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宁生单膝跪在地上,脸色半点血色都没有,整个人像是一株枯败的树桩。
他怔怔地看着前方,他的弟弟站在他面前,头和脸都遮盖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睛露在外面,陌生而疏离地望着他。
迎面而来的还有顾珩北冷冷的逼视,手术刀一般锋利的洗礼,纪宁生听到顾珩北落下最重的一刀,将自己从里到外捅个对穿:纪宁生,你记住,纪寒川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功不可没!
住院大楼通往外面的路上人来人往,许多人往他们这边看。
钟燃听得蹭蹭冒火,但他还是拉了把顾珩北:小北,孩子还在那。
顾珩北回头,顾聿泽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他从来没看过小叔叔发这么大的火,吓坏了。
顾珩北走回去把孩子抱起来,一言不发迈着大步往前走。
纪寒川跟在顾珩北后面,亦步亦趋。
纪宁生被徐进扶起来,身躯摇摇欲坠。
纪哥,徐进轻声说,我送你回去吧。
纪宁生摇了摇头,他嘴巴开开合合了好几次,好容易发出一点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粗砺的砂纸狠狠搓磨过:你去跟他们吃饭,我自己回去。
纪宁生机械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往来时的路走,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又走回电梯里的,只觉四面金属墙壁合围,像是冰封的冷窖,空气里的每一粒分子都凝固成淬着冰的刀刃一点点凌迟着他的血肉和骨骼。
他蹲下去,紧紧抱着自己的臂膀,好像这样就可以减轻一点疼痛和寒冷。
但是没有用,顾珩北的话音在他耳边不断回旋,将他整个人罩进一口被鸣撞的大钟里,巨大的回声震裂他的耳膜和心肺纪宁生,你记住,纪寒川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功不可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明明最初的时候,他只是想照顾保护自己的弟弟。
小宁,这是弟弟,是除了妈妈以外跟小宁最亲的人,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保护弟弟知道吗?
可他不是妈妈生的啊。
但没有他的妈妈就没有我们,我们做人要懂得感恩。
他趴在床沿,看到襁褓里丑丑干干的好像小老鼠一样的孩子,好奇地用手指戳了戳,小老鼠唧唧呜呜地哭,然后揪住了他的手指,那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同样也还是昨天,他一手带大的青年站在他面前,眼神冰冷憎恨,纪寒川一字一句,不曾扬高音量,然而字字见血:哥,这么多年,我不曾对你不起过,你口口声声要我幸福,可你今天做的这一切,把我的幸福彻底葬送了,你记住,如果我被毁掉了,这不是顾珩北做的,是你造成的我不能原谅。
依我看,现在最该接受治疗的不是纪寒川,而是他那个哥哥,医院附近的某个饭店包厢里,钟燃斜靠着椅背,毫不客气地吐槽,他有很严重的人格障碍,偏执,分裂,躁狂,抑郁,原来你那么多年都忍着这么个人?顾小四,你是从小没见识过什么叫苦辣咸,特意搁这家人里头体味人生百味呢?
徐进在外面点活鱼,包厢里只有钟燃和顾珩北,还有两个听不懂的直接被无视。
那你错了,顾珩北把顾聿泽的羽绒服扒拉下来挂到椅背上,我一年跟纪宁生在同个屋檐下的时间加不满三天,倒霉的都是纪寒川。
纪寒川和顾珩北之间隔着顾聿泽,他正低着头用筷子戳面前消毒餐具上的那层塑料,听到顾珩北喊他的名字立刻抬头看顾珩北,像个乖巧的狗狗似的晃了晃脑袋。
顾珩北没眼看那傻样:自己把外套脱了,挂椅背上。
纪寒川乖乖脱了羽绒服。
钟燃一怔:你说你其实没怎么跟纪宁生正面冲突过?
对,顾珩北点头,纪宁生刚去A国的时候住疗养院,他闹几次自杀我都是在华人朋友圈里听说的,后来有一回看到有人拍的视频我才认出那是他,吃瓜吃到自己家干什么?
