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空里听不见战斗机滑翔的声音,湿漉漉的风透骨地吹着。周围全都是尸体,有敌人的,有法国盟军的,但更多是他认识的面孔。
他大口喘息着,不敢置信地低头去看自己的胸口。他的前襟被血染红,有一个子弹穿过造成的破洞。然而当他颤抖着手扒开衣服,却发现自己胸口的血污之下却没有任何伤口的痕迹。
一种莫名的恐慌感和空洞感摄住他混沌的脑海。他环顾四周,只见被战争彻底摧毁的城镇的残垣断壁,几只漆黑的乌鸦在啄食尸体伤口附近的鲜肉,被烧得焦黑的旗帜偶尔飘动一下,宛如幽灵般安静。
他抓住自己的步枪,拄在地上费力地爬起来。他年轻的面容上和着泥灰、汗液和血迹混在一起的脏污,原本修长漂亮的手却开始泛起一种诡异的灰暗色彩,皮肤下隐隐蒸腾着细密的刺痛和灼烧感。他蹒跚地跨过一具具残缺不全的肢体,试图弄清楚还有没有幸存者。然而入目所见只有死亡和遗弃,英国军队和法国盟军都不知所踪,他被一个人留在这座废城里了。
一连两天,他靠着在城里搜寻镇民逃走时没来得及带走的食物为生,晚上就找一间隐蔽性较好的房子睡觉。他睡得不安稳,梦里都是血肉横飞的画面,耳畔响彻的都是轰炸机飞过炮弹如雨般炸落的轰鸣。在上战场之前,他本以为自己是个勇敢的人,但是只有当你端着枪面对着随时可以把你打成筛子的枪林弹雨,而你的长官在身后怒吼着让你冲上去的时候,你才真正能体会到什么叫害怕。所有崇高的理想,所有高尚的道义,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那时候他脑子里能想起来的,竟然是他人生中最后一顿饭吃的竟然只是干巴巴的压缩饼干……
在第三天的时候,他被一队德军俘虏,抓进了战俘营。和他一起被俘虏的还有另外四百多人,都是在之前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中为了掩护大部队撤离的英军或法军士兵。他们宛如老鼠一般被赶在几个谷仓里,时不时能听到种种流言蜚语,说是他们会被一组一组带出去枪决。死亡的恐惧笼罩在所有年轻男人们的头顶,每一顿发馊的土豆汤都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顿饭。那些德国士兵从来不同他们说话,只是偶尔心情不好的时候会随意选几个俘虏拉出去往死里打一顿,然后又扔回营里。
当党卫军屠杀了九十多名英军俘虏的消息传来后,有几个英军士兵试图逃跑,只是并未成功,被抓了回来。林奇看到他们被赶到一堵砖墙前,然后一名军官举起手枪,一边走一边开枪,战俘一个接一个倒下去。有一个人中了一枪之后没死,于是那军官又走过去补了几枪,把他的脑袋打了个稀烂,脑浆流了一地。
预想中的集体处刑没有发生,他们被赶上火车,运到了德国西部的集中营里。期间漫长的旅途,有将近三分之一的战俘因为饥饿、伤口感染等原因死去,每到一站就会有不少尸体被拖出拥挤的车厢,但即便如此,林奇到现在还是忘不了那狭小的铁皮车厢里弥漫的尸体腐烂生蛆的味道。后来不论他见过了多少恶心熵化的东西,却始终觉得那种味道是最令他作呕的。俘虏们排成一列,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古怪的麻木,一种人知道自己生还无望的麻木。毕竟他们已经离家远越来越远,身在敌人的国土之内了。
集中营里除了战俘,大都是犹太人。德军对待英法战俘尚算克制,除了日常的打骂之外并不会进行太过夸张的虐待。大约是因为德军认为英国人和法国人虽然不是日耳曼民族,但也比一些所谓“低贱”的人种要更加高贵。可是林奇的处境就比较微妙了,他虽然身为英国俘虏,但有一半的中国血统。集中营里被关进来的中国人也有相当人数,都在被迫从事繁重的苦力活。于是林奇常常被从俘虏营区提调出来,被驱赶着跟其他中国人和犹太人一起搬运砖块、或是被一批批送去军工厂组装零件。
林奇和其他所有的犹太人一样,仿佛不再是人。与他们无冤无仇的年轻德国士兵甚至连胡子都还没长得茂密,便已经学会了用鞭子来展现自己的权威。有一次林奇看到一个犹太中年女人因为一连工作了十八个小时,在组装零件的时候打了一下瞌睡,漏掉了几个零件。于是她被那年轻的守卫抓着头发扔到地上,用皮鞭劈头盖脸地抽着,抽到皮开肉绽,满脸鲜血。她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工厂,但是没有任何人胆敢上前阻拦。而她的女儿就在附近惊恐地看着,用手捂着嘴呜呜地哭泣着。
当皮鞭断了,守卫抽出腰间的皮带,继续挥向已经奄奄一息的女人的时候,林奇忍不住开口阻止了。
那守卫一开始是暴怒的,扬起皮带就抽向林奇,可是抽了几下之后,他忽然愣住了,用蹩脚的英文问他是不是埃德加。亚舍。林。
原来这个人看过林奇的电影,并且竟然十分喜欢。
消息迅速传开,林奇的地位却讽刺地得到了神奇的提升。显然有不少德军士兵都看过他的电影,之前竟谁都没有认出来,大约是因为“亚等血统”的人在他们眼中都是牲畜,根本不会花心思辨认对方的样貌。现在认出他影星和英国贵族之后的身份,对他仿佛多了些尊敬似的。于是军官们不再强迫林奇从事繁重的劳役,只是让他做一些翻译或文书工作。
可是越是得到优待,林奇却反而愈发觉得耻辱。他数次要求重新回到工厂或工地,却都被军官们玩笑似的拒绝了。
他宁愿去做苦力,也不想得到优待。
