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情,只要和官府沾上,那就是低效率的代名词,至少大明的官府就这样。
给予余盐合法地位,实际上就是让富裕灶户和官方灶户进行PK,答案显而易见。这些年来,官方的灶户就在不断流失,进入富裕灶户手下。
以往盐运司还要征用民户补充缺口,可如果官银和余盐一样征税,他们还有必要费那么大的劲儿,管理手下的灶户吗?
相信要不了十年八年,官方灶户就会消失一空,到时候垄断食盐生产的就是富裕灶户。
而且盐运司的性质就彻底变了,从食盐生产的组织者,变成了单纯的管理者,专门负责征税。什么盐区啊、窝本啊、盐引啊……到了那时候,就变得可有可无了。
唐毅认为理想中的盐法应该是就场征税,然后自由买卖。降低盐商的准入门槛,靠着充分的竞争,把盐价压下来。
不过显然如此大功干戈,肯定会牵连到无数人的利益,招致盐商集体反弹,盐运衙门也不会赞同。
而且凭着嘉靖的性子,也不会让他胡来。
故此唐毅只能采取对制度影响最小的手段,表面上看,祖制一点没变,只是为了开辟税源,对余盐进行征税,官方反对声音会很小。
不过开一个小门,就好像千里之堤上面的一个蚁穴,早晚会把大堤儿整个摧毁。
唐毅的用心瞒不过整天和食盐打交道的盐商,放在平时他们肯定不愿意,可谁让他们的把柄把唐毅抓到了呢!
反对可以啊,他们要是敢反对,王文显这帮人就会往死里整,彻底把他们踩死,取而代之。
如果按照唐毅的办法,只是将利益共享,大头儿还抓在手里,而且通过互换股份。他们还能把手伸向更远的地方。
仔细盘算起来,得失之间,还真不好说。
只是股份如何划分,如何经营管理。如何分配利益……这些事情千头万绪,绝对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弄清楚的。
唐毅很大度,他并没有用强力干涉他们,而是采取了公开透明的态度,八大盐商各自派出代表。以王文显为首的灶户,还有中小盐商,以及以侯运来为首的金融商人,四方坐在一起,共同商讨。
曾经势如水火的人走到了一起,最初还有些不适应,很快大家伙就为了利益激烈地争吵起来,吐沫星子满天飞,一个个毫不相让。
王履太把嗓子都喊哑了,至于王文显更是几次离席。闹得不可开交。当然大家争吵的时候,都会偷偷观察唐毅,希望这位钦差大人能出来主持公道,替他们说两句话。
可是唐毅就是闭口不言,吵翻了天,也最多是给大家伙送来一点冰糖白梨,消消火气继续吵。
到了最后几天,大家伙也算是明白了,唐毅不会掺和他们的事情,问题还要大家伙解决。
而且刘焘很快就要到了。要是在这位爷来之前,还弄不出结果,市面上盐价高涨,一团乱麻。就等着挨头刀吧!
经过激烈的争论,王履太等人同意释出四成五的股份,他们依旧保留一半以上的股权。
其中两成交给中小盐商,两成交给灶户,还有半成交给侯运来,并且同意以后凡是金钱流动。都要放在他的钱庄。
最后在唐毅的见证之下,四方敲定了最后的文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一转过天,盐商囤积的食盐开始大量流向市场,盐价重新回到了一分银子上下,闹腾了大半年的市场,终于安静下来。
“这不是天下太平,而是暂时的停战!”
茅坤断然说道:“中小盐商和灶户不会甘心仅仅拿到这么一点,官方灶户不堪重负,逃亡浪潮也会随之而来,还有盐商们通过互相换股,实力大增,无论怎么样,他们都会想尽办法,避开税负……”一口气说了好多问题,茅坤最后疑惑地总结道:“大人,我觉得您好像不是在解决问题,而是制造更多的问题。”
唐毅微微一笑,“鹿门先生不愧是智者,一针见血啊!”
茅坤就更加疑惑了,甚至他都有点怀疑自己的眼光,唐毅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是故意埋下祸根,好弄得天下大乱,莫非他居心叵测?
“鹿门先生,说句放肆的话,历代儒者治国,总是想着一劳永逸,想着万世太平,想着弄出一套办法,万世皆准!您精通典籍,古往今来有这样的制度吗?盐政几千年来,积累了多少弊端,更何况眼下朝廷这么个局势,我哪有本事拿出一套让各方都满意,又能持久下去的方案!”
唐毅自嘲笑笑,“我能做的就是埋下改革的种子,等待合适时机,再进行大刀阔斧的调整。“
“大人的意思是?”
