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真的熟稔了起来,从陌生人变成能说许多话的朋友,虽然这许多话全是阿兰那在说。其实百里决明和兄长都知道,她不是什么侍女,而是名副其实的玛桑天女。因为在玛桑,侍女这般卑贱的身份没有资格穿红色,阿兰那睡得太久,忘了这个显而易见的漏洞。
比起所谓不老不死的天女,她看起来更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笑起来脸蛋红扑扑。她喜欢把辫子编成一股,辫尾别一朵小花儿,一天换一个颜色。她走路不安分,总喜欢蹦蹦跳跳。跳起来的时候,辫子就在背后甩来甩去。百里决明跟在她背后,总是要隔一段距离,要不然会被她的辫子打到。她的辫子很长,肯定每天都得花很长时间去梳理。百里决明路过地摊的时候看见一把象牙梳,他买下来,没有送出去。
傍晚,太阳即将落山,百里决明在家收拾碗筷,百里渡送阿兰那回家。阿兰那后来总说起那个时候的夕阳,殷红的霞光晕染高高低低的草木,长尾蜻蜓透明的翅膀也被染成胭脂的颜色。有一回她又不好好走路,平举双手,故意要去走那折断横置在林间的圆木树干。
百里渡喊她停下,让她坐在树干上。她带着疑惑,不知道百里渡要做什么,却还是乖乖坐下。百里渡温柔的语气总有种不容反驳的力量,让人温顺驯服。
百里渡舀出小溪里的水,为她净足。他用衣袖为她擦拭脚底的污渍,丝绸的料子,软软的滑滑的。阿兰那破天荒感到羞赧,红了脸庞,好像赤足行走是一种罪过。
“你干嘛?”阿兰那小声问。
“给你穿鞋。”百里渡从怀里拿出一双鞋袜,为她套上,“合脚么?”
那是一双丝履,中原人穿的样式,阿兰那晃了晃脚丫子,“合脚,好舒服。你做的吗?”
“嗯。”百里渡蹲在她面前笑,“费了很大的工夫,所以阿兰那要每天都穿,不要再光脚跑出来了。林子里碎石子儿那么多,割伤了脚阿弟又要数落你。”
“你和阿弟为什么什么都会呀?又会做饭,又会治病,还会做鞋子。”阿兰那觉得稀奇,“你们不是贵胄子弟么?玛桑的贵胄只会吃吃喝喝,就像我一样。”
“我同阿弟出身微贱,小时候为了生活,做过很多活计。采草药、卖草鞋、给别人帮厨,现在会的大多是那时候学来的。阿弟的女红很厉害,看不出来吧,他总是自己的衣裳随便打补丁,缝我的衣裳却很用心。”百里渡在她身边坐下,眼睛里露出回忆的神气,“我还记得以前日子过得苦,连糖饴都买不起。阿弟喜欢吃糖,常常吮着手指站在糖人摊边上流口水。那时候我就想,我一定要有出人头地,让阿弟吃上糖饴。后来我们拜入抱尘山,师长发现我们的火法乃是先天自有,日子才一点点好起来。我们的名字被写入丹阳百里氏的族谱,这才从两个无名小辈成为了世家子弟。”
“哦……”阿兰那说,“所以你会做叫花鸡!”
百里渡笑着点头,“本来不是什么好回忆,想不到能讨阿兰那欢心,我倒庆幸那段苦日子教会我做饭。”
霞光下他的笑容柔和温雅,旧日的苦难没有让他愤懑,反倒让他沉稳,阿兰那的心忽然就漏跳了一拍。她后来总说,爱一个男人是从怜悯他开始。虽然她后面紧接着说,怜悯让她和一个王八蛋共情。但在那个时候,阿兰那喜欢上了百里渡,心房里好像藏了许多金铃铛,百里渡一笑,铃铛就争先恐后地响。
阿兰那大声说:“阿渡,你放心,要是你在中原过不下去,你就来找我,我就算捡破烂,也会养活你的!”
