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晞苑中有喜讯传出,却如投石入水,彻底惊破了已经平静许久的晋王府。
莫说秦霁如何懊恼,就连对晋王殿下敬而远之的齐媵人也十分关注这桩事故,这日大开门窗却让心腹阻防耳目靠近,低声与她的乳母议论:“都说柳姬子嗣艰难,怎么会有孕?”
乳母倒并不觉得震惊:“宫寒症虽会造成子嗣艰难,却也并不绝对,调养好了,也有不少治愈之例,再者,柳媵人患有宫寒症一事竟然能被泄露,成为众所周知,这事本身就有蹊跷,王府良医正,守口如瓶是职责之一,更何况柳媵人正值盛宠,田医正将这消息泄露能不担风险?故而老奴猜度着,说不定是柳媵人授意田医正,许她病情原无多么严重,传扬此事,只因避免风头太强成为众矢之的,媵人想想,那年自打这消息传开之后,王妃是否便减弱了几分对那位之忌防戒备?”
“阿媪,你可知有无什么秘药,能神不知鬼不觉导致落胎小产?”齐姬问道。
乳母惊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先是张望一番,这才一把拉住齐姬的手,力度之大,让齐姬连连蹙眉。
“娘子,就算感恩图报,可千万不要卷进这桩事故呀,莫说殿下如此宠爱柳媵人,就算不是,加害亲王子嗣也是死罪,娘子可千万别犯糊涂!”
“阿媪想到哪里去了?”齐姬哭笑不得:“柳媵人若先有了庶长子,固然会对王妃造成一定威胁,但若柳媵人意外小产,王妃立即便会受到怀疑,我是想着,这晋王府里,忌恨柳姬者大有人在,比如任姬,就很有可能暗害柳媵人嫁祸王妃,我是想着如若有这等秘药,先知会一声王妃,让王妃小心堤防着。”
乳母这才松了口气:“当然有许多阴毒手段,不少药物都能导致妇人小产,比如附子、水蛭等等,若加入饮食中被孕妇服下,就是落胎之毒,甚至还有不少香料,让孕妇嗅闻,也可能导致小产……只不过,朝晞苑另设疱厨,想必香料也是柳媵人另外采买配制,旁人想要得逞也难。”
又担心道:“就不知王妃有什么打算,若不愿让柳媵人先产庶子……”
齐姬微微一笑:“在我看来,王妃对柳媵人远远说不上忌恨,王妃仿佛都不怎么在意晋王宠幸,不过是防着柳媵人恃宠而骄贪欲渐大,用了些心机利用任姬制衡,姬妾间那些明争暗斗之事,只要不会闹得影响大局,王妃基本不闻不问,又怎会过于在意庶长子?”
乳母仔细想想,颔首道:“说得也是,毕竟是皇族宗室,爵位继承哪能嫡庶不分?就算庶子为长,只要王妃将来有了嫡子,也不怕柳媵人折腾。”
其实在大周,庶子为长的事倒也常见,多数情况下都不会激生什么混乱,只不过门风清正的家族为了维护正室嫡子的权威,一般不允庶子为长,尤其是继承宗权的长房嫡孙——毕竟若有希望,也许就会滋生贪婪,庶长子若生贪欲,借着年龄优势,便会想方设法压制嫡子,嫡子虽比庶子血统高贵,然而还要讲究个长幼有序,要是背上个不敬兄长的恶名,当然也会引起世人诟病,不利于名声威望。
只不过在皇族,比普通门第更加重视子嗣丰盛,就比如在晋王府,晋王已经二十好几,这样的年龄膝下无子已经算是罕见了,贺烨与十一娘成婚三载,十一娘却没生育嫡子,晋王有了庶长子谁也不能说他破坏规矩,又兼晋王姬媵,出身当然胜过普通门第姬妾,那么姬媵所生庶子,自然也要比普通庶子尊贵,尤其庶长子,份位的确不容小觑。
也正是因为这样,礼律严格规定了王爵之位由嫡长子继承,目的也是防范嫡庶相争。
当然,在王爵之上,关于帝位的继承,有时嫡庶并不能成为储位的绝对条件。
这也是因为一国之君担负重任,倘若昏庸无道,便可能造成社稷崩亡。
又拿贺烨举例,他虽是德宗嫡子,然而当年还是个懵懂小儿,不可能治理国政,要是他为储君,德宗逝后,必然便会造成外戚弄权、权臣逼君等弊病,这也是裴相、王相等力主立长的重要原因。
而在齐姬看来,这时的贺烨虽然不再是懵懂顽童,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晋王府的未来实际是掌握在王妃手中,所以王妃根本不用在意庶长子与柳媵人——就算王妃一直无子,又就算太后最后改变心意放过晋王容其苟活,就算柳媵人之子成为爵位继承人,没有王妃,晋王就是个游手好闲的亲王,这个空头爵位由谁继承有何重要?
