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漆黑如墨,最能隐藏一切。
一切的黑色在暗夜中进行,一切的行动都无人知晓,只要存在就无可遁形。
苏州薛同知府内,一群身着青衣便装的男子遍布整个客厅,纷纷坐在各个角落,除了上首几个中年男子安静沉思外,下首的年轻人都在窃窃私语。
“人都齐了吗?”上首一个中年男子沉声问道。
“禀大人,各府邸人都齐了,不方便前来的也都排了门客前来。”中年男子身边一管家模样的灰色衣裳男子站出来禀告。
中年男子正是这府中主人薛同知,灰色衣裳的男子则是他最信任的下属,也是府中管家薛远志,他手中掌管着暗中许多大小事情的调度,许多县衙小官都需要给他几分面子,不过这种有能力的人一般更加小心谨慎,为人反倒是谦虚低调,加上一张平凡的脸,若在人群中任谁也想不到会是薛同知的得力下属,不过在场的人都是看过他雷厉风行的雷霆手段的人,简直是狠厉的不像一个官场中的人。
若说官场中人都是心软的好人,那倒不尽然,毕竟党派之争、利益之争时的这些所谓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可是出口如刀,杀人于无形中的计谋层出不穷。
只是说他们都习惯与各种阴谋阳谋,能利用他人之手绝不自己动手,能坑死一个是一个,即使私底下有深仇大恨,表面依旧能够风平浪静不动如山,仿佛世家好友一般。
而这薛志远却与他们恰恰相反,他能屈能伸,不如你时或许他就如同一个文人一般徐徐谋之,但是现在的苏州城几乎被他一手遮天,他们亲眼见过与他意见相反的人被他直接命人乱棍打死,甚至还祸及家人,一家子老弱妇孺都被扔进海里喂鱼了。
更不用提敢在他们行动中动手脚的人,一旦被他发现简直是身不如死,不得不说薛同知能在如今的苏州城说一不二,和薛远志的雷霆手段不无关系。
只是谁都知道若不是薛同知的默许,就凭薛志远一个区区管家的身份怎么敢这样做事!
所有人内心都不得不称赞一句。手段高啊!
没有开口吩咐过一句,甚至都可以说是不知情,全都是薛志远一人干的,与他没有半分关系,却偏偏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
当然这也与薛志远下手的都是一些贩夫走卒,查无此人的人不无关系,才敢如此胆大!
至于曾经被全家投湖的那家人也不过是寒门子弟出身的一个小小县令罢了,事发之后更是传言因当时突发的天灾,一家人外出时不幸被洪水卷入湖中了,其实若是仔细一查漏洞还是不少的,只是可惜当时无人敢质疑,如今真相也就随时间消失在尘埃中了。
“事情安排的怎么样了?”
“大人放心,都安排好了。”
“什么时候出发?”
“已经和对方确认过了,今夜子时一到就运货,天亮之前就能起航。”
“没问题吧?”
“属下再三确认过了,没有任何问题。”
“别院的呢?”
“周边探子一直在密切关注着,有事一定能马上来报。”
“他们最近都呆在别院里?”
“是的,听人来报说都在别院不曾出门。”
“难道真的就是来修养的?”今夜的薛同知与平时大家看到脸上始终带着或慈爱或谄媚的笑容不同,始终严肃的绷着一张脸,眉头微皱,显得格外吓人,下首官员都屏住呼吸不敢多言。
“大人多虑了,有美相伴,儿女绕膝,想来那人早已乐不思蜀了。”薛志远嘴角勾起一丝狡诈的斜笑,眼中都是不屑。
“你说的有道理。”薛同知想起之前薛夫人从别院回来时形容琉璃公主的两个词“国色天香、绝无仅有”,想来这太子殿下也是凡人,说不定现在就在温柔乡里出不来了,哪还顾得上他们。
“想来是本官年纪大了,越发谨慎了。”薛同知想明白了整个人都放松了不少,一只手斜倚额头,嘴角也有了一丝弧度。
“大人正是春秋鼎盛,那人不过小儿罢了。”下首众人看着薛同知的行动就知道现在轻松的时刻了,刚刚紧张的样子还是怪吓人的,此刻也只有深得信任的薛远志还能走上前调侃两句。
在场的都是官场老人,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有的话可以从别人口中说出,但绝对不能是自己口中出来的,由此看来这薛远志还是天高皇帝远的养大了胆子,竟然毫无顾忌的竟敢议论皇室中人。
有不少人还是惴惴不安,但是富贵险中求,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应该没事吧,大家都渴望从对方眼中得到肯定,结果发现的竟然都是害怕,只好把视线投向上首,看着薛同知和薛远志那嚣张霸气的气势,他们莫名的得到了安定。
肯定是没问题了!
