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棠没说是还是不是,因为她忽然感觉到,岳城虽然说的很随意,但其实全神贯注地注意她说话。
这种直觉来的突兀,阮棠道:“好几个月相处下来,总会有点了解的。”
岳城道:“今晚要在林子里过夜了,燕王要出手,就不会这么简单,等闹完了我们再出去。”
阮棠听他把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刺杀说成闹,也是无语。
走了没多久,岳城找到一个很浅的山洞,他在周围检查了一下,在地上画了两个符,又用草遮盖上,然后来到洞口,“就睡这里。”
阮棠此时的状态,住宿环境对她来说意义还真不大,她就地一坐,四周绿植环绕,还有种怡人的感觉。
岳城在地上又画了道符,然后拔出一支箭,刚才他藏在身后,阮棠早就看见了,就是不知道用途。很快她就知道了,岳城把箭放在符箓上,羽箭腾空而起,忽然调转方向,猛地朝岳城身上刺去,扑的一下扎进他的腹部。
阮棠低呼一声,从地上跳起来,要去扶他,手穿了个空,“你是不是疯了啊?”
岳城面色发白,踉跄着后跌两步,手扶住石头才撑住身体,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流落,让他看起来极为狼狈。
“伤敌自伤,才不至于惊世骇俗。”他声音略微低哑地解释了一句。
阮棠看着他腹部伤口洇出一圈深色,那是血把衣服给沾湿了。她心里有点说不出来的滋味,有点沉,还有点难受。不光是为这个伤口,还为他殚精竭虑的这份心思。
和十几个刺客厮杀,如果身上完好无损,只怕功劳也要变成灾难。
“就算要去太孙那里邀功,你也不用扎这么狠。”阮棠站在他身边,手足无措,想帮忙又帮不上。要知道古代这种兵器上但凡有点锈渍,就有可能感染夺走人命。
岳城把羽箭折断,粗喘几声之后他就站了起来,缓缓走到洞旁,靠着岩壁坐下。
“站着做什么,坐。”
阮棠走过去,坐在离他不远的位置,“都伤成这样了,你先顾好自己吧。”
岳城瞥她一眼,“你在生气?”
阮棠道:“生什么气?反正是你的伤你的血,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岳城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在阮棠看过来的时候又飞快消失。他对自己的身体很了解,看似严重,但没有伤到肺腑,之所以现在要动手,当然是为了让伤口的时间更吻合,他从不小看任何人,当然也不会去挑战太医验伤的本事。
阮棠虽然嘴里说不急,但时不时还是要去看看岳城腹部的伤口。
血染了一片后就没有继续流,这个时候箭簇留在伤口处不能轻易拔出,不过时间久了有感染的风险。已经憋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阮棠忍不住先开口,“太孙是不是已经回营招来援兵了?”
岳城面如白纸,睁开眼,有一种平时不见的虚弱感,“你倒是笃定刺客杀不了他。”
阮棠道:“你别试探我,之前就和你说了,他还要做四年的皇帝。”
岳城叹了口气,道,“方士之术中有占卜术,能预测天机,不过窥到多少反噬多少,就算有天赋者可以规避一些,但如果是窥测帝位归属,天道一样不会放过。你直接把未来告诉我,没有遭到天谴。你身上生气犹在,是个活人,但用符却查不到你身体的下落。”
听到这里,阮棠一惊,不知道他什么用符探查过她身体的下落。
岳城继续道:“这种情况只有一种术法能达到,通术。你虽然不姓崔,和崔氏也该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吧?”
阮棠没好气的说,“没关系。”
岳城笑了一下,“奇装异服,思想怪异,我原以为你是异族人,现在却想通了一件事。”
“什么事?”阮棠无端紧张起来。
“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岳城说,“岁月或是虚空?”
阮棠不知道这个时代有没有人对时间进行过准确描述,但岳城此刻推断出来的,已经就是事实了。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岳城低笑一声,“原来如此。”
天色渐渐暗下来,树林里显露出阴森可怖的一面。
自从岳城点出她来历后,就没有再说一句话,阮棠也没吭声。静静相对坐了不知道多久。阮棠发现岳城的脸色忽然有些潮红,立刻察觉不对,“你是不是发烧了?”
