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酷似文森特的流浪汉在售票厅里走来走去,不时捡起一个被踩扁的烟头,边抽边盯着旅客们手里的塑料水瓶。她的视线始终在他身上,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
他会不会煮好了挂面,焦急地等着她回来?
要过多久,他才会接受她已经完全消失这件事?
他会不会想她,他会怎么想她?
恼怒?记恨?还是失望?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几乎要动摇了。
为什么要离开呢?
为什么要伤害文森特呢?
还会遇到这样全心全意对待她的人吗?
她低着头,看着脚上那双依旧白得耀眼的球鞋,紧紧地咬着嘴唇。
这时,排在前面的人离开了购票窗口。售票员坐在玻璃窗后面,一脸疲惫地看着她。
「去哪儿?」
她一怔,随即脱口而出:「大连。」
这是她想去看大海的地方。
售票员查看一番:「今天没票了,明天的可以吗?」
她立刻松了一口气:「可以。」
她全部的现金只够买一张最便宜的硬座车票。当她把那张小小的车票拿到手里的时候,立刻小心地放进书包,转身向售票厅外走去。
她相信这是天意,相信这是老天爷给她的一个机会。
她和他不期而遇。但是,她可以跟他好好地告别。
也许是因为归心似箭,或者目标明确,归途也显得没有那么漫长。她很快就走到那条熟悉的街路上,掀开下水井盖,迅速沉入地底世界中。
令人不适,却让她感到亲切的气味扑面而来。她用手扶着铁梯,在黑暗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她再次提醒自己,只是来告别而已,不要多想。
书包里还有文森特给她准备的蜡烛和打火机。她没想到会再次用上它们,接过来的时候只是为了让他相信那原本并不存在的「一会儿见」。
不过,举起蜡烛的那个瞬间还是让她感到了一丝仪式感。她突然意识到,像这样在雨水管网里独自秉烛夜行,大概是最后一次了。也许,她应该牢牢记住眼前的这一切——这个让她尽失所有,又重新开始的地方。
她不知道能否再见到文森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记。
穿过支管道,她很快就来到主管道里。离「房间」越近,她的心跳得越厉害。她迫不及待要见到他,却不得不面对着势必要让他失望的结局。该怎么让他平静接受自己一定要离开的这个现实呢?或者,该怎么安慰他,以至于让他不那么难受?正想着,她转过一个弯,突然看到前方有微弱的烛火。她在心里欢叫一声。那个背影实在是太熟悉了。然而,她立刻停下了脚步,同时瞪大了双眼。
他肩膀上扛着的是什么?
即使光线昏暗,她仍能分辨出那垂下的双手和一头长发。
越来越大的疑问和恐惧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文森特在干吗?他为什么扛着一个似乎昏迷不醒的女人?
她吹熄蜡烛,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
几分钟过去,「房间」已经出现在不远处。打开的圆形铁门内照射出一缕白光,远比烛光要明亮得多。她的心中更加疑惑,难道还有别人在「房间」里?
