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变得亲密无间,她也开始无法无天,还越来越爱跟他抱怨。如此胆大包天,是时候给她点儿教训了。他两天没理她。到了第三天晚上,她挨不住,跑来幽怨地望着他,还说了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老实说,这些女人的嘀咕,若拿给元始天尊他老人家,他也没法儿讲清楚。不过她闹了一通,胤泽也算懂了她的意思。她就是嫌他太冷淡。两人面对面望了片刻,她终于投降,把脑袋靠在他怀里,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胤泽,你一点儿都不爱我。”她抱着他的胳膊,下嘴唇包住上嘴唇,还不停地发抖。他到底是做了什么,让她觉得这样委屈?
“为何?”
“我不知道啊,你就是不爱我。你冷得像冰块,从早上起床就只知道看书,从来不抱我。”
他想起某个早上刚醒过来,自己照例拿出书本来读。她原本睡得很沉,忽然就醒了,在床上翻来滚去,抱着他的胳膊,说你起来应该搂着我。之后他照着她的话去做了,一只手把她搂到怀里,另一只手依然捧着书看。她下巴枕在他的胸前,长发如丝般缠着他的臂膀,有些不悦的再度睡去。
原来,她讲的是这件事。他想了想,打算越过这个话题,指了指她的下巴:“薇儿,你长了一颗痘。”
她微笑着用手掩住那颗痘,眨了眨眼:“你知道吗?我的每一颗痘,都是被你气得长出来的……哦,不,如果真是如此,我的脸已经被痘盖满了。”
他只是笑着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她对他真是又爱又恨,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什么都不懂,你是猪。”
他的目光回到书上,只平静道:“那就把我吃了吧。”
“重点是前面那一句啊!”她一把抽回他的书,做出一副要撕书的架势,“我们冷战这么多天,你居然还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看书,你应该看着我!”
这丫头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胤泽轻叹一声:“薇儿,你理解的爱,与我理解的爱不同。”
“借口。”她难得强势。
“你是年轻的女子,又是溯昭氏,你觉得爱人的方式,便是从早到晚跟在我后面,抱着我。”看见她小鸡啄米般点头,他摇摇头,“但我是神界之人,又是快八千岁的男人,并不习惯大白天与人腻在一起。”
“你的意思是晚上便……”洛薇扬了扬两条眉毛,露出一脸坏坏的笑,“哈哈。”
胤泽望着她,久久不语,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心术不正。”
“心术不正的明明是你,天天色诱我,就像前几天晚上……”说到这里,她的脸居然唰的涨得通红,“总之,是、是你心术不正啊……在别人面前装得跟祭坛雕像一般神圣,实际根本就是……就是不爱我。”
“我之前已经说了,我比你大太多,我与你爱人的方式不同。”
“那你怎么爱?别说在心里,我才不信。”
她把双臂抱在胸前,四根手指轮换着敲打胳膊,那枚青玉戒指也跟着晃动,朱唇轻翘,满脸嫌弃,浑然一副妈妈桑逼良为娼的架势。但没敲多久,双臂就慢慢松开,她想起了什么,把那本书翻过来一看,上面写着《千山医宗鉴》。她呆住了:“如此说来,你最近都在看医术典籍,是、是因为……”他在研究延年益寿的方法吗?
“不能确定能否奏效,毕竟人命有天数。”
“胤泽……”她眼眶一红,扑到他的怀里,搂着他发抖,“胤泽……”
在一起后,这丫头情绪起伏太大,让他有些招架不住。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居然就哗啦啦流下来。他除了轻轻叹一声,也只能耐心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和句芒说的一样,他素来自私,无牵无挂。他宁可让全天下的人陪葬,也不愿牺牲自己拯救苍生。可这一刻,他却希望怀里这个弱小的生命活下去,不仅是这短暂的三百年寿命。他希望她的魂魄能进入轮回,有无数个生生世世。
八
开轩君、黄岛仙君和如岳翁攻回溯昭,洛薇和傅臣之很快便把他们打败了。黄岛仙君虽然残忍不堪,却是条汉子,不堪羞辱便服毒自尽。开轩君和如岳翁两个贪生怕死的,一个溜之大吉,一个跪地求饶。对付这种蝼蚁,根本不费吹灰之力。把如岳翁带出紫潮宫正殿,轻描淡写的恐吓后,他便什么老实话都招了:
“是、是碧虚神君让我们来的。胤泽神尊啊,您可千万别跟他说是我说的,否则我这下场怕是要比你说的惨一万倍……”
毫不意外。胤泽沉吟片刻,道:“此地信奉的神灵是我,是否碧虚神君告诉天帝,我有异心,天帝才下令,命你们前来屠城?”
