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球队分了四人一组,统共分了八组。
为了保证公平性,这八组全靠抽签决定,男女各十六人,四组一回合,混打决出小组赢家,依次淘汰,再分为男女双方的较量。
现场一片嘈杂,竹棚搭起来的看台上人头攒动,甚至有些勋贵子弟在买定离手下注自己看好的赢家。
球场被橙色绸带辟出了一片偌大的四方形,左侧竖着一面橡皮鼓,穿骑装、头戴各色抹额的男男女女接二连三地骑马跑进场中,每个人俱是一派言笑晏晏,氛围极其祥和融洽。
建文帝瞥向球场,看到那些神采飞扬的青年男女,皮肤略显松弛的面孔都不由得染上笑。
他转眸看着面色淡漠的晏皇后,深情款款道:“朕还记得当年在皇家马场见到裳儿时的情景,裳儿骑着一匹胭脂马,头上绑着红丝带,一颦一笑都是人世间看不到的独特风情,当时朕便在想,这么一朵美得不应生在凡尘的娇花,若是能在朕的掌心盛开就好了。”
晏皇后饱满的红唇微翘,眼底的厌恶被柔情粉饰:“裳儿多谢萧郎垂怜,能陪在萧郎身边阅尽红尘,是裳儿前世修来的福分。”
建文帝闻言心花怒放,裹住晏皇后的手不放。
晏皇后微微一笑,同样握紧了建文帝的手。
大楚帝后端的是情深意笃,惹人注目。
朱桓的眸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顿了顿,随后掠开,投向了马球场。
当晏凌入场的时候,萧凤卿已经翻身上马。
他那一组人分得很巧妙,没一个是他相熟的狐朋狗友,在他的对手中,除了睿王跟太子,还多出了一张格外打眼的生面孔。
那人形貌也算俊朗,只是一道斜跨过面部的刀疤破坏了面部原有的轮廓,显得阴鸷而刻薄。
“那个人是东厂督主的义子,陆北。”有幸和晏凌一组的崔烨低声介绍:“恶狗一只。”
晏凌眸露了然,马球赛虽说是抽签,但要从中动手脚并不难,朱桓故意把陆北放在萧凤卿的对组,恐怕还是着眼验证萧凤卿的伤。
远远的,萧凤卿侧头看见了一身银红骑装的晏凌,举起毬杖冲她一挥,然后驱马来到晏凌跟前,他略略弯身,双臂交叠枕着马鞍。
“阿凌,好遗憾呀,我不能与你一组。”
晏凌眼波微动,目光不露痕迹地流连过他的护膝、护臂,淡声道:“你好好打,注意安全,决赛说不定咱两能碰上。”
萧凤卿眉眼弯弯:“这可是阿凌自己说的,我如果赢了阿凌,阿凌不准哭鼻子。”
晏凌翻了个白眼,哼道:“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我在杭州可从无败绩,倒是你,输了可千万别赖账。”
崔烨凑到晏凌身边,小声道:“七嫂,七爷的马球在骊京也是一绝,打遍骊京无敌手。”
“诶诶诶,你干啥呢?”萧凤卿眉头一皱,持着毬杖毫不客气地将崔烨从晏凌身旁赶鸭似的赶走:“这是本王的媳妇儿,轮得着你来殷勤吗?一边儿凉快去。”
崔烨讪笑:“明白明白,我不妨碍你们了。”
眼见崔烨走远,晏凌利落地飞身上马,她身姿翩若惊鸿,犹如一只轻盈的红蝶落在马身,踩蹬、提缰、勒马的动作一气呵成,透着行云流水的美感。
看台上不少人都目露惊艳,穿骑装的女子很多,可鲜少有女子能穿得像晏凌这么美,玲珑有致的身段矫健又不失柔韧,控马时的神态优雅又不乏睥睨一切的霸气。
萧凤卿笑吟吟地欣赏着晏凌的削肩、柳腰和长腿,摩挲着下巴赞叹:“阿凌的腰真细啊。”
晏凌剜向萧凤卿:“你现在是色令智昏了?”
