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钟九响之后,
整座燕京城,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街头巷尾,院里院外,都是哭声。
燕京城的百姓们很早就知道自家的皇帝身体不好了,且不提当年藏夫子入燕京斩龙脉神神叨叨之举到底是真是假,自家皇帝先前在后园里可是疗养了好长一段时间,若非真的是身子实在支撑不住国事,皇帝陛下又何需离开他的皇宫?
但,
知道是一回事儿,有预感是一回事儿,
而真正地听到那钟声响起时,
刹那间,依旧是晴天霹雳;
大家伙的皇帝,就这般归天了?
在他们的认知里,就算皇帝身体有恙了,那也还是会好起来的,就算是皇帝真的弥留之际了,那他也一定不会死去的;
他是皇帝,
他是大燕的至尊,
他,
真的应该如被万民山呼般的那般,万岁下去。
“陛下……陛下……陛下啊………”
一老者,跪坐在街面上,大声哭喊着。
他不是权贵,也不是官员,他只是一个菜农,所以,此时他的哭喊,没有任何其他的目的,也不会有人去监督一个菜农是否在真正的悲伤;
因为没人在乎,所以,才显得真实。
老菜农以卖菜为生,家里有三个儿子,长子战死在了望江江畔,二儿子戍守南望城,小儿子年纪还小。
老妻前几年因长子战死消息传来,伤心太久,身子就垮下来了,没多久也撒手人寰。
老菜农就一个人拉扯着身边的小儿子过活;
去岁伐楚,国内又闹了灾,导致坊市的抽税比当初高了一倍,日子,其实是过得很艰难了。
按理说,
他该恨的,至少,乾国的书生的诗词里,燕国的百姓,应该恨他们那位穷兵黩武的皇帝的,那是民贼,那是独夫,那是百姓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的暴君。
但老菜农并没有,
他在哭泣,
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陛下”,
他是发自内心地痛苦,发自内心地哀伤。
他坐在地上,明明一大把年纪了,却像是个孩童一样双手不停拍打着地面,嚎得涕泗横流。
得知其长子战死的消息传来时,
他只是抹了一把泪,就强行忍住了,他是男人,一大老爷们儿,哪能跟个婆姨一样放声大哭?
可今日,
他却浑然不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他就是想哭,他就是想喊。
街面上,没人去笑话他,因为很多人,都在哭。
铺子上的老板,匐在柜台上,不停地擦着眼泪,伙计,也是靠着门板,眼眶泛红。
先前行色匆匆的不少路人,此时都坐在路旁,所有人,都被这巨大的悲伤氛围所浸染,而他们每个人,又都是这悲伤氛围的组成部分。
他们绝大部分人,就是天子出宫出巡时,也未曾真的见过天子,甚至,不知道天子到底长什么模样,但在今日,却发自内心地感到悲伤。
燕京城外,
因快入冬了,已经有一些难民迁移了过来;
去年的蝗灾,虽然今年朝廷做了大面积的重新安排和赈济,但依旧有不少赤贫之人,怀着求活的心思,早早地来到了京城这里,望可以靠着天子脚下,熬过这个冬。
官府,也做好了赈济准备,施粥,也已经开始。
但当离钟响起后,
很多刚刚领到粥米的难民,却没有急着狼吞虎咽,而是默默地将粥碗放在了地上,将筷子,横放在了粥碗上。
他们想将筷子给立起来,但粥水太稀,不是米饭,立不起来。
他们,也在哭,他们,也在哀嚎。
明明是皇帝连年兴兵,征发劳役,掏空了国力,才使得一场天灾下来,他们不得不直接赤贫生活无以为继;
但,他们并不认为这是皇帝的错;
皇帝,
没有错。
这并非是一种盲目的愚信,而是因为燕地的百姓,真正不再忍受来自荒漠的威胁,也就百年时间。
百年,还不足以消磨掉祖上传下来的记忆,蛮兵过境,屠刀举起,无数燕地儿郎追随皇帝出征,虽然已经在史书上泛黄,但仍然流传于街头巷尾亦或者是老人对儿孙晚辈的故事讲述之中。
燕人,还记得战乱到自家家门里的痛苦,还记得外族的军队践踏自己国土的惨痛;
所以,
燕地百姓,其实是能理解他们的皇帝的。
把外国,把外族,都打了,打趴下了,打服了,才能确保自家的安全,才能保证,战火不会烧到自己家里。
