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短朝着眼前的空气吠叫起来,空荡荡的街回荡着它的声音。
小桃蹲下身,想安抚它,可甫一伸手,它便弓起背,屈起前腿,龇着牙,毛发炸起,似乎在朝某处警告。小桃仓皇抬头,五步外赫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那,那是……
长而凌乱的黑色皮毛还在往下滴水,可被称作头颅的部位亦被黑毛遮挡覆盖,这怪物静静地矗立在屋檐阴影处,如同窥伺了很久一般。
小桃头皮发麻,她猛然想起,自己是见过这怪物的,它身上有水……是在河边,不,在船上遇见的,但眼前这个物事接近六尺,比记忆中那些模糊的怪影要高大太多。
她什么时候见过这些?她头疼欲裂,脑海中出现一个个模糊不清的片段——空空荡荡的船只,暗无天光的河面,锋利的闪着冷光的尖爪,还有大张着的、长着细密尖牙的口,那,那是……
混乱迷惑间,仿佛有人在自己头顶轻轻地叹息。
“太上说法时,金钟响玉音;百秽藏九地,诸魔伏骞林;天花散法雨,法鼓振迷层……”
她尖叫一声,痛苦地抱着头蹲在地上,与此同时,阿短如离弦的箭一般飞扑上去,狠狠咬住那怪物的下肢。
怪物有六七尺,而阿短还没人的膝盖高,它如同飞蛾扑向熊熊燃烧的灯柱,舍命与怪物撕咬在一起。
小桃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只觉得脑海有一座古钟震荡,九天之上的妙音潮水般漫开来,威严光正,又带着无限的慈悲,一下一下,拍在脑海心墙上,将她心神冲荡刷洗。
过往的画面在眼前重现,那些她忽视的片段,那些不被她在意的细节,此刻以一种全新的形式展现。冥冥中,有一股温柔坚定又熟悉的力量领着她,带她翻阅体会一个全新的真相。
一个让她心碎的真相。
不过顷刻,她如梦初醒,泪流满面。
她已知晓了一切。
阿短的魂魄原来一直没有离开,它一直,都守在她身边。
年前不翼而飞的香肠是它叼去,它向来都调皮贪吃;寒冷时节房门上的抓痕是它弄的,她的小狗一直很怕冷,一到冬天,总会刨抓门板,求着进屋取暖。
去年春天以后,肥肥一直郁郁寡欢,精神不济,但最近一段时日一反常态,变得又活泼又亲人。是不是猫能看见人看不到的东西,在她无法关注的地方,阿短一直在和它作伴?
九月间,镇上捉住一个流窜到这里的蟊贼,蟊贼招认,他打过苏记布庄的主意,曾经三更半夜偷偷摸到后院来,想入室盗窃……但被院子中的护家犬发现,追了他两条街,他只能作罢了。
蟊贼一副不走运的表情:“我白天盯了梢,这户家里只有一对母女,我想着好下手才来,谁晓得晚上一去,院子里多了条狗,真是倒霉!”
众人都把他当笑话看,苏家人亦不以为意,只当他胡言乱语,家中唯一的狗春天就死了,谁知道他当时被哪来的野狗追了。
小桃泪如雨下,那不是什么野狗,那是她的阿短,她一手养大的小狗,在死去之后用这样的方式守护着她。
即使她再也无法抚摸它的毛发,无法唤它的名字,无法任它在怀中亲昵,它仍默默地守护着再也无法触碰的主人,如同生前的每一天。
它向来都对危险有敏锐的直觉,从她险些溺水的夏天,到暗藏杀机的河面,它拼命提醒她不要踏上那丧命之途,可惜它的主人没有领会。
真是一条笨狗,她心碎地想到,它从前是那么喜欢撒娇,渴求爱抚关注,那么长的日子里,只能默默地看着主人,却不能索要一丝一毫的安抚,那多么寂寞,她的小狗将她视为一切,而她甚至不能给予一个拥抱,它该多么寂寞。
“阿短,阿短。”她颤抖着伸出手,朝她朝思暮想的小狗唤道“快过来。”
阿短无法回应,它浑身是伤,腹部被鲜血染红了一大块,毛发被血沾染,凝成一块块,饶是如此,它仍对怪物龇牙,即使站起来都已经十分吃力。
它被水魆抓在手里,高高地举了起来。
“不,不……”她挣扎着挪动沉重的四肢,试图扑过去阻挡,但已来不及。
下一刻,小狗被狠狠的掼在了地上,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哀鸣。
“不要!”小桃从榻上惊醒,猛地坐起,掀开被子奔出屋外“阿短!阿短!”