百里渡笑得直抖肩膀,“那在下就仰仗阿兰那了。”
那之后不久,王寨举办般遮丽的成人礼,王君邀请百里兄弟,列为上宾。以阿兰那的身份,她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坐在主位。因为讨厌般遮丽以外的王室,她不愿意同他们见面。可她又馋宴席上的佳肴,特别是王寨大厨做的烧鸡,独自坐在走马廊上的阿兰那抵御不了那摄人的香味。
宴席开始之前,她悄悄爬到了供桌底下,百里兄弟席位的后方。把脸贴着地面望出去,隔着垂落的红布,她能看见百里兄弟的凳子腿。一番无聊的寒暄之后,她终于盼来了百里渡和百里决明。她看不到他们的脸,只能看见他们的衣袂。她探出手,手指爬上凳子腿,她估计了一番百里决明后背的高度,伸出手指戳了戳。
“鸡。”她小声说。
外面静了一会儿,红布底下递进来一盘烧鸡。
阿弟果然靠谱,她非常满意。
百里决明不停被骚扰,把自己和兄长的酒菜都递了下去。他们兄弟俩饿着肚子,一筷子没动。兄长摇头苦笑,从袖兜里拿出糖袋子给他,让他充饥。他实在不知道一个女人的胃口怎能这么大,她还天天嚷着要忌口减肥。
递了几次以后,百里决明决定不再纵容她。阿兰那戳了几下百里决明的后腰,外头始终没有反应。她怒了,再次探出手,拧了百里决明一把。隔着红布,她也不知道拧在了哪儿,反正不是腰就是背吧。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百里决明冷冷的声音,“在下不胜酒力,先行告退。”
咦,怎么走了?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做错事了。
红布外,百里渡轮廓分明的影子渐渐清晰,他贴着布,轻轻说了声:“阿兰那,莫要胡闹。”
阿兰那终于反应过来,她惹阿弟生气了。阿弟看起来脾气不好,和所有人都隔得远远的,可阿兰那知道,他是个很好的人。要是他生气了,肯定是阿兰那冒犯他了。她是个知错就改的天女,虽然不知道她错在哪儿,但她还是去找百里决明道了歉。
“我错了,阿弟。”她垂着脑袋,一副蔫巴的样子。
“嗯。”百里决明写着医书,头也没抬。他最近在写《灵枢经》,兄长说他的针技和医术应该传之后世。
阿兰那看他爱答不理的样子,泄气道:“你是不是讨厌我了,因为我任性。”
“没有。”
“那就是因为我吃得多,你嫌弃我了。”阿兰那说。
尽管她的确吃得太多了,百里决明却也没到嫌弃她的地步。扭头看,女郎蹲在地上,两手放在膝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她扮起可怜来,没人能赢过她。百里决明叹了口气,“我没有讨厌你,也没有嫌弃你。”
阿兰那松了一口气,趴在案头,小声同他说:“阿弟,你要是觉得我哪里不好,你就跟我直说,我会改的。那个……”阿兰那踌躇了一下,脸蛋慢慢红了起来,“你兄长那边,你多替我说点儿好话。”
百里决明的笔顿住了,墨水滴落笔尖,在纸上落下一个漆黑的圆。
“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阿兰那,”阿兰那宣布,“不出意外的话,将来是你嫂子。”
她的神气光彩照人,她对自己充满自信,相信百里渡也喜欢她,就算不喜欢她,迟早有一天他也会爱上她。
百里决明沉默了许久,将案上的纸卷揉成团,作废。
“不要喜欢他。”
“为什么啊?”阿兰那问。
百里决明垂下眼眸,研磨墨水,浓稠的墨水映着他没有表情的脸颊。他说:“他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我们都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
“什么意思啊……”阿兰那愣了。
“没什么意思。”百里决明收起笔墨,起身往里走,“你有没有想过,我和兄长都是玛桑的客人,我们迟早有一天要回中原。”
“说不定阿渡会为了我留下来呢。”阿兰那哼了声。
他冷冷回眸,“阿兰那,你的喜欢太鲁莽。兄长有鸿鹄之志,绝不可能为你客居他乡,甘心泯然众人,做个籍籍无名的蓬头小卒。如果我的预料没有错误,兄长不日就要离开玛桑了。”
他说的话没错,阿兰那还没有反应过来,百里渡已经来同她道别了。他说家里有人去世,他要回家处理丧事。王君的头风病还没有痊愈,百里决明要待到他完全恢复为止,所以还能再待一段时间。