服务员进来送饮料,几瓶可乐外加两瓶旺仔牛奶,顾珩北在顾聿泽和纪寒川面前各放了一罐,纪寒川却抓住他的手。
北北痛纪寒川扁着嘴,滚圆的眼泪啪嗒一下,掉在顾珩北手背上。
那是顾珩北打纪宁生的时候擦伤的,只是蹭破了一点皮,之前根本没什么感觉,被纪寒川的眼泪一烫,痛得像是洒了蜡油。
纪寒川一哭,顾聿泽也发现他小叔叔流血了,哇一下也嚎啕大哭:小叔叔,呜呜呜,我小叔叔流血了,好痛
包厢里响起二重奏,一个比一个嘹亮,几乎要震裂天花板,顾珩北又好笑又好气,心里又有些酸软。
钟燃让服务生去找双氧水和创可贴来,顾珩北把顾聿泽抱到腿上哄了哄:没事,小叔叔不疼,就擦一点点皮,小泽乖
小孩儿慢慢被哄下了,大孩儿一个人担负起哭嚎大业。
顾珩北头疼欲裂,还是用老办法来对付:纪寒川,你要是再哭就给我出去!
纪寒川这次却没有憋住,反而放声大哭,越哭越厉害,哭到水淹包厢,几乎要喘不过来气。
钟燃提醒道:你这种差别对待他只会更伤心,他现在跟小泽的心智是差不多的,小孩子哭起来的情况很简单,饿,痛,怕,委屈以及感觉到不被喜欢。
当然,钟燃说,哄起来也是很简单的。
顾珩北仰头望了下天花板,然后把顾聿泽放回椅子上。
顾珩北起身走到纪寒川旁边,揽住他的肩膀,手心按在他光溜溜的后脑勺上上下抚了抚,轻声道:别哭了乖了
最后一句低喃如轻絮鸿羽,无人得听:你怎么成了个嘤嘤怪了,憨批。
第70章
顾珩北终于哄好了两个嘤嘤怪,他把包厢里的电视机打开,某个卫视正在放西游记,俩哭包坐到电视机前看入了神。
顾珩北生无可恋地瘫在椅子上。
钟燃有点幸灾乐祸:别人家连二胎都不敢生,你还上赶着弄回来俩祖宗!
是兄弟不是?顾珩北瞥眼过去。
是兄弟也不能帮你分担一个啊,钟燃说,要不你把小泽送二哥那去?
不送,顾珩北想起顾进南那屋子就膈应,哪怕顾进南带孩子去住别的地方也不行,当然他跟钟燃不能这么说,小泽跟着我能提高提高智商,他四岁半了连微积分都不会算。
钟燃下颌往对面沙发点了点,示意顾珩北看那两个看电视看得嗷嗷叫的家伙:你确定他现在跟着你能提高智商,不是被拖下智障的浑水?
顾珩北迟疑了一下,不是很确定地说:我们顾家的基因应该能抵御一切智|障吧?
小叔叔,为什么孙悟空在八卦炉里烧不死呀?顾聿泽嘬着旺仔牛奶,习惯性地问十万个为什么。
顾珩北琢磨着小孩儿这个问题有深度啊,这个答案在原著里还真有解释,西游记设定里最厉害的火是三昧真火,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用的是六丁神火,孙悟空本来就不怕六丁神火,可他要怎么解释什么叫三昧真火什么叫六丁神火呢?
顾珩北还犯着难,就听纪寒川也嘬着旺仔牛奶回答了:
因为孙悟空是石头变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二氧化硅的熔点有1600,但是太上老君的炉子是烧炭的,最高温只有1200,所以烧不死啊。
顾珩北:
钟燃:
顾聿泽眨巴着懵懂的大眼睛:哦。
顾珩北心说你哦个什么呀宝贝儿?你听懂了吗就哦?
顾聿泽因为一个字儿都听不懂,所以连问都没法再问了。
顾聿泽惊奇地张着圆圆的小嘴:奥特曼,你好厉害哦!
奥特曼被夸奖得脸颊红红,羞涩地碰了碰顾聿泽的小脸:等你到了五岁,也会懂的。
可那是你们光之国的语言呀,我也能学会吗?
我会教你的。
好呀!
钟燃笑得直拍桌子:这俩活宝,一个敢讲,一个敢听,都是人才。
顾珩北若有所思地看着纪寒川:所以他智商其实没问题。
他依然保有生活常识和吸收过的知识技能,只要有联想的契机他就都能想得起来,钟燃道,这是好现象,也同样说明了他的失忆不是器质性病变,而是
心理回避。顾珩北接口。
钟燃点了点头。
西游记一集放完,顾聿泽和纪寒川在沙发上玩起来,他们分别扮演电视剧里的孙悟空和其他所有角色。
顾珩北和钟燃初时还不以为意,看了两眼后就惊呆了。
他还有这绝活呢?钟燃差点五体投地,纪寒川居然把整集大闹天宫的台词全背了下来,还模仿每个角色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
顾珩北也很意外:以前没发现他有这特长啊。
谁能想失忆也能解锁出新技能呢?