文森特走到铁门旁边,钻了进去。她小心地扶着管道壁,一步步挪过去,刚要迈进铁门,突然听到重物坠地的扑通声。随即,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没有人看见你吧?」
她立刻退了出来,蹲伏在铁门旁边。同时,她的心里一惊,这个声音……
文森特嘟哝了一句,似乎在说「没有」。
「那就开始吧。」那个男人说道,「先把她的衣服脱了,然后像以前一样,你想怎么玩都行。铁丝什么的还有吧?这次不要太快把她弄死,让她多遭会儿罪。」
她用手捂住嘴巴,把惊呼憋在喉咙里。随即,她偷偷地探出头去,向「房间」里窥视着。
铁门与「房间」中间的管道遮挡了她的大部分视野。她看到刺眼的白光,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光晕中若隐若现。文森特背对着她,低着头,似乎在看着地上的女人。
男人开始不耐烦了:「你愣着干什么啊?快点!相机电量不多了!」
文森特还在犹豫。随即,他抬起头,轻轻地摇了摇。
「不。不行。」
「不行?怎么不行?」这格外清晰的回答让男人听上去很诧异,「以前行,现在不行?」
文森特嗫嚅了半天,口音又恢复成含混不清。
「什么蓝?」男人提高了声音,「小蓝?小蓝是谁?」
文森特一边摇头,一边向后退,嘴里断断续续地嘟囔着。
「你要走?我不是跟你说过让你走吗?」男人似乎恼怒起来,「钱我也给你了。你必须把这件事办完再走!」
文森特看上去有些惧怕,却仍旧一点点向台阶挪去。刚刚迈上一步,她就看到他忽然挥起手臂,几乎是同时,酒瓶碎裂的声音就在「房间」里响起来。
男人已经怒不可遏,捡起手边的东西向文森特砸过去。
「我他妈让你玩女人,让你有钱花。你他妈说走就走?」
文森特一边狼狈不堪地抵挡着,一边倒退着踏上台阶,含混的声音既像是道歉,又像是哀求。
她只感到全身发冷,转身从铁门旁边跑开。距此不远就是一条支管道。她踮起脚尖,手扶着管道壁,疾奔出十几米后,摸到了管道口。
她没有犹豫,纵身爬了进去。弯着腰潜行几米后,她转过身,蹲在地上,看着主管道的方向。
很快,文森特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尽管周围一片漆黑,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动作。她听到他快步走过自己藏身的支管道,渐渐远去。
她想了想,刚刚直起身子,就听见男人的吼声:「你他妈给我回来!」
她被吓了一跳,急忙又蹲伏下去。紧接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主管道里响起。支管道口出现一道光柱,越来越亮。
她屏住呼吸,把身子压得更低。几秒钟后,摇曳的光柱在管道口一闪而过——那个男人拿着手电筒从她眼前跑过,似乎去追赶文森特了。
直至脚步声消失,她才战战兢兢地起身,慢慢走了出去。回到主管道里,她看看「房间」的方向——那里已经是一片漆黑。
她又向另一侧望去,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拿出打火机和蜡烛。
她要去找文森特,她要当面问个清楚。
夜幕降临。隔一周才有的双休日让人们有了更多休养生息的时间。随着周末的结束,大多数人都要面对即将开始的连续六天的劳作。这个夜晚成了重新打起精神之前的缓冲地带。因此,街上行人稀少。这让邰伟驾驶的吉普车畅行无阻。
他和王宪江已经在这个区域来回转了几圈。那个作案嫌疑陡然提升的流浪汉还是不见踪影。王宪江开始渐渐失去耐心。那即将破案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邰伟却显得疑虑重重,始终默不作声。再次回到某条街路上之后,他放慢车速,扭头看向王宪江。
「师父,咱们……」
王宪江眉头紧锁,手指前方:「继续找。」
邰伟不敢回嘴,脚下用力,吉普车提升了车速,疾驶而去。开出几百米后,路口亮起红灯,邰伟把车停在停止线后面,又看了看王宪江,鼓足勇气问道:「师父,咱们要不要换个思路?」