所有人都舍不得百里渡,出来为他送行,又安慰他节哀顺变。只有百里决明知道,死的不是什么家人,而是他们的座师——中原的大宗师。昨晚他们接到消息,几个师兄弟都在往抱尘山赶,星夜奔驰,不眠不休。
百里渡对他说:“若为兄身死,阿弟便留在玛桑,不必回返了。”
“我和兄长一起回去。”
“你我之间,总有一个人要活下去。”百里渡揉他的脑袋,“不要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这么不相信你兄长么?若我成了大宗师,你便是我的长老。你我二人,必要涤清仙门,重振道法。”
他单膝跪在兄长跟前,一字一句,字字坚定:“兄长的路,决明为兄长平。”
兄长走了,他不再接诊病患,清空了溪谷小院,回王寨居住。他成日心不在焉,阿兰那也是,竟一反常态沉默了起来,趴在窗台望着中原的方向,一望就望许久。阿兰那每天都来王寨,好奇地抚摸百里渡用过的笔墨,用他的狼毫笔学写中原字,宣纸上全是歪歪斜斜的“百里渡”。偶尔不小心睡着了,一觉醒来,脸上全是泪水。阿兰那竟也学会哭泣了。
“你这么喜欢他么?”百里决明递给她巾帕。
“是啊,就是很喜欢啊。”她抱着膝盖,把尖尖的下巴搁在膝头,“阿弟,我不想当天女了。我想和阿渡一起过简单平凡的日子,做所有夫妻会干的事儿。阿渡负责做饭,我负责洗碗。阿渡晒被单,我帮他牵角。阿渡练剑,我站在一边夸他厉害。阿渡看书,他看左边那一面,我就看右边那一面。”
百里决明道:“你不认识中原字,世上没有书一面中原汉文,一面玛桑羽虫篆。”
“我可以学呀,我这么聪明,一定一下就学会了。”她给他看她写的大字,全是“百里渡”,“你看,我写得多好。”
写得真难看,百里决明想,他四岁写在泥地里的字儿都比她写的好看。
“阿弟,你说我和你兄长般配不般配?”阿兰那问他。
百里决明低眸看她,不回话。
“快说,”阿兰那凶巴巴地威胁他,“不许说我不想听的话!”
“般配。你们很般配。”他终于妥协了。
阿兰那甜甜地笑了,“真巧,我也这么觉得。”
他很想告诉她,事情并非看上去那样美好。不管是他还是百里渡,都配不上灿烂的阿兰那。不过那时候的他更在意远方不知生死的百里渡,若百里渡死于抱尘山的夺位之战,那么什么都不必再说了。傍晚,阿兰那走后,案上的连心锁闪起了光。半个月了,百里决明终于收到了百里渡的讯息。
“兄长,你还好么?”他的声音带着颤抖。
“很好,劳阿弟忧心了。”连心锁里是百里渡惯常带着笑的声音。
那时百里渡正在抱尘山上,鲜血流下一级一级的台阶,山野里伏满尸体。他拔剑,刺进他同门的咽喉,然后拔出,鲜血染红了他的视野。他微笑着对连心锁道:“糖饴还有么?你不要天天吃。”
“嗯,我知道。”
他回眸,他的仇敌已经死尽,他的拥趸向他下跪。蝼蚁一样的人们埋没在鲜血和尘埃里,只他孤身站在抱尘山的最高处。他望着远山红霞,道:“兄将清扫门庭,弟可归矣。”
百里决明捧着连心锁等了半晌,那头问:“还有事么?”
百里决明迟疑着道,“你没有问阿兰那。”
“……”百里渡困惑地笑,“我为何要问阿兰那?她最近如何,你要走了,她一定很不舍。”
“她喜欢你,阿兄。”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讨厌我的人很多,喜欢我的人也很多。我不能一个一个把他们杀光,也无法一个一个去感谢。阿弟,你怎么了?”
这才是真正的百里渡,百里决明知道,阿兰那却不知道。兄长对每个人都很好,但他从未真心爱过谁。他可以带着最温暖的笑杀人,那些人至死都无法相信他的剑如此冰寒刺骨。他们兄弟二人从两根谁都能踩死的草芥走到如今万人之上,靠的不是百里挑一的先天火法,而是一颗冷硬如铁的心。
“不过……”连心锁那头又出声了,“若阿兰那肯来中原,我自当亲自相迎。比起仙门百家塞过来别有用心的女人,至少我们不必提防阿兰那。”
“不必了,她不会来的。”百里决明切断了灵力流。
他处理完杂事,决定启程回中原。阿兰那蹲在门槛边上看他收拾行李,泪珠断了线似的劈里啪啦掉在地板上。百里决明一边叠衣裳,一边道:“忘了兄长吧。你不适合嫁给他,也不适合去中原。”
“为什么不适合?我和阿渡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俩都很开心。”她哭得倒不过气来,“就是因为你讨厌我,你总是嫌我吃得多。我以后不吃了,还不行吗?”
