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浩然沉默良久,忽回首看了一眼。童毅等人起身一礼,退至十余丈开外。
楚铮犹豫了下,对许唯义等道:“你们也退开吧。”
等众人都走远了,程浩然道:“楚将军,联秦攻赵一说其实并非出自程某之口,不过此事再做辩解已无意义。当年我程家突遭大难,近万族人被诛杀殆尽,若说程某等人对赵国无怨恨之心纯属虚言。试想倘若楚氏一族也遭此不幸,将军该如何处之?”
楚铮沉声道:“在下至少不会借异族之力为已复仇。”
程浩然轻叹一声:“楚将军,你误会我们程家了。”
“误会?”楚铮双眉一扬。
程浩然缓缓说道:“程某曾祖父程通虽为程氏族人,但久居北疆,如令尊太尉大人一般,亦是出身旁系,因在军中作战勇猛立下不少战功,这才被京城程家看中,不到三十便已升至偏将一职。可曾祖他老人家对京城程家所作所为向来颇有微辞,认为长此下去,终有一日。董程两家会与皇上兵戎相见,因此在程氏一族如日中天之时就已着手安排退路。武帝二十一年秋,曾祖察觉北疆营兵力调动异常,心知大难将至,便带着北疆两郡的族人离开大。临行前,族内曾有人劝说曾祖:赵国既如此对待我程氏,我等何不投靠西秦,定可受重用。楚将军可知他老人家如何回应?”
楚铮心中一懔。拱手道:“请程先生道来。”
“曾祖答道:赵国不容我程氏,我等离开就是了,但我程家历代皆为大赵臣子,岂可转投西秦?”程浩然轻声道,“于是,我程氏一族幸存者在曾祖率领下。一路西行,辗转数千里来到阿尔泰山,从此定居于此,距今已经近百年了。”
楚铮想了想,忽道:“听程先生所说,令曾祖程通程将军对我大赵虽有怨恨之意,但无复仇之心,可此番突厥犯我北疆,程氏一族为何多有作为虎作伥助其入侵我中原之举?”
“曾祖到了阿尔泰山后,一次偶然中结识了突厥大可汗。并深得其赏识,最高曾任类似中原朝廷内兵部尚书一职。为报突厥大可汗知遇之恩,我程家子孙为前后五位大汗效力,打下了一片大大地疆土。楚将军生长在中原恐怕还未必知道,外面的天地竟是如此广阔。突厥国土之辽阔,已经远超秦赵两国之和,纵使与整个中原相比亦是相差无几!”
楚铮不由点了点头,突厥的确是前世古代历史上曾经最强大的几个国家之一,他们的后裔也就是土耳其的一位总统曾放出狂言:“大突厥地利益区应从亚得利亚海直到中国的长城。”此言虽然被人视为笑谈。但古突厥的辉煌由此可见一斑。
程浩然却有些诧异了,对他的话眼前这楚将军居然无动于衷。要知道自汉代以来,中原人一直以天朝上国自居。从不把周围邻国放在眼里。程浩然出使西秦,发现秦国对北疆草原之外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朝中大臣都没听说过突厥这一名字,更不会想象到突厥的疆土大到何种地步。(这段话并非杜撰,有兴趣朋友可以查一下南北朝后期和隋朝初年的地图,那时整个突厥比中原大多了。不过本书中历史已经改变,因此与实际史书所载大不相同。)
程浩然只好继续说道:“曾祖临终前几年意识到,日后大而一统的突厥如若东进,定对我中原故土威胁极甚。因此立下遗言,我程氏子孙想方设法不可让突厥踏入中原北疆半步。幸亏前些年以匈奴为主的北疆诸部颇为强盛,而突厥向来采取五可汗分立治国,彼此牵制良多,也没有必胜把握,我程氏一族因此亦不负曾祖遗愿。”
楚铮简直不可思议,如果程浩然所说是真,那程氏一族不但不是卖祖求荣的汉奸,反倒是中原百姓地大恩人了?