“你们都准备好东西了吗?”薛远志将薛同知安抚得妥妥帖帖的,转身面向下首的官员可没有那么好的脸色,眼中毫不隐晦的不屑令不少人都心有不忿,可是却只能忍耐,谁让利益分配都在人家手里掌控,况且自从走上这条路就注定把柄在人家手里握着了,除了忍气吞声竟然毫无办法。
“自然都准备好了,就等着薛大人一声令下就能搬东西了,薛管家辛苦了。”一个贼眉鼠眼的瘦高型小官员走了出来,点头哈腰的对着白身的薛远志奉承。
虽然穿的是再普通不过的麻布衣裳,但是内衬那绣着暗绣的锦缎可是泄露出他极为好财,对他来说能赚钱就行,至于用的什么办法都不重要,这世间本就不公平,既然有屠夫就要有牲畜的存在,真不明白那些自命清高的破人再想什么,明明都分了钱,还在这鸣不平。
都不要脸了,还要什么尊严!
不得不说曾经位于最底层的卑微人,一旦让他发现原来位于上层看起来风光霁月的人,也不过是为了钱财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他们会比普通人更加憎恨厌恶,原来曾经所遥不可及而向往的一群人,也不过如此罢了,甚至还有一种洋洋得意、小人得志的感觉,例如这个底层小官,也例如薛远志,只是他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式去鄙夷这些人罢了。
“上次对方要我们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薛远志表示被奉承的很舒畅,脸色都变好了不少,不过如今最重要的是上次西洋人提的那些货一定要有,不然这货才能运出去。
北日实行的是官方海运政策,像江南道这种濒临海域的地方,都是由州府统一派遣官方船只与西洋人对接,定时定物与西洋人进行海上贸易,但是由于北日皇奉行修养生息,西洋人始终也是隐藏的祸患,是决不允许民间交易,即使是官方贸易也不得出售盐铁等民生所需必需品,一来为了平衡物价,二来也是为了避免养虎为患。
偏偏这苏州城位于江南道最南段,沿江而下可至入海口,加上的苏州官员已沆瀣一气,每次官船出海都为他们携带不少私人货物,也因此被官船上合作的西洋人所要挟,不得不出售部分违禁物品。
第一次走私或许是西洋人逼迫,但是当尝到海上贸易的甜头以后,尤其是盐铁物品作为海外急缺,价格极高的稀缺品,而对于苏州来说不过是官方作坊稍微漏一点点出来就能让他们所有人都暴富东西,不少人都开始动心了。
但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薛远志如此大的胃口,已经不怕死的决心的,挟带物品和走私盐铁的罪名可是一个生一个死的罪名,虽然薛志远手段残忍,也不敢把所有人逼得太紧,这也是薛同知不会同意的。
好在他们送出去不少,也运回来不少之前东西,一来一回也算赚的盆满钵满,不过那洋人也是着急了,这次竟然威胁他们若这次不提供盐铁物品就不给他们提供海运市场了,若是这次官船出海有问题,不单单他们会少了不少银子,也会引起朝廷的注意,所以他们也没办法了。
“属下已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发。”虽然是掉脑袋的事情,但是整个苏州上下都在盯着他,掌管制盐的盐官也是有苦难说。
“属下也准备好了,只是这铁的目标过大,属下只能准备一部分。”掌管冶铁的铁丞看了盐官一眼,只能无奈的上前回话。
“大人,您看这该如何是好?”薛远志虽然在他们面前说一不二,但是毕竟薛同知就坐在他身后,定然不能无视他的意见。
薛同知沉思了一会,勾起手指轻敲了桌面两下,“就这样吧,既然准备好了,那么主动就在我们这边,他只有要还是不要的权力!”
“大人说的是。”
“既然东西都准备好了,就一切照旧吧。”
“是。”
“这次情况特殊,还是子时在码头等你们,但是记住一定不要发出声音,如果被人发现你们知道结果的!”薛志远的得到薛同知的示意,转身变得凶神恶煞,事关重大,不容闪失。
“属下明白。”坐在下首的人纷纷站起身来稽首行礼。
“你们回去准备吧。”薛远志也与他们一起转向薛同知稽首行礼,薛同知挥挥手就让他们离开了。
“属下告退。”众人纷纷曲腰稽首,后退着步子一个接一个离开了。
看到最后一个身影都消失在大门处时,薛远志走到薛同知身旁为他添了一盏热茶,“大人放心吧,现在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不如您先歇息一会。”
薛同知的脸在茶雾中显得朦胧难测,“我总是感觉不安。”
“可是属下几经确认,确实没有问题。”
“但愿吧···”
“大人,您是不是累了?”