“……”百里决明被她气得两眼发黑,努力平了平气,道,“天底下的坏人排个号,兄长与我必是首屈一指。你厌恶玛桑王室,因为他们傲慢无礼,相互倾轧,充满杀戮与血腥。中原又何尝不是?阿兰那,你听好,兄长与我一起杀过人,埋过尸,我们从不是什么悬壶济世的好人。他这回回去,抱尘山半数的人死在他剑下。我们的同门师兄弟,妻儿家人鸡犬不留。”
这些腌臜事他向来不愿提,不是不敢面对,而是惧怕阿兰那知道他们剥了世家贵胄的皮,其实是两个心黑手辣的恶贼。
阿兰那呆呆地望着他。
“你应该待在你的琉璃塔,当一个单纯善良的天女。外面的鲜血和尘埃,你不要沾。”百里决明背上包袱,“我走了。”
阿兰那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独木楼梯下,她怔怔地,脑子里纷纷杂杂乱成一片。千年来的沉睡与苏醒,琉璃塔里不变的朝朝暮暮,每一年以同样的角度照射进窗牖的夕阳,她蹲在阳光斑纹里细数飞舞如蠓的尘埃。那样反反复复千篇一律的日子,她早已厌倦。
她第一次体会情与爱,和阿渡并肩走在琉璃塔下,阿渡为她净足,穿上漂亮的丝履。她望着脚上的鞋,泪水遏制不住,一滴滴打在鞋面上,晕成铜钱似的湿印。她记起上一任天女,那个总是指责她捡破烂的女人,自己却捡回了一个受了箭伤的少年。他会吹笛,连着吹了一个月,她就跟着他跑了,从此失去音信。没有关系的,她走了,天音会选择别人当天女。或许再过一千年,天女又出奔。
她才不管什么适合不适合,她只要相爱。
于是她提起裙袂,快步下楼梯。王寨大门的开合又关闭的声音传来,百里决明已经出了王寨。来不及了,要来不及了!她提着一口气,含着泪向第三层奔跑。她知道那里的经堂窗外就是箭台,面向遥远的中原。她奔跑着,红绸和黑发一起飞扬。她不要再当天女了,她要放开肚皮吃,再也不要担心会不会变胖。她要离开玛桑,去中原,去看琉璃塔以外的世界。
她爬出了窗牖,脱了鞋,赤足踩上箭台的墙。青苔摩挲着她的脚底,又湿又软。
她看到了百里决明,他在寨门外上马,玄色衣裳像一笔墨迹,孤零零印进翠绿的山水。
“阿弟,”阿兰那向他招手,“我想好了,我要跟你一起走。我再也不要住在塔里,我再也不要一觉长梦。我不要当什么天女,我要去找我的心上人!我要和他成亲、生子,我要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
百里决明听见声音,抬起头,那一瞬心脏都要停了。阿兰那迎着风,像即刻就要被吹飞的纸鸢。她的身后,无数人从窗牖里探出头来,大声喊她的名字,叫她回去。她充耳不闻,平举起双手,踩着窄窄的箭台土墙向外走。
“阿兰那,你疯了!”百里决明目眦欲裂,“回去!”
“我不回去。”她大喊,“决明阿弟,接住我!”
“别跳!”百里决明嘶吼。
阿兰那背过身,捂住脸,向后仰倒。疯狂吗?害怕吗?她什么都不知道了,风在耳边呼呼吹,她觉得她像一只红色的鸟儿,拍着翅子飞向天空。身下伸过来两只手,她落入了百里决明的怀抱。百里决明踩着寨墙飞跃而起,接住她稳稳落在地上。
“你这个疯女人,”他咬牙切齿,“你将来一定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后悔就后悔,我不怕!”她倔强至极,义无反顾。
“好,”百里决明深吸了一口气,“我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