王宪江面无表情:「你有话就直说。」
「你真的觉得那个流浪汉是凶手吗?」邰伟犹豫了一下,「他跟咱们推断出的嫌疑人特征不太符合啊。」
王宪江沉默了几秒钟:「摁住他就知道了。」
绿灯亮起。邰伟踩下油门,想了想:「要不要去地底下翻翻?」
「什么意思?」
「如果那家伙住在下水道里,肯定要有一个适宜居住的环境,起码不太糟糕。」邰伟向车下努努嘴,「咱们都下去过,能住人的地方并不多。」
「你带雨水管网规划图没有?」
邰伟一愣,摇摇头:「没有。明天咱们下去看看?」
「不行,我等不了。」王宪江断然否定,「你去给那个规划院的陈老师打电话。」
「师父,咱们什么装备都没有。」邰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贸然下去,不妥吧?」
「狗屁!」王宪江撇撇嘴,「你那个干爹比我大好几岁呢,他都能下去,我有什么不能?」
邰伟一拍脑门:「你别说!我还真把他忘了。回头我问问他。」
「等你问清楚,黄花菜都他妈凉了。」王宪江指指斜前方,「靠边停车。」
「嗯?」
「让你停,你就停。」王宪江已经拉开车门,「他应该就住在这附近的下水道里。」
车还没停稳,王宪江已经跳了下去,快步走到附近的一个下水井旁,附身看向井盖上铸刻的字样。
「雨水井。」
他蹲下身子,用力将井盖抬起,探头向下看着,随即,把一条腿伸了进去。
邰伟也下车跟过来,看他急于下井,赶紧阻止他。
「师父,你等等。」他转身向吉普车走去,「我去拿个手电筒。」
刚迈出几步,他突然站住,怔怔地向马路对面看去。坐在下水井沿上的王宪江以为他又要磨蹭,刚要开口斥责,却把一句脏话憋在了喉咙里。
十几米开外的马路边,在路灯的照耀下,一个头发脏乱,穿着绿色军大衣的男子匆匆走过来。从身高和体形来看,和那个流浪汉颇为相似。而且,他两手空空,看上去并不像出来捡拾垃圾,倒像是奔逃的模样。
邰伟盯着他,忽然高喊一声:「哎,你站住!」
流浪汉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停住脚步,看向邰伟。路灯的光自上而下地照射在他的身上,他仿佛舞台上孤零零的哑剧表演者。三个人隔着马路默默地对视着。王宪江迅速爬起,心脏突然开始狂跳。
邰伟穿过马路,王宪江紧随其后。他们走到那个流浪汉面前,上下打量着他。流浪汉神情紧张,腰背也佝偻起来,眼神躲闪。
邰伟看了看王宪江,师父正看着流浪汉脸上尚未愈合的细小伤口,脸上出现了熟悉的硬冷表情,眼睛闪闪发光。这让他也兴奋起来——面部特征也很符合。
「你叫什么?」
流浪汉愣了几秒钟,口齿不清地吐出几个字,听起来很怪异,似乎是个外国名字。不过,那含混的口音已经让邰伟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妈的,运气这么好?
「你跟我们走一趟。」他抬手去抓流浪汉的胳膊,「我们是警察。」
「警察」这两个字仿佛某种信号,瞬间就打开了他身上的某个开关。还没等邰伟碰到他的袖子,流浪汉转身就跑。
邰伟来不及多想,拔脚追了上去。这家伙看上去呆呆傻傻,身手倒是很利落。转眼之间,已经和邰伟拉开了一段距离。邰伟咬咬牙,发足狂奔,紧紧地追在他的身后。
只是苦了王宪江。看见流浪汉逃跑,他本能地追了上去。然而,仅仅跑出几十米,他就感到上气不接下气,肺部也传来强烈的灼烧感。他不得不放慢脚步,一边死死盯着越跑越远的两个人,一边嘶声吼道:「大伟,不能让他跑了。」
此时此刻,「站住」「不许动」之类的警告已经纯属废话。三个人都清楚,除非他能逃脱,否则接下来就是生死相搏。邰伟憋住一口气,疾冲到流浪汉的身后,纵身一跃,试图将他扑倒。然而,他刚刚抓住流浪汉身上的军大衣,就被对方甩脱出去。邰伟狼狈不堪地摔倒在马路上,又踉跄着爬起来,眼看着流浪汉穿过马路,向对面的文化广场跑去。
他正暗叫不好,不远处却射来两道耀眼的白光。紧接着,一辆飞驰而来的汽车出现在街口。强烈的恐惧感骤然袭上心头,他徒劳地伸出手,似乎想要阻止即将发生的事情,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