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小雀儿的那一刻时还没有认出来他身上的黑气到底是什么,只以为是将要入魔的执念之人,可是把他们母子接来阆玉宫的之后,他数次出手镇压后,他就已经知道了它到底是什么。
竟然是当年的那只邪物!
他这七年里除了寻找折花,无时无刻不再寻找答案。他虽然以以命换命之法除掉了邪物,但到底心有不甘,一直在探究这邪物。
虽然因为接触的时间太短,而线索又不多,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也找到了一些抑制的方法,而那邪物似乎也没什么意识,就只是一些黑气,或许会时不时在心智不坚的时候引诱宿主走入邪道,但对于他来说,到底不如在折花身上的时候那么强大,因此也能勉强控制住小雀儿的情况。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折花体中那他早已为已经斩去的邪物竟然还留了一点在她的体内,一直潜伏着。折花在神智不清时想要杀掉小雀儿,也是因为两个出自同源的邪物在无意识之下吞噬的本能。
它伪装得实在是太好,以至于他找到他们母子二人后这么久都没有发现它的踪迹,直到此时,才彻彻底底地被它给予可谓是偷袭的一击。
邪物就像是见到了血的水蛭一样,贪婪地从折花的身上探出头来,将口器连带着整个头颅都钻进小雀儿的身体里,只留下一点点的尾巴在皮肤外疯狂甩动。
小雀儿蒙满血色的眼睛动了动,落在了随之而来的岑轻衣的身上。
下一刻,他双膝半弯,双臂扭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双手触地,如同一只吸血蝙蝠一般,“蹭”地一下窜了起来!
岑轻衣想要躲避,可她的意识却已经完完全全脱离了梅胜雪和小女孩的身体,如同一个局外人,焦急地看着玻璃罩里的斗争。
梅胜雪出手如电,指尖一捏就甩出一个法阵,直勾勾地冲向小雀儿,门板一样拍到了他的脸上!
这一下虽然不重,但侮辱性极强,小雀儿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向着梅胜雪攻去。
这邪物到底在小雀儿身上时就很微弱,就算和折花身上残留的那一点合体,其力量也不过是当年的十分之一,加之梅胜雪一直对其有所研究,纯净又强大的力量顿时流窜过小雀儿的全身,他就像是猛然被强劲的电流过了一遍,浑身剧烈抽搐起来,接着血气从双眼中退去,他脱离一般从半空中掉了下去。
梅胜雪本想去接,而折花却先他一步,将小雀儿抱在了怀里。
她衣衫尚且带着血迹,但眼睛已经恢复了原先的温柔。她抱着小雀儿坐在地上,先是抬眼看了看梅胜雪,复而垂下眼来。
明明没有星星,小雀儿却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漫天的星星,温柔地落了下来。
“娘,对不起,我方才没有控制住我自己。”他的整条手臂的骨头都已经错位了,声音因为疼痛而颤抖。
是因为他,他娘才是这个样子吧。
他又让娘担心了。
他想替她把脸擦干净,他娘那么注意自己容貌的一个人,脸上怎么都是灰呢。可他的手也在方才的缠斗中变得脏兮兮的,反而越擦越脏。他的眼睛里有些难过,把手收了回去,可却在中途被抓住了。
折花心疼地抚过他的手臂,以仅存的灵力将错位的骨头一一归正,然而邪物入体的感觉她不是没有试过,即使被压制住,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次呼吸都是千刀万剐的痛。
她拉着小雀儿脏兮兮的手,靠在自己的脸颊上,眼泪冲掉了她眼下的血迹,又洗去了他手上的灰尘。
她又一次认认真真地问:“小雀儿,你信不信娘?”
疼痛山呼海啸地翻涌而来,即使是从小习惯了忍受这种来自于内部的痛苦,小雀儿也觉得自己仿佛是被从中间劈开,此时连维持住清晰的意识都困难了。
但他仍然眨眨眼,努力说:“娘,不哭,我信娘的。”
折花抚摸着他的脸颊,说:“好,那你睡一觉好不好?娘向你保证,你睡一觉起来,一起都会变好的。好不好?”
“好,那娘可不要……”他话音未落,已经痛到失去了意识,一句“不要哭”到底还是没能说完。
折花抚了抚他的头发,指尖悬停在他的眉心之上,画了一个平安符。
清正的符咒和留在小雀儿体内的那一颗妖丹相呼应,减轻了几分他的痛苦。
折花此时才认认真真地看向梅胜雪。
在邪物彻底脱离身体的那一刻,她混乱的记忆全部奇迹般地复归原位,终于想起了她此生最牵挂最执念的事情。
七年虽在他们的生命中不值一提,但到底承载了太多,他眉眼间少了几分青年的意气,多了几点中年的沧桑。
“胜雪。”她忽然开口叫到他的名字。
重逢以来,因为错位的记忆,她满怀仇恨,一直以来都没有叫过他的名字,要么是“喂”,要么直接了当地对着他说话。
只是此刻,她虽斟酌半晌,那声“梅郎”最终也没有叫出口。
无论如何,已经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
“你知道么?之前我有一句是骗你的,小雀儿他其实是……”
据说人之将死,魂魄会在某一刻奇妙地同天地相连,在转瞬间窥见一点吉光片羽的天意。
她心头一动,止住了原来要说的话,只摇了摇头,温柔地将小雀儿揽入怀中,又问,“此前你说你找到办法了,是什么?”
梅胜雪定定地看着她,嗓子里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是什么呢?”
小雀儿在昏迷中痛苦地抓住了折花的衣服,挣扎起来,可她却一点都不慌张,只睁着一双清澈又温和的眼睛,像是未生变故前那样盈满了信任,又问了一遍:“胜雪,是什么呢?”
