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灵雾山弟子们回山门而去,楚小晏与他们不同路,朝饭后也别过了。
而陆渊源早在他们醒来前,赶着稀薄的月光出发,连声道别也没有。
没有终点,没有故乡。
他像一根漂泊的蓬草,又或是世上孤单影只的飞鸟,徒劳地扑扇翅膀。
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甚至还有些习惯,十二州之地游够了,他也得到他想知道的。
玉壶说,他要找的人会在神山附近现身,他暂时的居所也定在那里。
春雷关那场不被知晓的战役过去三年,陵阳宗至深渊外妖族几乎断绝血脉,神山划入陵阳宗领地。
听说他们在山下做了无数机关,阻止所有人和妖进入神山。
春雷关外本是一片原野,不知何故竟成了十里黄沙,偏不觉得热,夜半时分过路人时常觉察到沁骨的凉意。
因着望得见边缘的黄沙,引得不少人观望,三年间春雷关养活了无数茶摊,捎带着闲言碎语的臆测。
“会不会是陵阳宗见有利可图,所以……”
茶博士见多识广,添茶的时候听了这话手都没抖一下。
观那气度衣着就知道出身不俗,样貌嘛,当然查不到哪去,尤其是邻桌单人映衬下,更显得是达官贵人。
邻桌倒不是哪里比不得,只那件半黄不青的衣裳低调得好似和黄沙融为一色,显得更加老气横秋。
“那是人家仙家的事,哪轮的到你来置喙?”同行反讽道:“你以为都跟你一样见利忘义吗?”
“不是,我不就随口一说……再说我怎么见利忘义了……”
中间冗长的争吵连过路人都忍不住想塞上耳朵。
他那同行之人岔开话题道:“随口一说也不对,我可是听说,神山上遍地都是尸骨欸!”
那人不由刺道:“你还说我,你胡说也有点分寸,谁告诉你的?”
“我家巷尾那家说是家里人托梦……”
托梦啊,虽然听着不靠谱,但也不一定,世有神仙妖魔怎么就不许托梦了。
他俩的声音愈加放肆,闲下来的茶博士眼皮子耷拉打了个哈欠,邻桌老气横秋的年轻人袖底的手指微微蜷缩,眯了眯眼后离开。
离开时且在春雷关城墙根下烧了些纸钱,这一举动并未引人注目,反正多得是人的亲人埋骨此地,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陆渊源本来只是游荡到此处,听了些莫须有的猜测,却忍不住考虑了一下今后。
春雷关抵御魔物的一战收尾并不轻松,十万将士命丧于此,大楚皇帝仍不能将真相说出来,多番考量之下,又知玄铁长城春雷关外妖族骤减,只能将伏魔之战定为妖族肆意屠戮人族。
“ 二十三年秋,春雷关妖族进犯,十万将士百战身死,国之危矣,幸得仙人相助,斩妖魔肃正道。”
此乃谎言。且不说时下凡人礼遇仙家但从不觉得仙人缥缈无踪,单是人族与妖族之间的仇恨必然会成为噬主的利剑。
微妙得很,陆渊源恰到好处想起了三年前四人到此始终不知结果的谜题。
“春雷关之祸不解,大楚皇帝会有何举措?”
陆渊源后来又将原十二州版图重新标记才抓住了灵犀一点。
中州之意正是位居版图正中,实际上,现今的中州在版图靠南,中州及中州以南所有的版块堪堪占了十二州纵长一半。
西山东海,南北深渊,玄铁长城牢牢扎根在优渥的土地上,圈出一片安乐盛世的大楚。
也不是不能理解,相较于干燥寒冷的北方,温暖湿润更适合人族,但大楚的都城紧守北方冬月关,身先士卒。
而北方第一仙门昆仑的位置又与其他三宗不一样。
陵阳宗被妖族包裹向内,隔绝深渊魔物,但昆仑却是将一块空旷的、归属北方妖族的版图放在了玄铁长城之下,昆仑仙门建在了紧邻深渊的地方。
如若不是昆仑山脉天险,北部深渊幽深,怕是世上早没了昆仑派。
但这样太奇怪了,就好似,不止人族,北方的妖族也是昆仑拱卫的对象……
也难怪陆渊源多想,大楚皇帝出身昆仑派,若他与凡人同命共情,断不可能妖族仅在一墙之隔,还能安然入睡的道理,也绝不可能明知魔物的凶残,还将师门放置险地。
至于保护妖族,倒不见得,反正妖族不是魔物的食物。
但这样的安排却可以消耗第一仙门的实力。
陆渊源无奈苦笑,他看明白了。
“北边的妖族强势,但或被威逼或利诱,与大楚皇帝达成某种协议,且是说动了曾经的师门昆仑的协议。”
威逼、利诱,或许两者皆有,春雷关之祸不解,皇帝陛下会启用北边占据三洲之地的妖族来抵抗魔物。
毕竟魔物不以妖为食,妖族抗之,效果立竿见影。
而同样的,驱使这么多妖族,大楚皇帝必然要给予酬劳。
至于酬劳……不,或可称之为代价,那是什么,陆渊源暂且不知就是了。
他能做个闲散的人又何必劳心劳力呢,只是但求有一日席卷此间的□□来临前他能得偿所愿就好。
再不济,就算真的要做一株蓬草,他也希望知道风的方向。
沿着内长城西行,就是他暂居的住所,十天半月回去一次,最久一次有半年吧。
无目的、无所见所感,只是找点事做。
可惜他租赁的院子,蛛网尘埃。
今次也一样没有目的,陆渊源只是恰好遇到了应该碰见的人。
大楚边境不缺人烟,且还有不少文绉绉的士子举子,骚人提笔,红袖添香。
端看那衣香鬓影、绰约姿容,是个名门闺秀世家大族女子,手撑一把红伞,眉目若隐若现勾得人心尖酥软。
又见她伫立在书肆出口,望穿秋水般看着那里边的一位书生,顿时无人不感慨这位书生的桃花运,便有不少人想见识见识能得佳人青睐的书生到底是何面目。
哪成想人越聚集越多,主人公书生迟迟不见,妙龄女子向下压了压伞檐,快步离开。
意兴阑珊,本也没什么后续,哪就叫陆渊源尽入眼底。
女子身段婀娜,面容想来也不差,却好似不怎么自信,街巷撑伞遮面,到了茶楼饭馆里,更是轻纱罩了大半张脸,书生在她身前畏畏缩缩仿佛身后是一只猛兽般颤抖不已。
无端的让人深觉,这男人配不上那样的女子。
他二人就落座陆渊源隔壁,仅一帘之隔,听那男子带着如泣如诉的悔意和愧疚道:“胡娘,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
陆渊源举杯动作顿了一顿,心道,是不是熟人呢?
