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番神游之后宛如醍醐灌顶的酌清眼中充满了澄清的神念,两鬓自斑白再度转入墨黑,待到拂面清风将属于自己的年轻姿态悉数奉还之后,已然锐意出山后便不再返山的道士笼袖扬手,转身向那烟云浩渺中的青台山深施一礼。道人敬的不再是天上仙人,亦不是身上这袭道袍,酌清此刻拜的,不过是那峰峦迭起的山峰在这数十年来对自己的养育之恩罢了。
“求道者,应为天下不为仙。”酌清浅言呢喃着,而后从其袖间取出一根细长的红绳,将其扬入空中的手法不算怎么出神入化,却又偏偏像是变戏法一般,使那根红绳在绷直的一瞬间凝固成形,更是随着道人手腕的轻轻抖动,进而化作一把仅有锋芒而无剑格剑柄的利刃,高悬于半空之中,无声等候着道人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差遣。
“帮我把这句话告诉师傅吧。”酌清屈指弹出一点晶莹,犹如水晶般的雨滴不偏不倚地坠在剑锋的正前端,使之除却原本的锐不可当之外便再无任何神韵的剑身顷刻间拥有了宛如点睛之笔般的灵动之色。
待酌清一声令下之后,剑锋顿时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声,在几阵可谓是肉眼难视的抖动过后,剑锋化成一道横空掠影,拉拽出一路的破空爆鸣,往那在云山雾绕中受尽天下人推崇的青台山激射而去。
飞剑既携带着酌清自幡然醒悟后的觉悟,又有着道人苦口婆心的劝谕,但至于这赴往青台山的一剑究竟能否改变其师傅那老来却是愈发根深蒂固的思维,身为这一剑的始作俑者的酌清,却不敢有所推断。
这一次的“意气用事”,酌清等同于把自己放在了与青台山的对立面上,哪怕他是山中除师傅外地位最为崇高的师叔,在背离青台山之后,也难免会遭到山中同门的穷追猛打,日后该如何去处理那必然的手足相残,成为了当下酌清最应该考虑的当务之急。
不过,留有狭长丹凤眼的白衣道人却是一点不在乎这些繁琐的小事,送剑之后,他甚至就再没有远眺青台山一眼,只是以灼灼目光直视着天上骄阳,嘴角勾起这辈子唯一一次油然心生的微笑:“就容贫道在这个新兴的江湖中,好好走一遭!”
朗笑荡袖,也就是大风起的一瞬间,白衣拂影流转,犹如一道遮天蔽日的白雾于恍然间拔地而起;同时间,极远方的高山上,恍然间传来一声明显怒火攻心的尖啸,跟着就是一阵穿云裂石的浮光激荡,带着兴师问罪的气势,浩浩荡荡地飞来这座古朴祭坛。
待那一行人瞬身落定,迎接他们的,就只剩下了一袭洁白如雪的道袍。道袍之下虽然无杆,却偏偏不妨碍其高挂于半空中,犹如战场之上迎着狂风而猎猎作响的旌旗,尽情舞动着那义无反顾的魄力。
这一行自青台山上飞奔而来的道人均由年逾古稀的老人所组成,当中为首的那位,其实际年龄更是足以称得上是“高深莫测”,哪怕是青台山资历最老的道士,也不知道这位老人今年究竟多少岁了。
老人虽然年龄成谜,但单从他那精神矍铄又鹤发童颜的长相上来看,一般人也不大可能会将其归类到老怪物的行列之中,多数也只是将其当作一位堪堪五十出头的知命老人而已。
“掌门。”一位长相甚至要比其为首之人更要沧桑百倍的老人此刻却是毕恭毕敬地走上前来,双手并于肩同高,向之深深作揖后才沉声说道:“小师弟这厮应该是一时糊涂才会说出那样有辱仙人的胡话的,其背后绝非是小师弟的本意。所以请容我带上二师弟,三师弟他们下山,把小师弟抓回来好好教育一番,山高路远,就无需掌门您老人家亲自出马了。”
“要是你们真能抓回酌清那家伙,老夫连这趟山都不会出!”掌门伸出一根比寻常女子都要修长许多的食指,悬在与实际身份是酌清的大师兄的老人眉心之前,厉声道:“你们这些年来对于酌清的纵容,真当老夫没看见吗?”
“老夫还没瞎,酌清究竟是一时糊涂的意气用事,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老夫看得一清二楚。”掌门冷冽说道:“传老夫谕令,即日起,将酌清逐出山门。日后,凡我青台山弟子,在外见到酌清,杀无赦!”
“掌门,这......”大师兄原本还想着帮小师弟酌清开脱几下的,可这抹好心最终却仍是在掌门的一记冷眸中逐渐偃旗息鼓,无论再怎么不情愿,他也只好与众位师弟们一起拱手应许道:“弟子遵命!”
