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原小心翼翼地将帐蓬割出一道大缝,将短刀插回腰间,悄无声息地钻了出去,正想放足狂奔,忽听背后一人叫道:
“三公子。”
楚原哀叹一声,回首道:“小陆啊,你就不能装糊涂放我一马,日后我楚原定会报答你。”
陆鸣两眼低垂,一声不吭。楚铮得知郭怀要来北疆,反而有些担心了,对三哥来说,面对郭怀比面对父亲接受家法惩处更为难堪。因此楚铮虽然不再将他关在小帐篷里,但仍叮嘱陆鸣寸步不离楚原左右。
果不出楚铮所料,楚原真有逃离北疆大营之意,陆鸣当初与吴安然一同审讯罗闻枫,对楚原的事也略猜到一二,自然不敢有丝毫懈怠,这已是他第四次坏了楚原逃亡大计。
楚原对陆鸣无可奈何,怒气冲冲闯入楚铮营帐,叫道:“小五,你是不是真想害死你哥哥我?”
“三哥何出言。”楚铮放下手中文书,微微笑道,“小弟岂敢有此意。”
楚原道:“那你就放哥哥一条生路吧,朝中谁不知郭怀人称郭石头,铁面无私六亲不认,就算父亲也对他退让三分,我这般得罪了他,他若到了北疆还不知如何整治我。趁兵部调令未到,哥哥还是回京向父亲请罪去吧。”
楚铮听楚原竟打算索性回京,微微一惊,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三哥是禁卫军参将。调到北疆任职必经郭尚书许可,想必父亲已将你在北疆之事告知于他,他既已知你在此地,三哥再回京城岂不更令他震怒?何况此事终需有个了断,郭尚书处事公私分明,应不会过于为难你。”
“再者父亲已经决意让三哥扎根北疆大营。三哥应早做打算才是。北疆大营与南线大营颇有不同,上至孟德起华长风,下至副将校尉,平民出身地将领占了多数,世家子弟想在此立足决非易事。况且这些将领大都为郭怀一手提拔,你若扫了他的颜面,孟德起等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若再得知你逃婚之事,三哥日后在北疆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这些话与你前几日所说的大同小异,不必再说了。”楚原打断道。“哥哥我只问一句,你是否定是不让我离开北疆大营了?”
楚铮缓缓点头:“不错,请三哥见谅。”
“既是如此,哥哥我也有自知之明,就不白费力气了。”楚原半躺了下来。“不过你硬要把我留下,此事就交于你了,想想法子让三哥少吃些苦头。”
楚铮哭笑不得:“你自个惹出来的事,为何要小弟收拾残局?”
“我们三兄弟中就属你鬼点最多。连苏巧彤那么大的事都让你遮掩了下来。”提起这名字楚原忍不住咬了咬牙,“就不能帮帮三哥。难道在你心中,兄弟还不如一女子?”
这顶大帽子楚铮也吃不消,苦笑道:“三哥言辞较以往犀利多了,小弟甘拜下风。”
楚原却不吃这一套:“得了吧,打你九岁那年起,哥哥我就对你甘拜下风了,心计方面就不说了,比你大了五岁居然连打架都打不过你,那次丢人真丢大了。”
楚铮揉了揉鼻子:“这事小弟也记得。是你先欺负我地,要抢小弟的琉璃串子,说要送给小仙姐。”
楚原一窒:“是又怎样,儿时哥哥欺负弟弟天经地义,就我反过来被欺负了。”
楚铮奇道:“你我从小到大就打过那一架,何来欺负一说?”
楚原悻悻说道:“你以为哥哥我是二愣子啊,打又打不过,玩心机更不是你对手,从此只好让着你了。”
楚铮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三哥对小弟颇为成见啊。”
“成见谈不上。”楚原摇摇头,“儿时可能有那点吧,主要还是爹娘太宠你了,让哥哥我真有些羡慕。谁叫我是老三呢,还没怎么懂事,倩丫头和你就出生了。尤其是你,出生后爹娘的心思全在你身上了,除了早请安和用饭,我大都只与乳娘和丫头相处……”
楚铮听着不对,忙笑道:“三哥多心了,其实爹娘也疼你的。”
“我知道,不过以前我确实觉得爹娘有些偏心了。”楚原道,“特别是三年前,父亲将大哥与我送至南线大营时,这种感觉犹甚。我倒无所谓,又不是长子,与大哥相比除了打架比他强一些,别的样样不如他,外放任职原本就是必经之路。可大哥呢?要知你当时才十三四岁,父亲这般做法太过分了,我要是老大恐怕当时就上房揭瓦闹翻天了。”
楚铮缓缓说道:“若说父亲的本意小弟也是在两位哥哥去了南线近半年后才知晓,三哥可否相信?”