院子里的人乱作一团,苏母一个箭步上前,将女儿紧紧搂住:“别怕,别怕,娘在这里……”
小桃恍若未闻,她一把推开母亲的双臂,神色焦急:“救救阿短,救救它!”她跑到柚子树下,可那里早已没了它的窝。
苏母手足无措:“好孩子,快过来,那些都是梦,作不得真……”
小桃伏在树下大哭:“那不是梦,阿短一直在陪着我!”
泪眼朦胧间,她感觉有人抚上了她的肩,抬头一看,是清清在对她微笑。
清清伸出手环抱住她,低声道:“好小桃,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轻轻贴近那满是泪痕的脸庞,两个女孩的额头相抵,她说:“阿短一直在陪伴你,我看到了,直到最后,它都在保护你。”
夕阳余晖落满了庭院,清清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小簇动物的毛发,黄白相间。
第26章 酥痒
夕阳正盛。
天边贴着大团的云朵,日光从其中透出,将云层渐染成火焰般的色泽,瑰丽而热烈。
裴远时站在苏家院子中,抬头望着那片漂亮的火烧云,暗忖明天又是个大晴天。
小桃已经止住了哭泣,她将那束毛毛发贴近胸口,这让她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温暖。
但她仍旧悲伤,她不断回想这一年,家人聚在桌上吃饭的时候,它会不会一直蹲在旁边,头高高扬起,期待着她能偷偷从桌下扔来食物?
她独自站在柚子树下伤神的时候,它是不是围着她焦急地转圈,抑或躺下来翻开肚皮,请求她的抚摸,为她的低落而不安?
当她和小猫一起玩,它会不会也跟着衔来最爱的玩具,在一边甩着尾巴,等待参与其中?
她从不回应它,它会不会因此疑惑沮丧,以为自己做错了事?
小桃怔怔地想到,去年年底,母亲把柚子树下的狗窝给拆了,那个时候,它看见了吗?它是什么感受呢?
清清回答了这个问题,她说:“它一直爱你,也从未怀疑过你对它的爱,这是它自己告诉我的。”
小桃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
清清再次拥抱了这个伤心的女孩,轻声说:“是真的,你还想见见它吗?”
“我可以让你再见它一次,但这次过后,它的魂魄就会往生,彻底离开了,你愿意吗?”
“阿短的魂魄……”小桃回过神来,急切道“当时在梦境中特别凶险,那长毛的怪物把它摔地上,它已经不动弹了。”
“你也说了,那只是梦境。”清清慢慢地说“那怪物叫水魆,你在船上睡着了,它侵入了你梦中,只要你在梦中死去,它便能吸食你的魂魄,让你再也醒不来。”
“那阿短它……”
“它不是被水魆拘到梦中的,是自己寻着你的气味跟过去的,就算在梦里被水魆打败,魂魄也不会消散,更何况,那个时候我助了你,你能及时清醒,回过神从梦境出来,它不会有大碍。
原来那几声咒语,脑子里古钟般威严的声响,都是清清在帮助自己……小桃紧紧地拥住她:“清清……”
满院金光下,清清面色有些苍白,但她仍露出安抚的笑容:“年前它的窝被拆了,那也许是个契口,让它迷失的魂魄有了记忆,自此,便日夜守护你。”
小桃的眼泪怔怔而落。
清清伸手帮她拭去:“它还在这附近,我能感受到。”
“无论是人还是兽类,灵魂是不能在人间长久徘徊的,早日超脱去往下一生才是它们的归宿。阿短此前懵懵懂懂,不愿往生,只愿伴随你,再这样下去过一段时间,它的灵魂便要消逝在世间了。”
“你愿意助它一程吗?”
小桃闻言,反握住清清的手,急切道:“要怎么做?”