她的身形已经开始变得透明,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这是秘术反噬、魂飞魄散的先兆。
梅胜雪闭了闭眼睛,终于开口道:“以至亲血肉为引,从魂魄中取出最精纯的一缕气,加以锤炼,铸成本命法器,或可稳固心神、蕴养魂魄。”
他出声艰涩,音质沙哑,如同绷紧的弦,只要在上面施加一点力量,就可以让它存存断裂。
折花自清醒之后一直漫无着落的心此刻终于落了地。
她点了点头说:“至亲血肉为引?我是他唯一在世的至亲之人了,我来吧。”
梅胜雪声音急切:“可是此法并无十成的把握成功,除非以阆玉宫秘宝‘清明’抚之,可是它在五百年前就已经神秘消失,现在无人知道它流落在何处。你——”
折花微笑着打断他:“所以呢?”
梅胜雪看着她的笑容,一时之间所以的话语都卡在了嗓子里。
“胜雪,小雀儿是我的孩子。当年我生下他时,他差点就活不了了。我费尽心思把他养大,你难道要我看着他死在我面前么?别说是十成的把握,就算只有一成,我也是要救的。更何况……”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只手已经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状态,能隐隐约约看见小雀儿的脸。
“……更何况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用我的岂不是更好?”她接着说。
梅胜雪全身都剧烈颤抖起来。
秘术是他一手创造的,他哪里会不知道这个事实呢?
可是若是用她的血肉……
将活着的她生生投入洗炼池中,这与让他亲手杀了她无异。
她怎么能这么残忍呢?
“快点吧,再不快点就来不及啦。”
梅胜雪的手抬了起来,可是却失去了力气,一丝灵力都用不出来。
“胜雪,你还记得初雪时的那场赌约么?你还欠我一个要求呢。”
梅胜雪说:“……记得。”
“那我现在说了,你可不许反悔。”她忽然笑了起来,就像是未经人事的少女,眉目间没有半分阴霾,“我要你闭眼。”
……
“梅郎,我虽说比你大了不少,又许久没有下山,这世间许多东西我都已经不太熟悉了,可若是论玩起来,有一样你可比不过我。”
一到了初雪时期,折花就有些昏昏欲睡,她躺在梅胜雪的怀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他的头发,忽然仰起脸,眼睛亮晶晶地说。
“什么?断不可能!”梅胜雪挑了挑眉,若论玩,他可是个中翘楚。
“好,那我们就比一比呀。若是我输了,我就随你处置,若是你输了,那你可就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昨日她才接受了他的爱意,大抵无论是人是妖,在恋人面前都会露出一些少女的娇憨,再加上方才饮了一点酒,她也不像平日里那边温婉,反倒是显露出了一点妖族的本性。
“好,比就比,若是输了,你可不要不认啊。”
“那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好,比什么?”
“你决定,就比一次,如何?”
“好啊,不过比什么,你可都是输定了。那要不捉麻雀?”折花笑了笑,自己去拿了个藤木筐子倒着扣在雪地上,里面撒了一把玉米,又用一根木棍把它支了起来,系上了一根细绳,屏息盯着它,待到里面飞进了四五只麻雀之后,轻轻一拉绳子,麻雀顿时被关在了里面,傻乎乎地抬头看了一圈,又接着低下头去继续吃。
“五只。”她数了一数,高兴道,“该你啦。”
梅胜雪不甘示弱地眯起眼睛,手脚麻利地做了一个更精致的陷阱:“你等着。”
他屏息凝神,等到麻雀进了小十只,他手腕微动,正要拉下细绳的时候,折花却忽然踮脚在他下巴上啄了一下。
他手一抖,线没拉到底,筐子晃了几下,到底没扣下去,可下面的小麻雀却都受了惊吓,扑棱棱飞走了。
“你输了!”折花脸颊还有些泛红,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梅胜雪说:“姐姐,这可不能算数。”
“怎么就不能算数了?论这玩的,我可不就是赢了?”
梅胜雪这才品出了有些不同,挑眉问:“玩什么?”
“玩弄你的心呀!”折花“咯咯”地笑起来,“我可是妖啊!那凡俗的话本不是说了嘛,妖族最会蛊惑人心啦!”
“姐姐,你这是又从哪里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
“那你别管,你承认是你输了,对也不对?”
“好好好,是我输了。那你想要提一个什么样的要求呢?”
“唔……我还没想好,这样吧,你记着,等有一天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好不好?”
……
那个隔了快十年的承诺,终于在今日兑了现。
梅胜雪顺从地闭上眼。
他的眼睛干涩得厉害,连一滴眼泪都没能流出来。
据说心乃五官之主,一切爱恨忧怖,具生于心,而人至心死之时,就已经不会流泪了。
灵力终于从他的指尖汹涌而出,化为雪白的风,包围住火炉。火炉里的燎烧的橙色火焰在雪风的吹拂下平静下来,呈现出一种宁静的、海水一样的蓝色。
这才是真正的洗炼池,是历代阆玉宫宫主生成本命法器的地方。
禁地正中,一阵风平地而起,小雀儿被托至半空,梅胜雪右手捏诀,将小雀儿最精纯的一缕气从魂魄中取出来投入了洗炼池。
他听见折花站起来的声音,听见她走动间裙摆摩擦的声音,听见风呼啸掠过她衣摆的声音,如同她所说的那样,自始至终闭着眼睛,没有一刻睁开。
她说得没错,即使是将要得道的妖族,也最会蛊惑人心。
这场赌约,他输得彻底。
也因此,他没有看到,在折花消失的那一刻,她唇微微动了动:“梅郎,好好活着,我们的孩子就拜托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