“我信。”楚原道,“常言道旁观者清,我虽也替大哥感到不平,但不似他那般执着于其中,静下心来一想,父亲出身旁系,历经数十年终掌朝中和楚氏大权,若说只因偏心就想将楚家宗主传于你,那简直是笑谈了。回想他老人家常教导我等任人唯贤,不计出身,其中唯一理由便是父亲想必觉得你小五才能胜过大哥与我。此番你来北疆我在京中任职,京城族人虽不在我面前称谈论你,但仍可感觉即便是叔叔伯伯对你亦颇为敬畏。哥哥我就差远了,在京不到数月便已声名狼藉,拳打梁临渊,气死韦骅,若不是有父亲护着早被御史弹劾问罪了。日后哥哥我还是从军吧,朝堂这种地方绝不适合我这等人。”
楚原看了楚铮一眼:“不过大哥他定不会如此想地。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为了琪郡主居然对小仙起了杀机。经过此事,父亲是绝不会再将宗主之位传了他了。日后楚家就靠你了,小五。”
楚铮有些尴尬:“三哥说这些为时过早了吧。”
“此事已成定局,大哥若要再争父亲都未必容他,只盼他日后能安份些吧。”楚原哼了一声。“至于我与你,今日就把话挑明了吧,我老三是没这本事也不愿做这宗主,你放心就是了。”
楚铮苦笑一声:“三哥,你这不存心让小弟难堪么?”
“小五,哥哥我最看不惯地就是你总爱装模作样,不过细想起来,父亲和大哥亦是如此。”楚原大摇其头,“算了,不说这些了。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帮哥哥我度过难关,快些想个法子。”
楚铮想了想笑道:“办法当然有,不过要看三哥是否脸皮厚了。”
“够厚够厚。”楚原直起了身体,“快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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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怀事隔十余年再度回到北疆。大营老军士无不奔走相告,主将们也不敢怠慢,除了副统领曹淳前营镇守,其余人等打听清楚郭怀行程,这一日早早地来到大营。随孟德起一同在营门外等候。
“启禀统领大人,尚书大人距我大营已不足十五里。”
樊兆彦看了看孟德起,道:“统领大人。我等要不要前去相迎?”
孟德摇了摇头:“尚书大人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大敌当前,我等若离营十里相迎,非被他痛骂一顿不可。”
樊兆彦想想也是,笑道:“统领大人,稍后应该改口称尚书大人为大帅了。”
邱亦生道:“西秦有薛帅,如今我大赵有了郭帅,不过这……这郭帅叫起来怎么这么别扭。”
众将军轰然大笑。
过了近半个时辰,郭怀与随行三千家将已清晰可见。孟德起喝道:“众将军。随我一同迎接郭大帅。”
距郭怀一行不足半里,众将翻身下马疾步上前,行以军中之礼,孟德起沉声道:“末将北疆统领孟德起叩见郭大帅。”
郭怀下马来到孟德起身前,扶住他双臂道:“不必多礼,诸位请起。”
孟德起站起身来,只见郭怀满面风尘,须发尽已花白,较前几年在京城所见时又老了许多,不由喉间一哽:“大帅……”
郭怀亦有些感慨,不过以他二人的交情无需多说,只是伸手拍拍孟德起肩部,向前走去。孟德起跟在他身侧,樊兆彦走上前来拱手道:“大帅。”
看着体型如巨熊一般地樊兆彦,郭怀依稀认出眼前此人正是当年的白袍将军,不由目露惊异之色,回头看了看孟德起。孟德起忍不住笑了起来,樊兆彦也有些讪讪然:“大帅,末将……末将这两年胖了许多……”
郭怀捶了他一拳:“还能上阵杀敌么?”
樊兆彦胸口一挺:“大帅若有命,末将万死不辞。”
郭怀点点头,又见过了华长风等人。待走到楚铮面前,郭怀神情微微一滞,楚铮俯首道:“末将楚铮见过大帅。”
“嗯,在北疆还过得惯么?”郭怀问道。
“谢大帅关爱,末将并无不妥。”楚铮答道。
“不错,未曾辜负令尊和本帅地期望。”郭怀点点头,轻声道,“只是,可惜了……”楚铮在北疆的所作所为孟德起一一禀报过郭怀,在郭怀看来,楚铮完全是统领之才,孤军出塞,联纵胡蛮,秘会程氏一族,当机立断可说立下了奇功,与之相比,这少年的武功反倒是次要了。只可惜临行前楚名棠已与他商议过,此战一旦完结就让楚铮随他一同回京,日后恐怕不会再度从军。郭怀为此甚至和楚名棠争执起来,楚名棠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你可听说过身处边疆地楚家宗主?