为此,饿一点儿,掏空点儿家底,百姓,是真的能理解。
当然,前提是大燕这几年对外发动的战争都是大获全胜,这使得百姓的忍耐承受力就变得更强。
既然一直在打胜仗,
那就好,
勒紧裤腰带,帮陛下把外地打了,这之后,日子,就能过得安生了。
这个想法,哪怕是以如今的郑侯爷看来,都是正确的;
以前,郑侯爷也有一种:愚民们好糊弄,知道个什么,但渐渐的,他也开始越发懂得: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句话的深刻含义。
看看晋地的百姓这几年遭受的是什么吧,晋西还好一些,燕人铁蹄杀来时,并未刻意地去造杀戮,因为燕国朝堂是想将晋地纳入版图而非烧杀抢掠一番就走的,但即便如此,兵过如匪,就粮于敌,也别想着当初刚打进来的燕军能秋毫无犯什么的了,不现实;
至于晋东,那真的就是惨绝人寰了;
野人打了进来,大肆掳掠人口,晋东之地,十室九空;
后来,燕军和野人楚国联军对峙时,缺粮的野人和楚人,更是抓来附近的晋人充当两脚羊做口粮。
那是真的凄惨;
后来,平西侯府之所以能够在晋东大肆吸纳流民同时开始授军田屯垦,也是因为这块土地上的原本人口几乎都没了的缘故,所以,压根就没什么阻力,反正都是无主之地了,你想干嘛就干嘛。
同样的方式,你看在颖都,在历天城在燕京能玩得起来不?
天灾嘛,熬一熬,扛一扛,等开春后,就能盼望着好起来了,最起码,实在没吃的了,还能逃荒,往京城方向逃,
因为,
他们的皇帝陛下,在这里。
现在,
皇帝驾崩了。
……
“吱呀……”
房舍的门,被从里头推开。
走出来的,是姬成玦,他的脸上,挂着血污,那是他父皇的血。
在其身后,太子依旧跪在那里,魂不附体。
而门外,
陆冰和魏忠河,缓缓地跪伏下来。
“臣,陆冰,参见新君,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奴才魏忠河,叩见新君,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们是燕皇身边最得信任亲近之人,有些事,本就早有猜测,更别说,二人虽然站在门口,但里头的动静,甚至是一言一语,都逃不出他们的耳朵。
皇帝驾崩,新君登基,这个当口,往往是一个帝国最为混乱的时候。
当初楚国老皇帝驾崩,马上就引发了诸皇子之乱,姬家上上代皇帝继位时,诸皇子更是在燕京城角逐争斗;
然则,燕皇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在他死后发生。
千古一帝,所追求的,不仅仅是自己生时的荣光,还得自己死后的平顺;
一手定下那生前身后事,
才是真正的圆满。
大燕两大番子衙门头子,就是燕皇为自己继任者安排的最好辅佐者;
不是辅佐新君治国平天下,
魏忠河没那个能耐,就是陆冰,其实也没那个能耐;
但他们却足以帮新君,平稳地度过这段时间,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姬成玦伸手,
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污,
深吸一口气,
看着面前跪伏着的二人,
开口道:
“父皇,归天了。”
“陛下,宫内离钟已经响起,陛下龙驭归天之事已然全京知晓,按大燕祖制,凡乾坤交替之际,当先立新君,再治国丧。
请陛下先入皇宫。”
大燕的祖制,承袭于过去,其实很多制度,都会不断地被修改,燕皇在位时,改得尤其多;
但有一些,则基本会历代做保留,礼制方面就是如此。
而先立新君,再治国丧,也是因为当年燕国时刻都需要面对来自外部的威胁,御驾亲征战死的天子都不止一个,也因此,先将新君立起来,新君登基,以应对局面,治丧之事,稍待。
活人的事情,先管起来,死人的事情,先放一边。
这是出于当年的实际,但哪怕近百年来燕国的日子好过多了,可这祖制,也未曾做更改,以图让新皇当思先祖创业守业不易。
乾人楚人骂燕人是蛮子,认为燕国是虎狼之国,也有一部分原因就源自于此,燕人自古以来就将礼数当擦屁股的纸自己怎么舒服怎么来,绝非礼仪之邦,羞与之为伍!