萧凤卿轻咳一声:“我一遇上阿凌,这调戏的毛病就忍不住犯了,没办法。”
晏凌没接腔,余光捕捉到有好几道锋锐的视线在头顶盘旋,她还是把换衣间的事言简意赅地说了。
萧凤卿面上仍是漫不经心的神色,他低眸,在马头上轻轻一拍:“你一会儿小心点。”
晏凌慎重颔首:“你也是。”
沉闷的鼓声骤然敲响,昭示着比赛正式开始。
“等着,你夫君我去打狗了,晚上给你炖狗肉吃。”萧凤卿在晏凌头上重重揉了一把,意气风发地策马奔驰而去。
晏凌收回眸光,回头打量自己这一组的成员,结果看到对手组里领头的晏琇,她愣住了。
……
比赛的态势如火如荼。
十六道灵活似游鱼的影子在马球场上飞马疾奔,彩色的毬球在十六把端如偃月的毬杖中穿梭飞跃,密集的马蹄声纷至踏过光滑地面,奏出了一首浑厚战歌。
晏凌没空去注意萧凤卿那边的情况,她全神贯注地留意着自己这一组和晏琇那一组有无异常,脑子里急速地转动着。
显而易见,有人在针对她,先是故意弄错她与晏琇的房间,导致她们爆发冲突,现在又利用抽签把晏琇塞到了她的对手组,意图何在?
赛况激烈,每一个人的马球技艺都非常精湛,小小的毬球在周而复始地防守、传球、击打的动作下飞速运转,仿若白日流星破开火热的空气,只留下一条淡若无痕的残影,引得众人竞相追逐,赛势一时胶着不下,难分胜负。
“宁王妃,接球!”
后方的段佐长臂一揽,高举毬杖狠狠击打在毬球上,那颗毬球便迅如闪电地朝晏凌飞来,晏琇急忙催马上前想要拦截。
然而,晏凌却仗着身高优势,旋身一迎,挥杖一带,毬球便径直穿过众人肩膀,势如破竹地扑进了球网!
晏琇的毬杖僵在半空中,表情狼狈。
她的马球技术在骊京的闺秀中也是数一数二,可在晏凌面前没讨得半分好处。
三局两胜,晏凌这一队已经胜了一场。
“厉害!”
崔烨跟队友兴奋击掌,抱着段佐欢呼不已。
高台上的建文帝见状,亦是面露欣赏:“小七媳妇破案在行,没想到马球这么阳春白雪的东西,她也精通。”
晏皇后淡笑:“臣妾的长生梳怕是有主了。”
建文帝朗声大笑:“小七媳妇是我萧家宗妇,她若能赢了这场马球赛,朕也会有重赏!”
沈淑妃眸光微闪,连忙敛容笑道:“谢皇上厚爱,阿凌要是知道皇上对她寄予如此厚望,她肯定铆足了劲儿也要赢呢。”
这话倒是夸大其词了,就算得知建文帝有赏赐,晏凌的情绪也不会大起大落,她参赛是因为自己想过一过瘾,不是冲着彩头去的,而此刻铆足了劲儿要赢的反倒是晏琇。
尽管晏凌跟段佐几人是初次搭档打马球,但经过第一局的磨合之后,大家渐渐有了默契,对战术的看法也逐渐一致,再加上晏凌的身份加持和出色的技术,队友都信服她的调配,反倒是晏琇,她求胜心切急功近利,在战略上的安排自然而然就疏忽了群体合作的重要性。
“晏琇,你到底会不会打?”眼见好不容易抢过来的毬球又被晏凌一方抢走,永安伯府的慕容惠愠怒地扫向晏琇:“这是打马球,是要大家一起配合的,不是你一个人横冲直撞就能赢。”
“既然晏琇这么喜欢一马当先,那就让她自己去打吧,我们退场。”忠国公府的晏芊愤然撇嘴:“这一局如果再赢不了,我就不玩了。”
晏琇窘迫地咬住了唇,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她看看周遭,每一张脸孔都向她露出了不满,她也觉得委屈恼怒,但她不敢把自己的愤懑宣泄出来,只能轻声保证:“我这次一定会和大家好好协作的,之前是我太冒失了。”
慕容惠阴阳怪气地笑了笑:“一双眼睛老盯着晏凌,心里盘算一些见不得光的小九九,能进球才怪,你这般想赢晏凌,为何不单独找个机会挑战?干嘛拖累我们,我们还想要皇后娘娘手里的长生梳,你打不了就趁早退位让贤,别占着位子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一席话将晏琇埋汰得无地自容,她抿抿唇,没有反驳慕容惠,兀自去了后方防守的位置。
晏芊鄙视道:“什么玩意儿?一个洗脚婢生的,也想和堂堂亲王妃一较高下?”
