更怕他一点,而下层百姓却对他赞誉有加呢。”
“不一定。”帕巴特皱着眉头道:“像丹西这样毫无背景,白手起家的新势力,在开始阶段总是容易受到普通民众的欢迎而难于为豪强势力所接受,不过君王心里的真正想法却可能跟表面文章大相径庭啊!”
“帕巴特,你我虽相识多年,可说起对你的真正的了解还是从今天才开始的啊!”李维不由得感慨万千:“真希望马上带你去见丹西,把今天的金玉良言好好向他说说啊!”
“李维老弟,我也很想见见丹西,不过见了他,在摸清他真实想法前,我什么也不会说的,今天只是你我兄弟间敞开心扉的聊天,你可千万别泄露出去哟。”
“哦,为什么?丹西一向提倡言者无罪,鼓励畅所欲言,我想你今天的高论端出去,一定能把安多里尔比下去哩。”
“李维,你终日沉迷兵法,对官场的学问却没怎么留心过哟。为官的秘诀就是察言观色,揣摩上意,上司不能、不便说的话,不能、不便做的事,你来说,你来做;自己的好主意,好计谋,通过某种方式委婉地提醒上司,让他觉得是他自己的主意、计谋。而当官最忌讳的就是没有弄清上意的情况下就夸夸其谈,指手画脚,结果轻则受责骂,重则丢乌纱,弄不好还有性命之忧啊!”
“帕巴特,你真是没的治了,再凶险的战争场面我都不怕,可你刚才这席话听得我都全身冒冷汗。看来我是没法说服你这个灰色论调的老狐狸了,还是让丹西和安多里尔他们劳神去跟你打嘴仗吧!”
“我也是喜欢战场胜过官场啊!至少在那里敌我分明!”帕巴特贪婪地把茶水饮尽:“明天我的领地就改换猛虎军团的旗帜,处理完手头的杂务我们就动身去见丹西吧,我可不想被咱们的新领主视做贪权恋栈之辈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