“神尊明察秋毫,小的佩服得五体投地。”如岳翁还真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但是,天帝的意思不是屠城,而是收灵。毕竟现在宇内旱灾四起,水源枯竭,连神界之水也不例外。刚好这溯昭又是您用神界之水造的,依小的看来,天帝是想把此地之水引回神界,补充神界水源。”
收灵,这与屠城并无区别。但令胤泽吃惊的并非天帝的决定。他怔怔道:“你说,神界之水也开始干枯?”
“是、是的。”
“是几时开始的事?”
“就是近些日子。”
“碧虚神君可曾告诉过你,神界之水寿命还有多久?”
“不足百年。”
“不足百年?!”
胤泽目光凛冽,扎得如岳翁一阵哆嗦。如岳翁颤声道:“只有五十年不到。所以,他才如此着急,命我们在那之前抓到溯昭的把柄,让天帝认为您有意叛变……”
碧虚神君的诡计,他可轻易看穿。只是,听到这个“五十年不到”,他脑中有短暂的空白与死寂。溯昭的洛水源自神界,虽然河床在地理上并不接壤,但这里的所有生灵都是依仗这神界之水而活。倘若神界之水干涸,溯昭不仅将不复存在,就连此处的溯昭氏也会灰飞烟灭,连灵魂也不复存在。也就是说,若这五十年内旱灾不停,薇儿将彻底从世界上消失。
彻底消失……这是比永世不得超生还要可怕的事。
想得越多,他就越觉得头晕脑眩。三言两语结束对话,他调整情绪,带着如岳翁回到正殿。
当他提起华袍踏入殿门,艳阳金光赶巧射入殿堂。那里有水晶灯,琉璃盏,姹紫嫣红插满花瓶,却成了一身素色的小王姬的陪衬。她的发色一如清池中的蓝天,微曦中荡漾着光泽。原本望着如岳翁的眼神充满藐视,但不经意地望了他一眼,那浅浅羽毛般的睫毛扇动数次,刹那间,华堂中生成仕女图,只剩柔情无限。可是,这样美丽的侧影,却时时刻刻都会烟消云散,随风而去。
五十年的光景,这比他们计划的短了太多太多。
他便不曾想到,造化弄人,当日他们便发现了混元幡,又发现了活着的尚烟。
其实,听见尚烟那一句“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选他”,若说完全没有动摇,必然是谎话。他曾经单恋尚烟千年,又怀着遗憾看她死去,她始终是他心中的那一抹床前明月光。那一瞬间,他甚至告诉自己,若重新将心思放在尚烟身上也好,那样他便不必再为洛水的事心烦意乱。只要不再看薇儿的眼睛,不要再听她说话,他还是可以继续过着洒脱自在的生活的。
然而,从混元幡殿内出来,到底他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胤泽。”
他不曾回头,只摆动长袍大步往前走。只是,那声音叫着他的名字,太温软,太熟悉。
尚烟才是我喜欢的人。
我对这人的动情,仅是因为她和尚烟相像。
这样想着,便真的觉得好受许多。
可是走了一会儿,他又听见了她微微发颤的声音:“师尊……”
师尊。呵,师尊。原来,打碎两人长久建立起来的亲密与信任,是这样简单的事。良久,他才转过头去,半侧过头,冷漠地将她拒在千里外,却始终不敢看她:“怎么了?”
这分明还不是最终的别离,可为何……
九
“胤泽以神尊之名私闯魔界,与魔族结仇挑衅,犯下这等大罪,原不可轻恕,但念在其救同族心切,且此次与魔族交战仙神死伤不重,故而从轻发落。即日起,剥夺胤泽神尊千年修为,且五百年内离开神界,都须得有陆吾、英招同行。”
这个结果已经比胤泽想的轻。原本神界之水的事已令他心神不定,如今亲眼看见臣之死在自己的法术下,他也丧失了回溯昭重见洛薇的勇气。可是,一想到溯昭,他就想起碧虚神界从中作梗之事,于是又对天帝道:“那溯昭该当如何处置?”