顾聿泽快要崇拜死纪寒川了,像只小狗崽一样对着纪寒川狂摇尾巴,纪寒川一副羞羞的小表情,偷偷瞄着顾珩北。
可惜顾珩北对他的表演并没有表现出很大兴趣,瞅了几眼就转向钟燃,跟钟燃聊天去了。
时间不知不觉竟是过去大半钟头,钟燃看了下表:这徐进有意思啊,点个鱼人点没了。
顾珩北淡嘲道:徐进肯定去医院看纪宁生了,没人管他纪宁生能顶着那肿脸到地老天荒。
钟燃的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我说认真的,纪宁生该看个心理科。
别,顾珩北嗤笑,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以前我就建议过他看心理医生,差点没跟我拼命。
他这是典型的边缘型人格障碍,情绪不能控制,缺乏自尊,自我意象不稳定,冲动自毁,在人际关系上表现出极端的两面,要么极端理想化,要么极端贬低。钟燃道。
你说得对,顾珩北附和,纪宁生还真是这么个人。
钟燃陡然问道:所以你们后来分手,是因为他哥成天跟他闹,闹得他疲了,感情也慢慢消磨了?
消磨了,消失了,也转移了,顾珩北有点不耐烦,我发现你现在怎么这么婆妈呢?老问这做什么?
因为你们的分手原因很可能是造成他心因性失忆的症结,我当然得了解清楚。钟燃理直气壮地说。
拉倒吧,顾珩北一口戳穿他,你就是八卦!
这很不合理啊,钟燃深思道,你跟纪宁生那么多年都没怎么正面冲突,那说明纪寒川还是挺有担当的,而且他到现在只记得你,他是对你有很深感情的,这么一个男人,怎么会移情别恋呢?他要是为了伊万卡放弃你,他现在念念不忘的人应该是伊万卡啊你看他,听到伊万卡的名字一点反应没有。
钟燃故意连喊了几声伊万卡的名字,纪寒川专心致志地盯着电视机,连头都没转。
钟燃扬声:顾珩北!
纪寒川俩耳一竖,立刻往顾珩北看过来。
没事,顾珩北挥了挥手,看你的齐天大圣去。
纪寒川晃晃脑袋,乖乖转头过去了。
钟燃努了努嘴:你看,他只对自己和你的名字有反应,就像狗的条件反射一样。
顾珩北的喉结轻微滑动了下,他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口水,垂落的视线凝在杯口,微微飘忽: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没能想通。
沉默来得毫无预兆,灯光下顾珩北俊秀的面容雪玉一般白皙冰冷,漆黑纤长的睫毛垂敛,在眼睑下覆盖出密实的阴影,欲盖弥彰般遮掩住眼眸里所有的情绪。
钟燃定定地看了顾珩北好一会,鼻腔里极其轻淡地哼了声,他向后靠仰进椅背里,嘲谑道:没什么想不通的,你以为男人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
顾珩北微偏过头,露出一个倾听的姿态。
男人本质上就是贪婪又懒惰的动物,男人眷恋窝巢的温暖,又忍受不得日复一日的束缚。他哥不想让你和他在一起,一天两天他无所谓,一年两年他也还能忍,但是这种负面情绪长期而不间断地持续,会给他形成很大的心理暗示,让他把和你在一起等同于麻烦,困扰,负担以及对他家人的伤害,如果这个时候他身边再有一个能带给他轻松温暖的人,要移情别恋就太容易了。
钟燃观察着顾珩北的神色,笃定道:你的表情告诉我,你也是这么想的。
顾珩北的舌头顶了顶腮,未置可否。
其实你们两个,从一开始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你们的家庭背景,成长环境,朋友圈子,三观理念,处事原则没有一样是相合的,是你一直屈就自己迎合他你们才能走那么久,可惜你扛得住所有的压力他扛不住,你能挺他护他众叛亲离都不为所动,但他做不到,对于男人来说,高攀比低就更费劲,更疲累。
顾珩北皱了下眉,他承认钟燃的前半句,但直觉否认后半句,他从来没有在纪寒川身上看到所谓高攀的力不从心。
顾珩北含蓄道:我觉得你这个结论有点武断和偏颇。
当然,我对他又不了解,我只是从你们的结果往前推测而已。
钟燃摊了摊手,小北,是你一开始就把自己的感情打到了最低的位置,他根本不知道这条路是你付出了多少换来的,你让他得到得太轻易,但是你走了以后他回过味来了,他知道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比你能带给他更多,所以他回头想来找你男人的感情本来就是这么无常任性,眷恋可以排山而来,激情也可以倒海而去
顾珩北笑了起来:行了,说这么多,你还是对我不放心,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