“程先生说了这么多,可仍未解程氏一族为何欲助突厥攻我大赵一事。”楚铮问道。
“人心难测啊。”程浩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人心难测?”楚铮忍不住挠了挠后脑勺,“愿闻其详。”
程浩然道:“我程氏一族本打算不再回中原,世代在阿尔泰山终老。可我程家在当地毕竟是外来人,为求自保从不参与突厥内部之争,只听从大可汗之命。沙钵略乃大可汗指定继承者,因此我程氏一族三年前起为他效力,却不料突厥内乱,达头可汗联合其余几位可汗突袭沙钵略部,东突厥不敌,无奈只能东迁,我等也随之来到北疆。”
“看着中原故土近在咫尺,我程氏族人无不感慨万端,而沙钵略可汗对中原的繁华富庶亦是向往已久,便召集我等商议,要我程氏族人助他,欲学二百年前胡蛮那般挥师南下,事成之后愿与我程氏族人划江而治,共享天下。此时距曾祖去逝已有五十余年,他老人家的遗言已被不少族人抛之脑后,就是程某,听了沙钵略可汗所言,想到我程氏一族有望入主中原,也不禁怦然心动!”
“程某知道长江以北乃是秦赵两国的疆土,一时鬼迷心窍请缨前往咸阳,欲劝说秦王按兵不动以便突厥分而攻之。”程浩然脸色一红,“不想秦王却毫不为我所动,一番豪言掷地有声,直叫程某无地自容。”
“秦王郑炯是如何说的?”楚铮颇有些急切地问道。那日薛方仲只是说了有突厥使臣到过咸阳,而具体详情并未提及。对这个可算“情敌”地一国之君,楚铮向来比较感兴趣。
“……”
“……朕之英名定会永垂青史,万载传颂!而你,程无彦,定被千万人唾骂,永世不得翻身!”
程浩然声音低沉。将秦王当日所说的全部道来,最后一段话几乎是一字一顿。楚铮直听得热血沸腾,脱口赞道:“说得好!”
程浩然如若未闻:“这末了几句如晴天霹雳一般在程某耳边回响不绝,之后数月即便是梦中程某亦时常回想起秦王所言。那日程某如行尸走肉般,又被带到程姓始祖宗祠内。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程某羞愧欲死,先祖程大将军何等的英雄,追随赵国太祖浴血百战将胡蛮驱出中原,而我这不肖子孙竟想要引狼入室,助突厥肆虐我中原百姓。简直禽兽不如。”
程浩然一拳狠狠地砸在地上。
楚铮看着他,对他的话信了七八成。人人都有羞愧之心,而且这世界地中原大地并没有经历五胡乱华,后汉虽也是被胡蛮所灭,但不到二十年就又被赶出去。即使有些贪生怕死之辈为虎作伥,但在赵秦齐吴四国建朝后都被诛了个干干净净。汉人因此极为自傲,程氏一族虽不得已与突厥人为伍,可心里未必就看得起这些胡人,从他们虽身穿胡服可仍梳着发髻。而不象突厥那般将头发编成一条条小辫就可以看得出来。
“程某回到突厥后,便严令族人不得再心存此念,家父亦颇为赞同。道若借胡人之力复仇,就算能问鼎九五之尊又如何?史笔如刀,我程氏一族定会遗臭万年。可世家大族总有那么一两个败类,沙钵略不知从何知道了此事,将程某召去。程某不便明言,只是对他道东突厥再强亦不过与当年地胡蛮相仿,而中原四分而治之后,长江以北受创最深,两百年来秦赵两国仅以中原三成的人口对抗胡蛮。却始终能拒敌于长城之外,绝非侥幸所致,东突厥就算倾尽全力恐怕也未必是北疆秦赵联军地对手,更勿论进军中原了。沙钵略以为程某只是敷衍于他,便提议将小女阿秀许配给他第三子都蓝,两家结为秦晋之好,却不想阿秀暗中早有了意中人,连程某这做父亲的都不知晓,直至她与童毅逃离后才发觉他二人有私情。”
“阿秀从小受尽宠爱,以至过于任性。”程浩然叹了口气,拱手道:“幸亏遇上了楚将军,不然落入胡蛮手中定是生不如死,程某在此多谢了。”
“此乃份内之事,程先生不必客气。”楚铮还了一礼,言归正传,“程先生既心怀故国,可否告知东突厥面对当前局势应采取何种举措?”
程浩然看了楚铮一眼:“楚将军最担心的恐怕就是东西突厥合并实力大增吧?”