可惜那时候前往冥府北域匆匆一瞥,没来得及细看,而且那位半面具是伤疤,陆渊源也没办法确定。
“柳生,这一世我是不会放过你了,下一世我必不会再去叨扰。”
只听那柳生声泪俱下道:“胡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骗你,不该害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
没听到胡娘首肯之意,柳生自说自话说似乎有了胆量,“你对我隐瞒你是狐妖在先,人和妖啊,我怎会不怕,明明你也不是真的看上了我,何必拿我伤你的事揪着不放?”
那柳生越说越生气,径自发一通脾气。
“你还害得我与心上人痛失交臂,我不过从你身上稍稍榨取了价值,你就这般对我!”
“扁毛畜生而已,你被一个凡人骗得团团转,你也就是个没脑子的畜生!”
……
陆渊源听得很是惊疑,更有掀开纱帘一窥究竟之意,胡娘显然察觉到了隔壁间的视线,面色不改分毫,对着冲她咒骂的柳生笑道:“你尽管骂,反正你这辈子没法摆脱我。”
柳生听着笑吟吟又阴恻恻的声音,顾不得许多,趁着胡娘出神之际,连滚带跑了,跑之前还回头望了一眼,生怕她追过来。
掀开帘障,迎面是白玉无瑕的美人,陆渊源心说,不知他是认错了还是到了一切没发生前呢?
胡娘在陆渊源进来的时候泄了那一口骄矜的气质,摘下整个的面纱。
果然,美人半面已是可怖的伤痕,与曾经匆匆一别的胡娘更像了几分。
“你也是他找来杀奴家的?”她道:“他给了你什么奴家愿给双倍。”
陆渊源说:“不是,我就是路过的,碰巧进来,不过刚才听那书生所言,确是人妖殊途。”
虽然陆渊源也不怎么相信会有妖把自己搞到这份上。
胡娘笑道:“还说呢,他也没那么大能耐请得到真仙!”
话里的讽刺溢满,也不似情根深种的痴儿。
“若是不介意,我倒是可以听你发一发牢骚。”
陆渊源温和的话许是挑动了她的哪根伤心弦,只见方才讽刺淡然的女子霎时哀伤。
“柳生,曾是奴家的心上人,拜过天地的爱人。但那是他上辈子的事了。”
狐狸报恩,嫁给书生为妻,夫妻恩爱缠绵,缘定三生。
都没错,差在了三生上。
书生临终前有言:“来世还愿再续前缘。”
妖嘛,都是没什么脑子又一根筋,胡娘就来找他的来世了。
故人音容笑貌还在,仿佛欢愉昨日,今朝永续。
“前世他是个病弱的富家子弟,孤身一人,文弱不失果断,令人心折。奴家见到柳生的时候欣喜忘怀,但也矜持问过他。”
倘若你与我有前世之约,今生你可愿再记起?
“他说他愿意,所以奴才缠着他不放。”
陆渊源心中叹道,穷酸潦倒,草草一生的书生,听一绝色女子这样说,他能不动色心吗?
胡娘面露苦涩道:“奴家以为是有前世夙愿牵绊,我俩还有夫妻可做,却忘了柳生不是前世的夫君。”
“他家境贫寒,上有老母,下有弟妹,凭着一副好相貌得了乡绅千金的青眼,已有婚约在身,却还是将我带回了家中。”
“肆意糟蹋奴家真心,两厢欺瞒。那千金看出端倪后,要他做了断,他二人伙同家中老母将奴家卖到青楼,信中哭诉不得已之情,家贫读书贵,说动奴家青楼迎客,每月寄钱回去供他。后来才知,他早已舍了我和那千金谈婚论嫁在即。”
“奴家气不过便去闹了,现了真身,废了柳生的小拇指,身有残疾,他一辈子都仕途无望了,那千金也舍了他,权当从没好过。”
“照理说,到此姑且算作两清。”胡娘说,“大约是宿孽。”
“奴家见他欢喜,如今亦欢喜,但那欢喜伴着恨意,注定互相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