“自然是收灵。”天帝理所当然道。
“不!”他激动地往前走了一步,“不,除了这个,其他事我都能接受!”
众神都不由得有些吃惊。有的老神是看着胤泽出生的,都不曾见他如此激动过。神殿里空旷幽冷,鸦雀无声,唯有烟云从窗外探进壂来,模糊了柱上盘龙的容颜。天帝坐在最上方,白色镶金长袍垂至地上,面容与柱上盘龙一样已被模糊,声音温和却无情:“胤泽,这事可由不得你。溯昭有魔界通道,又有你的私募兵马,我即便信你,也无法信这溯昭。”
“天帝大可以将魔界通道摧毁。”
“这不失是个好主意。”天帝顿了顿,用手背撑着脸颊,“那么,你的私募兵马该如何是好?”
“我尚是溯昭新客,谈何私募兵马?”
“你虽是新客,你的小徒弟可不是。”天帝轻轻笑了两声,“她是溯昭的继承人,她姐姐是溯昭帝,不是吗?”
至此,胤泽已经知道多说无用。天帝压根儿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所谓私募兵马,也不过是暗指收买人心,他不过是在等自己,在众神面前做出个交代。胤泽看着窗外,轻声道:“我此生不再踏入溯昭半步,不再与任何溯昭氏有任何联系。水域天的兵权,我也会交出。”
就这样与洛薇诀别没什么不好,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
天帝微微一笑:“有你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既然离开神界便没有自由,住在青龙之天也便在无意义。从神殿中出来,想起洛薇送他的水墨伞还在天市城,胤泽当下便准备回去取伞,不想在路上遇到了尚烟,她因丧子之痛无法入眠,说要与他同行。
从神界飞至天市城不过眨眼的事,但落在沧瀛府门前,他却听见了身后的声音:“师尊!”
这短短的一瞬间,他想起自己还在溯昭时,洛薇曾经做了一件傻事。她老缠着他,旁敲侧击的打听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总是很无意趣的说“不知道”。可她决意要和他战到至死方休,他不回答,她便使出各种法子虐待他,例如不和他说话;不上饭桌;和他分房间睡觉;只要他出现,就用后脑勺对着他等等。他被折磨得受不了了,直接说你想问我喜欢什么女子,是吗?那便是和你相反的,她居然毫不动怒,眨眨眼道,怎样才是和我相反的?他道,安静顺成熟贤惠、不闹腾。她欢天喜地地溜了,弄得他莫名其妙。结果第二天,她带了一群顺从安静的美女到他面前道,这里面你喜欢哪一个的长相。他扫了一眼那些女子,又久久费解地望着她,问她什么意思。
“我死了以后,娶其他女子也好,逍遥独身也好,你得忘记我。”她跟老鸨似的叉腰站在那些女子面前,但那灿烂甜美的笑,却瞬间黯淡了所有佳人,“在我死之前,会给你时间,让你找好下一个陪伴你的人。到时候,我会为你挑新妻,也会参加你的婚礼。”
他看着她,眼也忘了眨。
“如何,是否已被我的机智震惊?”她嘚瑟地摇摇扇子,还意义未明地抖了抖肩膀,“要知道,看着你幸福,我才可以走得无牵无挂啊。”
他缄默了很久很久,把那些女子一一遣散,道:“薇儿,若有一天你寿命将尽,你是希望我同你一起死,还是希望我继续活下去?”
“不准你有这种想法。”她居然暴跳如雷,用扇子使劲打他,“我希望你活着,不准死,不准!”