齐姬坚信王妃不会那么狭隘,对爵位继承斤斤计较,未雨绸缪到了柳媵人腹中胎儿是男是女还不清楚的情况下,便动手铲除“庶长子”。
正如所说,她担心的是秦孺人与任媵人,会借这个机会一石二鸟。
齐媵人是站在王妃的立场考虑,玄奇的是与什么争宠袭爵一点没有干系的谢媵人却也格外关注这一事态。
她没有与心腹讨论商量,而是在居苑里一盏盏喝起闷酒来,眼睛时而盯向已经渐渐开败的那盆紫菊,眸子里流动的阴云,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
她在妒嫉。
这样的情绪仿佛是突然滋生,又仿佛由来已久。
也不知从何时何事起,谢氏渐渐觉得这样平静有如一潭死水的日子乏味无趣,她开始黯然神伤,而在此之前,发生的是虽然无时无刻不在提警自己,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开始追随那个从来不曾对她正眼相看的男人,她看着传说中暴戾阴沉的晋王,有时高傲目中无人,有时洒脱谈笑无忌,有时温情款款——尤其是在面对柳氏之时!
谢氏开始不断的假设,如果她胆量更大一些,如果她可以不计危险,如果她主动亲近,是否也会如柳氏那般幸运,让那样一个冷漠恣肆又英武俊美的男子,对她宠纵非常,让她光芒四射。
她开始不甘心,不甘心在一个女人最美好最明艳的时光,如此黯淡,如此沉郁,如此小心翼翼颤颤兢兢,她也渴望被人宠爱,渴望引人注目,渴望那样的风光,这么多的渴望像致命毒药,一点点吞食她的理智。
谢氏羡慕婷而,又妒恨婷而。
她开始假设如果她不是出身京兆谢,如果她根本不知道太后的图谋,也像柳氏一般糊里糊涂,毫无保留的去爱慕殿下,同时收获殿下炽烈的宠爱,那样是不是能更加幸福快乐一些?
可她偏偏什么都明白,所以不愿飞蛾扑火,所以害怕被焚为灰烬。
可就算这样小心,这样委屈,保得住一时安宁,今后又会如何呢?
对于将来,谢氏从来都是迷惘的,因为她所能看到的最佳结局,只不过就是这么默默无闻寂寞冷清的活着,回到长安,成为寡妇,也许青灯古佛相伴,也许锦衣玉食的终老。
她曾经以为这样的结局已经很好了,至少不会那么早就凄惨的死去,可是当她听说柳氏有孕,往朝晞苑恭贺时,亲眼目睹婷而的容光焕发,目睹晋王殿下喜不自禁的笑脸,目睹殿下柔情似水的眼睛里,根本没有其余人。
谢氏似乎听见了心里某个信念轰然倒塌的声音,她的内心成为一片废墟,弥漫胸腔的灰尘呛得她想要痛哭一场。
为什么呢?
为什么大家都是晋王妻妾,有的人治政太原成为民心所向,能够如须眉男子一般指点江山,有的人虽然糊里糊涂,却能幸福快乐的受尽宠爱,有的人无才无貌,但至少在内宅还享有颐指气使的权力,有的人野心勃勃,正在向企图目标步步为营。
而自己呢?只能像一个影子般生活,话不敢多说路不敢多走,处心积虑也只不过是争取,行尸走肉得更久一点。
她的一生难道真的就要这么惨淡下去,临了孤孤单单面对死亡降临,到那一日,真的不会后悔莫及?
她好像,已经有些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