“我这一步,只是打破大盐商的垄断,通过换股,诸如王文显之流,还有一些中小盐商,他们就会借势而起,等到他们蚕食鲸吞了官盐之后,转过头就会抢夺大盐商的份额。我敢说,十年八年之间,甚至更快,他们就会展开疯狂的厮杀。到了那时候,才是真正改动盐法的时候。”
茅坤仔细思量着唐毅的话,试探着问道:”大人的意思是大破大立?”
唐毅点头,“一群王八蛋,总好过一个龟儿子,对待商人,尤其如此!”
话糙理不糙,茅坤又问道:“那大人心中的盐法该是如何呢?”
“竞争加上调解,盐是百姓赖以生存的必需品,而非朝廷敛财的工具,用盐税支撑财政,是耻辱的!靠着盐捞钱,更是丢人!”
此话振聋发聩,让人悚然一惊,真没想到,唐毅竟然有如此心胸气度,茅坤急忙站起身,躬身说道:”大人见识高远,心怀苍生天下,老夫佩服!”
“鹿门先生过誉了,我也就是说说,理想虽好却不是能做到的,一个好的执政者,也就是在各种利益之间找一个平衡,尽量照顾穷苦人也就是了。”
从唐毅的话里,茅坤听到了和年龄严重不符的老成,甚至有些消极。低头想想,却又觉得唐毅说的非常有道理。
从来没有完美的规则,唯有不断修正,不断调整,永无止境。苟日新,又日新,****新,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说来可笑,茅坤还担心唐毅年纪太轻,会做事太过理想,不知道分寸,结果竟然要唐毅给他上课。一个年轻人,比自己还要老成持重,真是让人羞愧啊。看来自己要不能快点进步,都没脸给人家的当谋士了。
……
唐毅把一切都处理差不多,刘焘也赶到了淮安。他可是不是一个善茬子,都转运使的仪仗不紧不慢走着,他则是微服便装,提前到了淮安,在市面上转了一大圈,仔细询问盐价的状况,看了店铺还不满足,又跑到了老百姓家中,仔细询问探查。
折腾了一大圈,他颓然发现,盐价果然下来了,只有一分银子,比京城便宜多了,老百姓也没有什么反弹。至于前些日子,不断闹事的灶户,也都安静了下来。
攒了浑身的劲儿,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差点闪了腰!
刘焘稍微一思索,就知道肯定是唐毅这小子干的。他做事从来滴水不漏,怎么可能留下一个烂摊子。
可是你这么干,把我置于何地啊?
刘焘气冲冲找到了唐毅,要好好讲讲道理。哪知道,见到了唐毅,他先吓了一跳。
“行之,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唐毅脸色苍白,坐在一辆木制的四轮车上,和传说中的诸葛亮差不多,被亲卫推着进了客厅。
刘焘和唐慎并肩作战过,两个人是好交情,算起来他也是唐毅半个长辈儿,急忙跑了过来,十分关切地询问。
“仁甫先生,小侄儿没什么大事,就是这几年到处奔走,也不得休息,腿上受了风寒,没什么要紧的。”
说着,唐毅双手用力,想要站起来,谁知起到了一半,额头就冒汗了,身体一晃,重重坐了下去。
可把刘焘给吓坏了,唐毅这幅样子,他还哪敢兴师问罪啊!
“唉,年轻人就是这样,总觉得身体好,乱逞能。让你爹知道,还不一定多心疼呢!”刘焘叹道:“你赶快回京调养身体吧,有什么交代的,只管和我说,萧规曹随,我也弄不大清楚盐务,都你说了算。”
唐毅心中暗爽,原来装病还真有好处!
“仁甫先生,前段时间的风波,就是鄢懋卿想用改革盐法作为威胁,从盐商嘴里讨银子,盐商内部又矛盾重重,一下子就乱套了。小侄这些日子勉强调停了一番,风波是平息下去了。可难保不会再生乱子,正好这几个月,我出售平价食盐的时候,征收了一百七十多万两的税银,仁甫先生可以拿这些银子,仿照常平仓,建立盐仓,囤积食盐,等到盐价高的时候,抛出去平抑价格。至于盐商那边,无非就是严格督查,防止逃税也就是了。”
唐毅断断续续,把情况都交代了一遍。刘焘听完之后,不但怒气没了,还眉飞色舞起来。
一百七十多万两啊!
多大的红包!
虽然刘焘不贪,可是手里有钱好办事,底下人才能听你的,唐毅真够意思!
“行之放心吧,我说到做到,一定按照你的法子,把盐务管好了。”刘焘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唐毅耳边,低声说道:“行之,这回我出了京,算是离开了火坑,你可要小心行事,两边已经杀红了眼,光是刑部尚书,三个月换了三个,跟走马灯似的!”
见惯了刀光剑影的刘焘,提到了京城的情况,也是心有余悸。(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