“你想太多了,我怎么可能为了你死?不过随口一问。”他云淡风轻地一笑,“这些姑娘里,我倒真看上了一个。等你老了,会让你帮我挑个类似的,再请你参加我的婚宴。”
她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受伤,但还是乖乖地点头道:“放心,我会的。”
那时候,纵使你已白发苍苍,青春不再,我也会再让你当一次新娘。
当时他未曾想过,自己此生都无缘与她结为夫妻。
他转过头去,在满城灯火,繁华仙楼中,看见了世界的中心。洛薇站在玉阶下,担心地望着他。数月不见,钻心之痛却未减丝毫。可是,他不能对她表现出半分爱意,一是因为希望她对自己死心,一是因为陆吾、英招很快便会化人跟来。陆吾与碧虚神君是一路人,若他知道洛薇与自己有关系,怕是会令她陷入危险之中。因此,他看上去并无不同,还是那个他,她畏惧爱慕,或许已有恨意的负心人。他走下台阶,到她面前,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思念的匕首终于切开了胸膛,把里面的东西生生剜开。
在世七千余年,他终于懂得了情为何物。
在让天下陪葬和让她活下来之间做选择,他想,他也终于有了答案。
十
看似无情总有情,看似多情总无情。
这句话来描述胤泽,简直再合适不过。被关在刹海心塔的三十年头里,天帝居然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他,也不许任何人来看他。直到满三十年,才总算慢悠悠的过来,脸上挂着平易近人的笑,不痛不痒的对他扔了一句话:“胤泽,三十年未见,你过得还好吗?”
胤泽侧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臂。他的双手双脚都呈现出半透明状,被幻影枷锁铐住,高高悬挂在塔顶神力断绝的角落。他扯了扯嘴角,充满嘲意:“对一条魂魄都怕成这样,可真不是你的作风。”
眼前的男子银发垂地,连眉毛都是雪白的。长发又与镶金雪袍混作一堆,云烟般无风自舞。他浅笑道:“自诩魂魄,岂不太自贬身价?只剩了元神的神可是比魔还可怕,你这么想要换回天衡仙君,我还真是不知你究竟如何想的。为了尚烟?你可没这么爱她。”
“所以,你就觉得,我是想要救回臣之,再带他投奔紫修吗?”
“我可没这么说。”
“昊天,别跟我玩这套虚的,你我都清楚彼此在想什么。现在我已是强弩之末,你只管忙自己的事吧,待天灾到来之日再来找我,在这之前,不必记挂我。”
“我只是没想明白,你究竟为何走到这一步。”
“随你慢慢猜。”
与洛薇最后一次见面,胤泽决定在洛水干涸前夕归元万物,保住她与孩子的性命。也即是说,他们还有不足五十年的时间。而人以泥制,仙以水制,正巧用无相池水、莲花与凤羽重造一个仙躯,需要四五十年的时间,可惜的是,人命有天数,逆天而行,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若想让一个仙复活,必须有神用自己的身躯去交换。于是,胤泽对天帝说,自己同意归元救世,但前提是要让臣之复活,让天帝批准。天帝想了想,道:“紫修的儿子我根本不想留。但是,看在韶华姬和我们过去的情分上,我答应你。”
是看在韶华姬的情面上吗?是看在归元的情面上吧。这家伙说话总是如此悦耳。但总觉得他话只说了一半,胤泽道:“有话不妨直说。”
果然,天帝又提出了新的要求:等他元神离开躯体,元神必须锁在刹海心塔塔顶,直至归元日到来,方可出塔。这一招可谓毫无人性,暴露了天帝笑面之下疑心鬼的本质,胤泽却答应得很干脆。因为他知道,臣之死后,洛薇伤心欲绝,她一定比谁都希望他回来。所以,他希望臣之能在自己消失前重回她的身边。那一日,众神将他带到刹海心塔,天帝终于对他开门见山地说了一句话:“胤泽啊,我很早就想除掉你,但真到了此刻,居然会觉得很是可惜。”
同行而来的尚烟,更是哭得满脸通红。用洛薇那个傻丫头的话来说,便是“眼睛都快被烫泪烤化了”。她抓住他的袖子,哀求着摇晃他:“胤泽,你不要这样,好吗?我爱紫修,但是我能忍受这世上没有他,但你若离开,我会一辈子自责。”
“你只是不爱我罢了,不必自责。”
“可是,你用你永世的自由换取臣之……”
“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薇儿。我会想办法出来的。旱灾的问题,我也会想办法。”
“你想不了办法,昊天把你关起来,就是想要折磨你,让你生无所恋,最终心甘情愿的奉献自己。”很显然,尚烟不像洛薇那样好骗。
“若真是那样,也只能怪我意志力薄弱吧。”胤泽淡然一笑,“何况,若我真的寻不到其他法子,那归元万物,也是我沧瀛神应做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