办法很简单。
引亡超度、安抚魂魄,几乎是道观中人的入门必修,清清自九岁起就能独自主持法事,顺利引得迷失的孤魂野鬼往那极乐之地去。
不过这次有些特殊,需要引渡的魂魄不是来自于人,而是一只小兽。
裴远时帮着把地上三清入梦阵的铜钱收集起来,取出其间三十六枚,按照三十六天罡星的位置排布在地上。虽然他并不通晓阵法,但照着清清给的布阵图来摆放还是能做到的。
炉子又燃起了香,清清左手执法铃,右手端着甘露碗,站在阵中轻声念祷:
“孤魂等众,九玄七祖,四生六道,轮回生死,出得地狱,及望东极天界……”
苏家父母陪在小桃身侧,大牛也站在一旁,众人皆静静地站着,并不敢出声。
只有裴远时注意到,清清摇铃的手臂时不时往下沉,碗中法水水面晃动不停,她的眉头亦轻轻皱起。
是气力不济吗?他暗自回想,中午那个阵法的确耗神费力,起阵之时,院中气场震荡,紫气弥漫,那荡魂涤魄的压迫感,连他这个阵外之人也能感受。要驱使驾驭这样的阵法,对布阵人的精神体力是极大的考验。
此时天色已暗,不复黄昏时的绚丽光华,月亮还未出云头,苏父在院里摆了两盏灯笼权作照明之用。在一片暗淡中,他却清楚看见她面色发白,身体摇晃,她已经是勉力支撑。
不然,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明日再来超度有什么不可?裴远时欲出声,却见清清陡然睁开双眼,双膝腿软软地就要往下倒,眼看着就要一头栽在地上。
他当然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当即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捞住了她的腰,让她靠伏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稳稳把住了装着法水的甘露碗,以免她衣袍被泼溅。
众人皆大惊失色,纷纷围上来,小桃声音带着哭腔:“清清!你怎么了,是不是先前那怪物……”
清清半躺在地上,抬起手颤巍巍地摆了摆,示意自己无事。她半个身子靠在裴远时怀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不在……不在这里。”
“院内,屋内,这一片街,我寻了三遍,阿短,都不在……”
她偏了偏头,将脸埋在被靠着的人的衣襟中,不愿众人围观她狼狈的脸色,嗡嗡地道:“但我却分明,分明能感知它灵魂在附近徘徊,除非它故意躲着……不然怎会如此。”
她手又垂了下来,方才摇了太久的铃,端了太久的水碗,双臂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虽然内心不愿承认,但,但……
她身体力量真的倒退太多了,早半年前也不是这样的啊!
让你懒,谁让你懒!清清脑袋昏沉,嗅着鼻尖清新好闻的皂角气息,对自己百般唾弃,万分追悔,这就是四体不勤的下场,总算领受了吧!
今后一定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啊……意识迷蒙间,她察觉到这味道闻着还挺舒服,脑子都不那么难受了,她不由得贴得更近了些,却感觉衣料下有了明显的僵硬。
那是,那是师弟的胸口,她正在……
于是,她也僵硬了。
旁边小桃还在絮絮地说着自责的话,大牛不停询问她感觉如何,苏母亦张罗着要找大夫,这些她全听不进去,稀薄的月光下,她缓缓抬起头,看见少年流畅清晰的下颌线。
要淡定,要从容,要波澜不惊地起身,要从善如流地找补……
清清眨了眨眼,用手臂支撑着地面,将身体慢慢地从裴远时怀中抽离。
下一秒,少年的双臂却更紧地环住了她,清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担忧:“现下怎么样了,师姐?”
清清头皮发麻,好近!她能感觉自己头顶的发丝被这话语的气息拂过,带来了酥酥麻麻的痒意,让她浑身难受。
她无法分辨,这痒是来自头上还是心底。
她提起气力,坚定地推开他要搀扶的手,揉着额角爬起来,赧然道:“无事,无事,没什么大碍。”
清清面颊通红,只对着面前的小桃等人,独独不敢看身旁的裴远时:“就是今日好像——一天都未曾进食。”
清早就急急地去小霜观请人,事情凶险,无人有暇关心午饭,现下皓月已升,晚饭也早就被搁置了,不止清清,院中众人几乎都是粒米未进。
苏母羞惭万分:“我这糊涂的!把你请来帮忙,没有好肉好菜招待就算了,竟还让你们师姐弟饿了一天,这实在是我们的不是……”
清清忙道:“人命关天,先前小桃生死未卜,少吃顿饭算得什么,只要人能救回来,就什么都好。”
苏母又是道谢又是道歉,说今天太晚,给众人下碗卤肉汤饼吃,改天再邀请小霜观两位来用些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