“父皇,都安排好了,是么?”
“回陛下,先皇,早已安排妥当一切。”陆冰回禀道。
姬成玦点点头,
道:
“稍候。”
“臣,遵旨。”
“奴才,遵旨。”
姬成玦转身,往回走去,走入屋舍之中。
燕皇,
还坐在椅子上,
胸口,
刺着一把匕首。
不过,燕皇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怨恨之色,只有一种释然。
“唉。”
姬成玦叹了口气,
走到父皇遗体身侧,伸手,将放在茶几上的三道圣旨拿起。
屋舍里,点着蜡烛。
他将册封小七的那道旨意,放在了烛火前,看着它燃烧,待得快要烧到手指时,才丢在了地上。
就这,
还是继续看着彻底烧成灰烬,这才挪开了视线。
而后,
他拿着剩下的两道圣旨,走到太子身边。
右胳膊里夹着圣旨,
弯腰,
左手,
搀扶起太子的胳膊,拉他起身:
“二哥,起来先,咱,先做事儿。”
太子点点头,缓缓地站起身,但还是忍不住,再扭头看向了自己的父皇。
“别看了,解脱了,也舒坦了。”
姬成玦抿了抿嘴唇,
“走,咱们先把事儿,交代了。”
“是……陛下。”
待得姬成玦拉着二皇子走出屋舍时,看见老太君站在陆冰和魏忠河二人身后。
老太君缓缓地跪伏下来,
向姬成玦行礼。
姬成玦站在那里,受了。
待得老太君于陆冰的搀扶下起身后,
姬成玦看向她,
道:
“父皇的遗体,还请阿奶修饰。”
故人离去,该择亲族长辈,为其擦拭身子,为其穿上寿衣,为其上妆,以使其走好最后一遭。
新皇先入宫,随后,燕皇的遗体也将入宫。
先前,陆冰和魏忠河早早地拜新皇,甚至都没有哭,不是他们急着抱新君的大腿,而是他们清楚自己现在应该去做什么。
作为先皇的心腹,他们现在没时间去哀伤,甚至连擦一把眼泪都是奢侈,只有按照先皇遗愿,将新君安置妥当后,他们或许才能来得及神思一下,他们的陛下,已经走了。
燕皇是驾崩在陆府的,这其实也算很方便,因为陆府虽然有一众不成器的族人,但毕竟是陆冰的府邸,里头可用可信得过的手下不少,操持这里的局面,不成问题。
至于燕皇是如何驾崩的,自是病逝的,不可能是六皇子用匕首捅死的。
今日,知道整件事的人,就他们几个。
稍后,老太君带着一起去整理先皇遗体的人,之后,也会被迅速灭口。
先皇遗命,
他要自己选择的新君,清清白白地继位。
太子,
会宣读自己废掉自己太子之位的诏书;
魏忠河亦或者是赵九郎,会宣读立六皇子为新君的诏书。
先皇遗体上的刀口,会被掩饰;
后世就算有人想抹黑新君,也无法在传位这件事上,造出什么“烛影斧声”的莫须有。
哪怕,新君真的是弑君了。
但先皇,依旧会给他一个“正大光明”。
姬成玦坐进了陆冰安排的马车,太子也坐在了里面。
魏忠河赶车,
陆冰也同坐在马车上。
同一时刻,陆冰麾下的衙门以及密谍司也几乎同时收到了各自老大下达的命令,开始全面运作起来,一切的一切,只为了接下来新君的事宜顺利。
姬成玦的脸,已经被擦过了,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换了。
坐在马车里,身子向后靠着,眼睛倒是睁着,但实则,并未真的在思索什么。
太子则低着头,坐在对面。
至少,他现在还是太子;
“二哥。”
“嗯,陛下。”
姬成朗闻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六弟。
“你就先别改口了,等等再改口。”
“好,六弟。”
“他走了,这个家,这个国,现在得靠咱们来撑着了。”
姬成朗点点头,道:“我帮你一年,然后,我再请辞,回府,看书修书。”
没有什么假惺惺,也没有什么扭捏,一切,显得很直接。
这会儿,
姬成朗其实早就没心气儿再去斗什么去争什么了,他已经服了;
自打看见老六掐着自己父皇的脖子,看见老六一匕首捅进父皇的胸膛时,