“或许吧!”薛同知没有在理会薛远志,径直站起身走到客厅天井处,抬头看向天上的明月,黑暗中那一丝明亮,真是令人向往啊···
薛远志跟着站在薛同知身后,看着他晦暗不明的侧脸,薛远志发现他竟然看不懂今夜的同知大人。
只是夜里露重,这距离子时也不过两个时辰了,以往这个时候虽然薛同知不用前往,却也总是难以入眠,“大人,不早了,您歇息会吧。”
薛同知转身看向眼前虽然长得很普通,但是眼中却是有着真切关怀的薛远志,忍不住轻笑:“你说的对,夜还长,我先去歇着了。”
说完薛同知就从他身边走过打算回到后院厢房歇息,只是在快被屏风将身影完全遮住时,突然停住脚步,头也不回的留下一句话。
“暗夜漫长,你也早点歇着吧,若是你愿意,你也可以不去的···”
说完薛同知就径直消失在里薛远志面前,因此他也没有听到薛远志的回答。
“我都是自愿的,我只想陪着你身边。”
暗夜确实漫长,在整个苏州城陷入寂静安眠的子时时,许多人都后门被轻轻打开,一辆辆被包裹严实的马车从里面悄悄赶出来。
每一辆马车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油布遮掩着的,马车的车轮都被棉布围绕着,即使走在苏州城的青石路上也没有发生一点惊动人的响声,就连跟在马车旁搬运东西的小厮都在脚上绑上了厚厚的棉布,整个队伍从开始的一辆马车逐渐经过一些府邸后院,越来越庞大,简直变成了一只商队,足足有二十多辆马车在前行。
若是此时有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些马车都是从苏州各大官员和富商的府邸中驶出的,而由于苏州的宵禁政策,此时本该空无一人的码头竟然灯火通明,自出城后到码头这一段距离沿途都有不少下人举着火把前行,一方面是为了更好的看路运上官船,一方面也是方便和洋人清点货物。
而码头附近也都站满了一群衣衫褴褛的农民,而城内运货出来的管事一个个都像司空见惯的样子,毫不意外,而看到马车过来的那一刻,这些农民眼里都发光了。
这些农民都是苏州城外平民窟的百姓,他们为了钱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他们本就生活困苦,苏州城内又没有哪家府邸愿意招收他们为奴为婢,他们就只能在苏州城外靠着各种不入流的方法生存,例如乞讨、盗窃、偷窃、抢劫等等。
如今这官船航运的夜市开始了之后,自然需要大量劳动力来装货卸货,从城内无法带那么多信得过的下人过来,由此就有人衍生了利用城外流民的想法,毕竟这些人本就不是苏州城内人,无法查实身份行踪,而且他们依靠卸货数量取得报酬,无所谓是谁家的货物,因此也最好的保护了买卖双方的身份,就算有朝一日被人发现,他们也根本不知道这些马车是谁府上的。
况且有的人体力充沛,甚至能在一夜卸好几家府上的货物。
基于这些需求,也就有了这夜市劳动力的产生,特别是当场搬货当场结账的方式,更是方便了双方,同时也解决了这些人的温饱问题,一举两得。
若是有一天交易停止,不要说利益相关的这些买卖方,就算是这些普通的流民也不同意啊!
这也是王赟所顾忌所在,这苏州的形势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改变的,也不是他一个简单的知州就能斩断的,而是需要一个身份能力都足以撼动整个苏州的人,而如今,这个机会就在眼前!可是他又能置身事外吗?
航运码头处,一箱箱物品被搬上船,到了船上自有人再把箱子搬进船舱内,搬运的人一点都看不出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船舱内一张书桌坐着两个人,一个西洋人,一个北日人,前方是刚刚搬进来的箱子,正有两个带着面具的人在清点啊,每清点完一个物品便报一个数,书桌前的人立即在账本上做好登记。
船舱内烛光幽暗,薛远志就站在离清点人员不远的黑暗处,眼中神色不明,每一次都是他亲自站在这里看着物品交接,记账,最后拿着账本将人送走。
为了不引起大规模动静,他们通常都是卸完货的马车当即就离开,随着物品越来越少,卸货的劳动力也是结算完工钱立刻送走,通过化整为零的方式,造成最小的动静和影响。
尤其是这次情况特殊,所有人都感觉到气氛紧张,速度都提高了不少,在天还是暗沉的时候就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一如既往,薛远志全程在船舱内看着他们清点物品,最后从账房先生手里接过账本,确认无误后,便带着人下船了。
一直到官府亲自定下的良辰吉日,太阳微微升起的时候,苏州城刚刚从沉睡中醒来,不少迎着清晨起来的人,就看到薛府的总管又如往常一样,亲自站在码头代表官府送官场远行。
每每看到这一幕,苏州百姓都不由会心一笑,果然他们苏州的父母官都是有心的,每次官船远行都派人前来送行。
官船远行几乎要半年一次往返,因此每次官船出海时,有不少百姓也会带着一些好奇的小孩子前来观看,凑凑热闹,岸边人声鼎沸,格外繁华的样子,都令人为苏州而骄傲!
只是站在岸边的百姓们都不知道,他们所看见的繁华热闹的白昼之前却是暗鬼丛生的黑夜。
暗夜,不只是安静祥和的,或许也是吞噬人心的暗鬼。
暗夜人心涌动,群鬼出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