“不错,此举对我最为不利。”楚铮坦然承认道,“但纵然如此,我赵秦联军也未必就怕了。”
程浩然点头道:“想那秦王身为一国之君亦能有与敌偕亡的气魄,更毋论底下的军士和百姓了。请楚将军放心,程某已决定竭力劝阻沙钵略沙钵略向达头可汗称臣,连说词都已想好了。”
楚铮眼睛一亮:“可是‘将军迎操,欲安所归?’”
程浩然一愣,笑道:“楚将军果然文武全才,与程某想到一块去了。”
楚铮所说的这段典故就是三国时期曹魏进攻东吴,东吴大臣畏惧者甚多,劝孙权投降,只有鲁肃说道我如果投降了,以我的名望曹操想必会把我送还乡里,从小吏做起,然后逐渐升官,到最后仍然不低于州郡一类的职位。将军您迎顺曹操,会得到一个什么归宿呢?
“沙钵略在东突厥声望极高,达头可汗想要统一突厥就决不能容他活在世上。程某想沙钵略也应明白此处。只可惜秦赵两国分庭抗礼而非一统,不然叫东突厥向我汉人称臣亦非难事。”程浩然犹豫了下,道,“楚将军,北疆胡蛮已经势微,突厥既是已经涉足此地,日后定是中原心腹大患,难得其族中正处内乱,程某觉得扶弱锄强才是正道。”
图穷匕见了。楚铮暗想道,说到底程氏一族是因为已不容于赵国,东突厥是他们唯一安身之所,程浩然才会如此上心吧。
不过冲他们宁愿远走西域也不投靠西秦这一点上就帮他们一把吧。但要是东西突厥真打起来了那就一切免谈,无论赵国或秦国都很乐意袖手旁观最后来收拾残局地。不过那达头可汗想必也不会是个蠢材,这种情况出现地机率微乎其微。
楚铮沉吟片刻,道:“程先生说的不错,可此事并非在下所能定夺,需我赵秦两方商议后方可决策。”
程浩然一皱眉,但此刻也别无他法,只好道:“请楚将军多费尽心了。”
楚铮起身道:“在下尽快返回大营向统领大人禀报。嗯,程先生可否派人与在下同去,有事也好让他通知程氏一族。”
程浩然指指远处的童毅:“就让此人和程某另一家将刘峻随楚将军去吧,他若是留下,家父非将他扒皮抽筋不可。”
咦,程浩然对童毅不错啊。难道见生米煮成熟饭就索性纳他为婿了?
“那阿秀姑娘……”
程浩然怅然道:“沙钵略暂时虽无心过问此事,但让阿秀回突厥大营终是不妥,烦请楚将军替程某照料她一阵吧。”
楚铮点点头,程浩然此举恐怕也是为了显示他的诚意,不过这话听得有些别扭,把我当保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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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临渊身为钦差,又是礼部侍郎也可算朝廷重臣了,何况还有一个大内总管连奇同行,照理他二人离去时北疆大营众将应该列队相送。但梁临渊自感重任在身,又是一大早起程,便婉言谢绝了。樊兆彦等人对他亦并无好感,也乐得省事,但孟德起身为大营统领,礼不可废,因此第二天一早,仍亲自到营门为二人送行。
一阵寒暄过后,孟德起道:“此事就拜托梁大人了,孟某在北疆恭候朝廷旨意。”
梁临渊应是,正要告辞,忽听不远处大营门口传来阵阵吵闹声。
孟德起心中不快,对身边亲兵吩咐道:“去看看是何人当值,怎么这般喧哗。”
不一会儿,亲兵回来禀报道:“统领大人,方才是一人自称从京城而来要求见楚参将。营门校尉告诉他楚将军不在营中,他又要见禁卫军地副将邓世方,按军规邓副将没有军令不得出营门,那人却道营门校尉是故意刁难他,因此吵了起来。”
孟德听是京城来人,犹豫了下道:“将他带过来。”
“遵命。”
亲兵将那人带了过来,孟德起见此人不过二十出头,满身尘土,眉宇间竟然有几分熟悉,正感奇怪,身旁梁临渊却勃然变色:“是你?”
“哎呀。”那人一拍额头,“我怎忘了梁大人也在北疆大营呢,早知报梁大人的名号就不必那么麻烦了。”
梁临渊却无心与他说笑,森然道,“楚原!你身为禁卫军参将,孤身一人到北疆作甚,可有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