跟随掌门一同来到祭坛的青台山弟子很快便在掌门老道的挥手示意下不见了踪影,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道士,很快就只留下青台山的翟姓掌门仍然于此不动如山。
掌门负手而立,看着那不知不觉间转变为残破不堪的祭坛,浅浅叹息一声后,起手由左至右地挥过,令那尚存一息的祭坛彻底灰飞烟灭。
“仙人立昆仑,天人隔断魂。”翟掌门轻蔑一笑,眼带深意地望向那白衣道袍正飞舞的方向,以满不在乎的口吻漠然道:“从哪里搬过来的狗屁歪理,还挺押韵。”
对于那极度碍眼的白衣道袍,掌门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是意犹未尽般一再眺望后,摘取了其背后那根无形的桅杆,任之得以自由翱翔在这人间。至于掌门自己,则并没有一再展示自己神出鬼没的神通,反倒是施施然转过身,特地以与一般老人无异的步伐,慢悠悠地走向飘渺青台山的所在。
在那个至今仍是记忆犹新的早晨,发丝依旧如雪的翟掌门,就曾这样慢慢悠悠地走回青台山,只不过那时候,他的右手牵着一个眼睛里对这广袤人间写满好奇的小孩子。
“这孩子叛逆得未免有些太晚了,”翟掌门的脸上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情况下才会表露出难得一见的无奈。“也太声势浩荡了。”
“既然你说要为天下证道,那老夫我就拭目以待吧;如果有那么一天,你真的做到了,老夫会恭喜你;而如果你失败了,老夫再不济也会把你带回山上安葬的,就放心吧。”
翟掌门或许不知道的是,在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酌清其实就站在某处树冠顶峰,远远地眺望着老人孑然一身的背影,抿紧双唇,眼中更是五味陈杂......
“喂喂喂!老人家,等一下等一下!”
此时此刻的江鸣羽那叫一个有苦说不出啊,早先处理姜乐冥突如其来的昏厥就已经花了他大量的心思,现在又有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长眉老人,不由分说地就对自己大打出手。
老人的一招一式可谓是毫不留情,次次都冲着毙命追去的!可偏偏江鸣羽还要抱着时下正手无缚鸡之力的姜乐冥,根本腾不出手来做应对,被迫只能靠双脚在森林中四处狂奔,以此躲避老头子的咄咄逼人。
“臭小子!有种你给我站住!”孙鹰谲一边追着江鸣羽的脚步,一边怒气冲冲地呐喊道。
“老人家您把拳头放下来我就不跑了!”江鸣羽转过头,“不甘示弱”地叫道:“不然您抡着个砂锅大的拳头,这叫咱哪敢停啊!”
“哼!”孙鹰谲没心思再跟江鸣羽玩下去了,脚下步伐轻刹,随之将手置于胸前,连掐三诀,于虚空中招来一面厚实的墙壁,正好拦在江鸣羽的必经之路上。
仅仅只有一面的墙体在落定后,却偏偏如同无骨一般沿四周蔓延而出,不过须臾间便把江鸣羽好似笼中鸟一般团团包围其中。
“把师兄给我还回来。”孙鹰谲阴沉着脸,缓步来到四方八面俱是密不透风的囚笼中,直面那不知从何处冒起的紫衣,寒声道。
“啊?师兄?”江鸣羽愣了愣神,好一会儿才在视线于老人及姜乐冥之间的反复横跳中反应过来这位长眉老人的言下之意其实是在意指自己的怀中人,“您说姜乐冥是您的师兄?”
“我数三声。”孙鹰谲非但没有应答的意思,就连原本就已经足够阴沉的脸色,亦在此刻加重了几分:“一!”
“等等等等!老人家,如果他真是您的师兄的话,您就打错人了啊!我跟他是认识的!我和他是朋友啊!”江鸣羽一脸焦急地解释道:“您打成自己人了啊!”
“二!”孙鹰谲举起俨然有光焰熊熊燃烧的右臂,气势如虹。
“老人家,您要我怎么解释您才会相信啊?!”江鸣羽急急忙忙地喊道,摊上这么一个不讲道理的老人,除了无可奈何之外,江鸣羽在心底的镜湖就捞不出其他的什么东西了。
“三!”没有留有任何情面的倒计时如期莅临终点,随后,孙鹰谲果然毫不留情地挥出重拳,有四方无形墙壁所铸造的囚笼造势,他这一拳的悍然,江鸣羽避无可避。
“唉...”江鸣羽本来是不想向老人动粗的,却没曾想自己居然会被逼到如此境界,眼看着那一记夺命铁拳御风而来,他没可能一动不动地呆愣在原地。
所以,他轻轻跺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紫雾顷刻流转成型,汇成一颗正张牙舞爪的龙首,以宛如铜墙铁壁般的额头结结实实地挡下了孙鹰谲的冲拳,轰天气浪由二者碰撞的地点做为圆心,对外炸出一圈圈震耳欲聋的爆鸣。
初级交锋的结果是,江鸣羽身形依然如故,而身为主动者的孙鹰谲,身形却是飞速后遁,脚步更接连几次踉跄,险些直接跌坐在地上。
稳住身形后的孙鹰谲眼中泛起了更为严肃的精光,老人以一记潇洒的挥拳震碎了萦绕在指缝间的紫雾,右脚于地自前而后地划出一道玄圆,将身形顺势侧立。
“老人家,第一,我真不想伤害您,第二,我和姜乐冥真的是朋友,还是交情算深的那一种朋友。”江鸣羽一边以神念示意本想乘胜追击的游龙回到肩旁盘旋,一边不厌其烦地劝说道:“我没必要骗您吧。您这要还是不信,等他醒了,亲自问一问不就好了。”
“呵。”
听着孙鹰谲得又一冷哼骤起,江鸣羽知道在这固执的老人面前,本意是想“和气生财”的谈判这会儿铁定是没戏了。
“吼——”龙首对外发出低吼,既是对于孙鹰谲的启衅,亦有对于江鸣羽吃瘪的嘲笑。
而就在龙首鼓弄出的声响刚刚收歇之际,孙鹰谲的身影也刚好瞬形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