她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还没走开几步的晏琇尽收耳底。
就在一盏茶前,晏凌也嘲笑她是洗脚婢之女,眼下又有人拿她的出身挖苦她。
明明她的爹是员外郎,她的伯父是卫国公,为什么所有人都瞧不起她?
晏琇咬着唇,面沉如水,魂不守舍地驱马走到众人身后,耳畔是晏凌那一队欢欣鼓舞的呐喊声,间或有女子清越的声音夹杂在一群欢庆声中,不疾不徐,犹如四月的清风拂过心头。
只因为多了宁王妃的身份,纵便是小妇之女,也无人敢表现半分轻视。
无以言表的妒意与怒火在心底汹涌地叫嚣着。
她冷冷抬起眼眸,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凌英气勃发的面孔,右手下意识攥紧了毬杖。
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像毒蛇的信子缠上了她。
……
萧凤卿轻轻松松地从陆北的毬杖下勾过毬球,得意地冲他挑眉一笑:“承让了。”
陆北面无表情。
随着萧凤卿这一队的毬球被送进球网的呼声,晏凌那一队也同时传来庆祝一杖进球的欢声,萧凤卿忙里偷闲地瞥去一眼,目睹那个英气明艳的女子被众星捧月地簇拥在人群间,他唇角一翘,笑容越发清朗了,高声道:“晏凌,打得好!”
这一声不可谓不雄浑震彻,差不多大半个马球场都能听见。
晏凌循声回头,恰巧撞进萧凤卿晶亮深黑的眼睛,她心尖一烫,随即若无其事地转过脸。
见此情景,晏芊语气怅惘道:“我那个堂姐还真是错有错着,谁能想到风流不羁的宁王爷有朝一日竟然也会被女人收服,这可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晏琇的眼底情不自禁卷起了一团阴霾,念及马上就要施行的计划,她呼吸急促,瞳孔放大,内心深处沸腾着阵阵澎拜热血,紧攥着毬杖的手都不由得发起了颤。
晏凌许久都没这么恣意过,自从远离杭州,她还从不曾如今日这样开怀,宛若飞出了牢笼的小鸟,完完全全享受了一回自由自在的感觉。
球局越来越激烈,晏凌把全副心神都放在了飞旋的毬球上。
一侧目,不知何时起,晏琇居然来到了她旁边。
两个人都骑了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两匹马齐头并进,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有了换衣间的冲突在先,两人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各自错开,清脆的叱马声此起彼伏,两组人的比拼不知不觉演变成两个女人的较量,彼此都憋着一股气力要赢下第二局。
晏琇狠命抽打马臀,她座下的马儿吃痛,顿时人立而起,发出长长的嘶鸣。
晏凌蹙眉,一夹马腹,淡声提醒道:“你这种行为很危险。”
“用不着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晏琇冷声回嘴,示威一般再次在马臀抽下猛力一鞭。
趁着晏凌说话的空当,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了晏凌杖下的毬球,用毬杖圈着毬球往球网急奔,俨然是要带球进网的架势。
段佐带人从半道拦阻,晏琇的马匹在晏凌一丈外的距离被迫逼停,她勒转马头,眼疾手快地揽过毬球欲从上方突击将毬球抛出去,状似是想传球给晏凌身后的同伴。
段佐的反应也特别快,毫不犹豫地伸出毬杖抵挡,本来预备借力打力把毬球勾回来的,然而,两柄毬杖相击,“啪嗒”闷响之后,晏琇的毬杖竟蓦地断成了两截,带有毬钩的那一截不偏不倚地朝晏凌面上掷了过去。
“阿凌!”萧凤卿不假思索地丢掉毬杖向晏凌所在的方向飞奔而来。
这猝不及防的一幕也让高台上的看客勃然色变,纷纷动容。