郭怀当然知道历代楚家的重心都在朝堂之上,他想让楚铮留在军中也有那么一丝那种用意。对皇室来说,这少年留在边疆总比在京城好。楚名棠毕竟出身楚氏旁系,在朝中根基远不如当年地楚天放,身边可用之人并不多,虽然在朝中也提拔了些南线旧部,但时日尚短还未成气候。真正可堪大用的反倒是投诚的成奉之。而京城楚氏族人虽众,但大都乃平庸之辈,若真有才华横溢之士这宗主之位又如何轮到楚名棠?因此楚名棠急于想将楚铮留在身边。在楚铮身上郭怀可以清晰地看到楚名棠地影子,一样的心机深沉,一样地为成事而不拘小节,而且更让郭怀感到忧心地是这少年远胜楚名棠当年,楚名棠象他这岁数地时候还在熊耳山山下和自己一同打猎摸鱼呢。
……
……
郭怀见过了在场众将,这些人都是行伍出身,平日里大大咧咧粗口连篇,但到这番正式场合上反倒显得有些拘谨了。
郭怀见此情形便道:“这里风大。孟统领,进营再叙吧。”
到了营帐内,郭怀端坐帐前,向众将看了一眼,忽道:“禁卫军参将楚原何在?”
孟德起一愣。不由看向楚铮。楚铮出列禀道:“三哥暂不隶属北疆大营,因此未曾随统领大人叩见大帅,此时他应在末将帐中。”
郭怀哼了一声,身边一亲兵俯首递过一份卷宗,郭怀打开念道:“兵部有令。原禁卫军参将楚原调至北疆大营,出任偏将一职。”
孟德起突然想起楚铮曾说过,他三哥与郭怀之女即将定亲。只是楚原来北疆大营时正值军情突变,自己百忙之中竟未曾想起此事,这可有些怠慢了。
郭怀将卷宗合上,道:“孟统领,日后这楚原就是你麾下将领了,可要好生管束。”
孟德起却会意错了,还以为郭怀暗示自己加以提拔,笑道:“大帅统领北疆军地要务,楚原楚将军不也是大帅部属么。”
郭怀不知孟德起已听说楚郭两家结亲之事。转口道:“北疆军情如何了?”
孟德起答道:“回大帅,末将得知西突厥东来之后,火速命华长风华将军赶往西秦大营与薛方仲商议此事。薛方仲与我大营想法基本相似,皆认为现胡蛮势微,我赵秦两国北疆大军今后数十年内的大敌就是这突厥,难得突厥如今陷入内乱,不管采取何种手段,定不能让这西突厥安然无恙地退回阿尔泰山,若其一旦退去,我赵秦联军面对的只有东突厥,届时是战是和?若战虽说胜算不小,但我赵秦联军恐怕亦是元气大伤,万一西突厥再度来袭难以与之相抗。若是按兵不动,则放任东突厥在北疆扎根,恐怕不消十年,这西突厥便强似当年的胡蛮了。因此西秦大军已经开拔西进百里,已至西突厥侧后方驻扎。”
郭怀沉吟片刻,问道:“那程氏一族有何消息?”