其他人仍然在地狱里,他的同胞们、战友们还有那些普通的犹太平民,仍然不眠不休地在饥饿和虐待中挣扎。他看到年过半百的老人被逼着推着装满砖块的车,细瘦的双腿在寒风中打颤;他看到吃不饱饭面黄肌瘦的八岁孩子因为偷拿了一块土豆而被活活打死的尸体;他还看到了生着重病神志不清的人也被拖出营地,被驱赶着上了通往工厂的大车。
然而他看到的更多的,是尸体。
一开始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日以继夜被逼迫建造的那巨大的厂房到底是什么,后来林奇才知道,那是“灭绝”工厂。
巨大的烟囱底下就是炙热的焚尸炉,旁边有好几间“大浴室”。
所谓浴室,便是毒气室。
犹太人们如羊群一般被驱赶着去进行“大清洗”。当时的集中营里有相当一部分乐观的犹太人认为德军不会真的把他们都杀死,毕竟那太浪费“劳动力”了,而且只要不犯事就不会受到惩罚,德军也基本能保证他们有饭吃有衣服穿。他们认为那些试图逃跑的战俘或犹太人同胞都是在“作死”,还暗地里表达过“被枪杀也是活该”这样的言论。
他们真的以为德军是送他们去洗澡的。而林奇,一开始也是这样以为的,只是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专门建造这么多用来洗澡的地方。毕竟包括林奇在内的他们谁也无法想象,在那个年代,那个所谓的步入“文明”的年代,德国的精英们竟然真的会做出人种灭绝、屠杀数以百万计的犹太人这样可怕的决定。而那些执行者,那些集中营里的官兵,真的只是觉得自己在做一项和开车守卫一样普通的工作,而不是在屠杀那些手无寸铁一生也没有摸过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的犹太平民。
仿佛整个德国上下,不论权贵还是平民,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就连那些守卫,在家里也是负责听话的儿子、体贴温柔的丈夫、强大慈爱的父亲、热情友善的邻居,可是那些平日里的“好人”,却可以面不改色地端着枪,驱赶着犹太的女人、老人甚至是孕妇,排着队进入毒气室。
林奇意识到事情的真相,是当一名他的“影迷”军官带着一种炫耀般的表情,带他去看毒气室后的广场上,被堆成一座山的尸体。
一座真正的尸山。
那些尸体在太阳的暴晒下已经开始发黑,散发出可怕的腐烂气味。那样的气味只要闻到,仿佛连五脏六腑都会跟着烂透。还有些尸体被浸泡在浓酸池里,那种半是腐烂半是酸臭的气味,是人一生都不应该闻到的可怕气味。
林奇头脑里嗡嗡响着,那军官还在说着什么,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他看到了一个犹太小女孩,昨天他还偷偷塞了一块巧克力给她,她当时笑得那么开心,笑得露出掉了一颗门牙的牙齿。而现在她小小的身体被随意地丢在尸堆的一角,脸色青紫,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痛苦地大大张开,仿佛定格在一个尖叫的表情上。
然后林奇开始尖叫。
他的尖叫与一般人的尖叫不同,那仿佛是海妖充满悲伤、仇恨和暴怒的怒吼,那是最简单直接,也最致命的嘶皞。他体内被压抑了十数年的观测力一瞬间冲破母亲留下的封印尽数爆发,他的双手迅速发黑痿败,皮肤寸寸开裂,狂涌的色彩如凤凰羽翼迸射而出,随着他的声音冲入天空。
林奇仍然不能很好地记起那一天发生的一切。他当时已经彻底被人性的残暴和邪恶击垮,无穷无尽的仇恨火焰吞噬了他年轻的理智,也终究解开了他甚至不知道存在的束缚。他不知道星之彩已经寄生在了他的身体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驱策它们的。但是那一日,星之彩那污秽而华美的光彩遮天蔽日,在一夜之间将当时在集中营驻扎的所有德国士兵和军官吞噬殆尽。所有的德军士兵被发现的时候,都像是已经腐败了三个月,臃肿恶臭,蛆虫蠕动。而所有尚未被送入毒气室的幸存囚犯早已各自逃跑,不知所踪。
林奇的爆发令他被德国境内的长老会组织发现了,他们将林奇带走,与林奇的父亲迅速取得了联系,并且通过篡改一些特定纳粹高层记忆的方法,把与那个集中营相关的所有记载抹去。从此那个集中营就像不曾存在过一般。而那些逃跑的犹太人和战俘有相当一部分都再次被抓进了别的集中营,只有极少数成功越过边境,逃去了比利时。
虽然得救了,但是林奇在集中营里见过的一切,早已深深烙印入他的脑海。星之彩爆发的那一瞬间,埃德加。亚舍。林就已经死了,而活下来的,是一个对人性彻底失望的长老会高等五级观测者。
当时林奇没有立刻回英国,他利用长老会在德国纳粹中渗入的关系,几次以歌唱家的身份混入一些军官举办的晚会中表演。他的歌声通常不会立刻对参加晚会的人起什么作用,但是通常在晚会结束后不久,参加宴会的人,尤其是那些纳粹军官,常常会一个接一个地自杀。在做了几次这样的事之后,长老会命令他立刻停止,因为再继续下去就会暴露他自己以及长老会的存在。
1944年,盟军诺曼底登陆战役前夕,林奇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英国,那时他才知道他的母亲已经为了救他而死。而他身体里的星之彩便是他母亲给他最后的礼物。
他换掉了自己的名字,抛弃了自己曾经的身份和荣耀,将埃德加。亚舍。林这个人永远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