晏衡本能地从高台一跃而下。
建文帝稍稍拧眉,吩咐邢公公:“去看看怎么回事。”
晏皇后悠然自得地喝着茶,沈淑妃面色焦急,可眼底却无所触动。
温月吟定眸凝着萧凤卿焦急的身影,唇角浅浅扬起。
毬球小巧,没什么重量,毬杖却不然,所用的材料本身就夹杂了铁,兼之人力与风力的作用,那半截兜头砸向晏凌的毬杖挟着雷霆之力风驰电掣地往晏凌这边飞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晏凌当机立断,直接矮身从马上滚落,于是毬杖不歪不斜地刺进了马眼。
“咴——”
红马的哀鸣震耳欲聋,瞎掉一只眼的马爆发了兽类最原始的本能扬蹄冲向前方,段佐等人始料未及,手忙脚乱地控马躲避到一边,他们自顾尚且不暇当然就顾不上晏琇了。
晏琇也慌了神,她六神无主地勒着缰绳狠力抽打马臀,但是她身下的那匹马根本不听她使唤,反而因为痛感和对晏凌坐骑的恐惧而不安地挣扎起来,晏琇吓得魂飞魄散,既害怕晏凌的马会伤到她又惊惧自己的马不受控制,场面混乱到极点,晏琇不出意料地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更悲惨的还在后头,晏凌的马发疯似的冲向晏琇的马,两匹马一追一跑,钉着马掌的八只蹄子相继践踏过晏琇的双腿,腿骨碎裂声被尽数吞噬在喧嚣之中……
少女撕心裂肺的惨叫惊得天上的飞鸟都险些落地,晏琇在地上打滚嘶喊,骨头寸寸粉碎的巨大痛苦让她恨不得自己立刻去死,可上天没有听到她的祈祷,她依旧活着,清醒地活着。
“琇儿!”王氏跌跌撞撞地跑进马球场,见到晏琇血肉模糊的下肢,她立刻崩溃了,大哭着扑到晏琇身边:“琇儿!我可怜的女儿!你怎么样……琇儿,琇儿……”
晏琇疼得神志全无,她艰难地依靠在王氏肩膀,垂眼一看,入目的赫然是一双不成形的断腿,她呆了一息,尔后放声嚎哭,她毁了,她这一生都毁了,谁还会要一个没腿的残废?!
不要说进宫服侍建文帝,就算让她嫁给低贱的贩夫走卒,人家也会嫌死她!
王氏抱着哀恸的晏琇悲痛至极,她无助地望着周围旁观的人:“求求你们帮我找大夫!求求你们了!”
就在这时,邢公公领着两个小內侍匆匆而来,他分开人群,乍一见着晏琇惨绝人寰的模样,他亦是心生不忍地念了句佛号,随后快步走近王氏母女:“王夫人您别急,御医正在赶来的路上。”
邢公公本来还怜悯王氏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不过看到晏琇的惨状,他觉得自己还是闭嘴比较好,免得给了王氏希望又给王氏更大的绝望。
王氏心下稍定,她知道宫中的御医能够生死人肉白骨,只要御医来了,晏琇的腿肯定可以保住,心念电转间,王氏突然恶狠狠地瞪向了蓬头垢面、眸色沉静的晏凌。
“是你!都是你这个贱人还害了我的女儿,你才是罪魁祸首!”王氏破口大骂:“有娘生没娘教的小贱种,你偷听我们母女说话不算,而今又把我女儿害成这副样子,你的心怎么这么毒?你怎么不去死!”
晏凌从容不迫地拍掉身上的灰尘,语调波澜不惊:“你女儿自作自受,与我何干?你女儿都没死,我为何要死?对了,你女儿现在这情况,还真是不如去死,啧,凄惨啊。”
一语出,众人瞥向晏凌的目光都不免有些复杂。
见过嘴毒的,没见过这么嘴毒的。
不管晏琇受伤有无内情,至少晏凌也该看在姓氏的份儿上表达下慰问。
王氏被晏凌气疯了,看到怀中的晏琇因为晏凌的刺激而越发歇斯底里,她嚎了一嗓子,不管不顾地扑到晏凌面前,作势去掐她脖子:“贱人,我杀了你!”
可是——
王氏的手还没碰到晏凌的领口,晏凌也还没真正出手,王氏就倏地如破败的纸风筝飞了出去。
“本王的人,也是你能打的?”萧凤卿将晏凌搂在怀里,一双桃花眼杀机毕现:“邢公公,宫里的御医很闲吗?本王今日把话撂这儿了,谁若敢给这对母女叫御医,便是跟我萧凤卿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