“楚将军已经告知程氏一族大帅前来北疆之事,其宗主程思非欲派遣长子程浩然不日便来我大营参见大帅。”
郭怀冷笑道:“看来东突厥一心想靠我赵秦联军为其撑腰啊。也罢,命人告知程氏一族,明日便叫那程浩然来见本帅。”
孟德起又道:“大帅,薛方仲曾告诫华将军,赵秦联军在北疆素来同进共退,若我大赵与东突厥有何商议,秦军定要有将领在场,请大帅定夺。”
郭怀笑道:“这薛方仲过于谨慎了吧,难道我大赵会联胡攻秦不成?明倭国帅只想听听程氏一族是何说辞,待到正式商议时再告知西秦,他薛方仲欲知详情就亲自来我大营吧,本帅正可与他叙旧。”
帐中诸将也笑了起来。
孟德起道:“末将即刻便派人通知程氏一族。突厥大营距此不过五十里,日落之前定能赶到。这个,大帅一路也辛苦了,末将准备些薄酒为大帅接风,还望大帅赏光。”
郭怀皱眉道:“德起,你何时亦学会官场这套虚礼了,大敌当前还饮什么酒。”
孟德起笑道:“大帅十余年重返北疆,末将亦是众意难违啊,不过请大帅放心,每人饮酒仅限一壶。最多只是暖暖身而已,绝不超量,就是大帅想要多饮末将亦绝不通融。”
众人顿时大笑。郭怀摇头苦笑道:“也罢,随你吧。”
孟德起将郭帐送至新建地营帐,寒暄了一阵便告辞去准备酒宴了。郭怀刚想休息一会儿,亲兵进来禀报道:“大帅。楚铮楚将军求见。”
郭怀亦想寻机与楚铮详谈一番,便道:“叫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一人走进帐,疾步来到郭怀面前,将身上的大氅一解,单膝及地:“末将楚原叩见大帅。”
郭怀一听这声音,怒气陡生,定睛一看,果然是楚原。只见他赤着上身,背上绑着几根树枝。双手还平托着一根马鞭。
“楚原,你还敢来见本帅?”郭怀压低了声音,毕竟楚郭两家订亲还未真的宣扬出去,就是帐外的亲兵也并不知晓。
“侄儿自知愧对伯父,特来负荆请罪。请伯父惩处。”楚原心里有点发虚,楚铮原本是让他背几根带刺的荆棘地,刺破点皮也没啥,但这玩意干枯后极易燃烧,通常用来作为引火之物。十余万大军驻扎在此,竟然方圆十里都找不到一根,楚原只好用树枝来替代了。
幸好郭怀书读得不算多。虽知道负荆请罪这一典故,但具体详情早已忘了,也没计较楚原背地是什么。郭怀从他手中拿过马鞭,本想挥起就打,可想了想如真把这小子打伤了,他人问起来如何解释,总不能说这小子逃婚,自己这未来丈人教训他吧?反正他已隶属属北疆,日后要整治他方法多的是。
郭怀持鞭敲着楚原地头道:“你突然离京出走。到底是何原因?”
“匈奴未汉,何以家为?”
楚原昂首说道:“侄儿十五从军,十八参与赵齐之战,从不弱于人。而今我大赵边患又起,五弟年方弱冠便已率京城众多世家子弟对敌于两军阵前,侄儿身为兄长,堂堂七尺男儿,却整日厮混于京城街巷之中,实是羞愧之至日。侄儿曾多次请求双亲,欲来北疆军中效力,可均不成行,日思夜想之下,侄儿唯有不告而别。”
郭怀喝道:“那你为何非在与颖儿定亲之日离京,视我郭家颜面何在?”
“当年伯父大破胡蛮之战,偏将以下将领十折其五,而突厥强势不在胡蛮之下,侄儿既已决意来北疆,就已将生死抛之度外。若此时与颖姑娘定亲,两军阵前侄儿如有不测,马革裹尸已属幸运,沙场白骨连草根亦是常见之事,如此岂非连累于她?素闻郭伯父最疼爱的便是颖姑娘,亦知我楚家行事如何,若是一旦定了亲,难道忍心让她背负一楚家媳妇之名孤老终生吗?”
“马革裹尸,沙场白骨连草根?”郭怀喃喃念道,想起昔日诸多同袍战死沙场,多数人连尸体都无法找回,不由黯然,过了会儿才又道:“原儿,你也太小瞧本帅了,本帅亦是行伍出身,颖儿既是本帅之女,早已明白沙场生死无定,她若与你订了亲,无论是生是死,颖儿此生都是楚家儿媳。”
郭怀自从感觉楚郭两家结亲已经无法再拖时,对楚原也了解了一番,知道这小子是块从军的好料子,在与南齐一战中地战功虽略有夸大,但基本属实,在世家子弟中已是难得。他方才所说离家出走的原因虽有些突兀,但也说得过去。
若郭怀知楚原离家出走差点把大嫂也带走了,肯定当下拔刀把这小子劈成碎片不可。
“起来吧。”郭怀随手把马鞭丢在一旁。“把大氅披上。”
楚原心中一喜,小五说得不错,这关键便在最后一句,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楚铮前世也是当官多年,对心理学也颇有研究,知道楚原若只是一味开脱罪责反而不妥,在小节处故意曲解下郭怀,让郭怀为自己辩解一下,那潜意识当中就会对楚原的说辞相信几分。这在心理学上有个名词叫什么效应楚铮已忘记了,但他前世也用过几次,很是管用。顺便又教了楚原一句唐代岑参所写的“沙场白骨连草根”,道尽了战事的惨烈之处,郭怀心神激荡之下果然上当。
“你若真心至北疆从军,何不早些与本帅挑明。”郭怀道,“本帅亦可替你向名棠说情。”
楚原苦笑道:“大帅,此事就是家父许可,娘那边也是说不过去地。”
郭怀想想也是,王秀荷地为人他当然极为了解,楚名棠这一生最为惧内,若她执意不许,也只能退避三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