他害怕了,怕极了,
但同时,他感到自己也解脱了。
父皇走了,母后也走了,仇什么的怨什么的,仿佛一下子就被剥离掉了主体。
他要留下来的,演戏,而且还得在新朝里,这个废太子,要继续帮忙做一些事,同时,他也清楚自己的六弟会给他安排一个很显要的职务。
他得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去告知世人,他被废,他弟弟被立,是真的父皇的旨意,他这个太子,并非是被逼迫着让位的。
当然,
也没什么好委屈的,甚至不算是在演戏,毕竟,他亲眼所见,就是他父皇传位给的六弟。
“修书,可是要不少银子啊。”姬成玦这会儿居然开口说出这个。
姬成朗笑了,
确实,
修书很费银子,是一项大工程。
“父皇打天下,你治天下,我总得,找点事情做做,就为大燕,留下一些真正的文华吧,省得我燕人和乾人楚人打交道时,被人说没文道时心里没个底气。
最重要的是,父皇这一走,我怕我自个儿没了精气神那口气后,说不得这身子也会出毛病。
哥哥我现在万一真早早地得了病,走了,我自己无所谓的,对六弟你,不好。”
姬成玦点点头。
皇子如同鳗鱼,燕皇就如同狗鱼,一群鳗鱼里没了狗鱼的刺激,很容易就变得死气沉沉,然后,死得快。
“等再过两年,现在国库,在跑老鼠。”
“这个,本就不急。”
兄弟俩,这会儿,在父皇刚死后,居然呈现出了真正意义上的兄友弟恭。
先皇的离开,一同带走的,还有兄弟之间的嫌隙。
姬成玦也不确定,自家老头死前,到底有没有算到这个。
马车,已经入了街。
两侧百姓的哭声传来,兄弟俩,刹那间被这座都城的悲伤所包围。
姬成朗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
姬成玦则开口道:
“不管怎样,他确实是个好皇帝。”顿了顿,姬成玦加了个定语,“在百姓眼里。”
随即,
姬成玦像是想到了什么,
开口对前面喊道;
“魏公公。”
“奴才在。”
“我现在能下旨么?”
理论上,是不能的,毕竟新君还没登基,甚至,很多大臣还不知晓大燕的新君不是太子而是六皇子。
但,实际上,有魏忠河和陆冰在,这会儿,圣旨可以直接假用先皇遗命来传;
嗯,效果可能比新君的更好。
“陛下,自是可以的。”
姬成玦点点头,
道;
“传旨,命平西侯调城外靖南军入京。”
——————
前两天的情节,让自己情绪和精力消耗得太多,再加上今天作息刚强行倒回来,所以白天脑子基本都是空荡麻木的,所以今天就一更了;其实,后头的剧情脑子里有,但没状态写出来也不满意,睡一觉后明天再好好写。
感谢大家这两日的打赏和投票,真的很感谢大家。
在刚写《魔临》时,我就在单章里和大家说过,《魔临》,是我自己练笔的一本书,所以决定发书时,就已经做好了成绩比上本《深夜书屋》大幅下滑的准备了,只想着自己写得开心,写得爽就好,起到一个锻炼自己和沉淀自己作用即可,毕竟是打算拿写书当一辈子的职业的,追求成绩的话,可以等以后,不急,磨刀不误砍柴工。
所以,不能说《魔临》是转型之作,但可以说是新的尝试,一开始自己是写无限流的,然后写灵异,嗯,现在写《大燕战纪》。
然后现在《魔临》的成绩,均订是还没有《深夜书屋》高,但其他数据都超过书屋了,均订赶上去,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唔,一本练笔的书,居然能有机会超过自己拿大神约的书,
叉腰,
我好骄傲,可把自己牛逼坏了。
所以,接下来我会继续以极大的热诚认真写下去,不会辜负大家对我的支持。
我认为作为一个作者,最幸福的就是自己在认真做一个梦时,还有很多人支持和喜欢你这个梦。
梦不会辜负人。
抱紧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