碰不到岳城,手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连问两遍,岳城才睁开眼,这一次他的目光略显迷离。
“别睡,”阮棠不懂急救,知道的一些常识全来自影视剧,“现在睡着不好,你撑着点。”
岳城凝视她,“死不掉的。”
阮棠心头一股燥郁,无处发泄,她站起来,来回踱了两步,又坐下来,“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据说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才有的特质。你到底想要什么。”
岳城没说话。
阮棠不知道他是不是听进去了。顿了一下,说,“你想做皇帝?”
岳城抬了抬眼皮,眸光凝聚,又变得跟针一样刺人,“不行?”
阮棠已经有了心里预设,但听到他反问,仍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你……”
作者有话说:这几天因为身体原因更的比较少,我马上调整加多更新
第505章
才刚开口,看着岳城的眼睛她却说不下去。
岳城却接着她的话头,“痴心妄想?”
他的脸色很平静,声音却冷的透骨,还有一丝自嘲的笑意。
阮棠别开脸,她刚才想说什么呢,好像正好是这四个字,她还想告诉他,明朝皇帝十六个,从太祖朱元璋到吊死煤山的崇祯,里面绝没有他。可是这话堵在喉咙里,面对他却无法说出来。
天色昏沉,暗色的穹空上并无月亮,只有稀少的星光。即使近在咫尺,也无法看清身边人的脸色。
阮棠见他半天没有声音,只有粗重的呼吸,担心地问,“你还好吗?就没有什么办法叫人过来吗?”
岳城道:“只能等。”
阮棠觉得以他画符的能力,不至于弄不出来一点动静来吸引注意,只不过他不愿意用而已。
她道:“你是不想暴露自己会用方士之术?”
岳城沉默不语。
暗沉无光的树林,近处有叽叽虫鸣,远处还有野兽吼叫,环境中充斥着危险的氛围。阮棠知道岳城刚才已经在周围画了符,但此时无光无热,对一般人来说都是极为难熬,他的腹部还插着半截箭,阮棠觉得心头仿佛有一把火在烧,烤得她心焦难耐,坐立不安。
她头疼地想着,到底是因为他的伤还是因为他刚才暴露的野心?
两人就这样沉默相对,好像谁先说话就输了一样。
阮棠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去看他的伤和脸色。
但到了深夜,周围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阮棠看不清他到底如何,越发的焦躁。
理智告诉她,六百年后还好好的人,一只箭要不了他的性命,可理智归理智,只有她自己知道,看着他强忍着伤痛,她心急如焚,险些就要忍不住流下泪来。
这样难熬的时刻一直持续到天亮,阮棠看到天边曦光透来,立刻去看岳城,只见他已经依在石壁上,身体歪着,苍白无力,再没有平时那般冷峻霸道的样子。
“岳城……”阮棠伸手要扶他,却怎么也碰不到他,心里又酸又痛,眼泪已经忍不住刷地往下掉,“你醒醒,别睡着了。”
任她怎么喊,他都没有反应。
她茫然四顾,四周全是高耸的树木,山路狭窄,难辨方向。就算能辩方向也是无用,她根本不能碰到任何东西,也不能搀扶他。山野茫茫,他们好像被遗弃在这里,可就算彼此相对,他们也隔着千山万水,虚空如梭,根本无法相助。
阮棠咬了咬牙,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一次又一次尝试去触碰他,也只能一次又一次穿过他的身体。无论她多想运用通术或者灵力,都没有任何作用。
“岳城……”她大声地喊。
岳城眉毛轻轻动了动,浑身冰冷,如坠冰窟,腹部的剧痛已经逐渐麻木,他忍地太久,以至于身体都完全不听使唤,耳边听见有喊声,他浑浑噩噩,心想这次的算计可能要落空,真是得不偿失。
“岳城!”
耳边又听到一声。
岳城咬紧牙关,身体重逾千斤,他勉强睁开一条眼缝,看见阮棠一边哭一边去够他的身体,一遍遍不停歇,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用尽力气才抬起一只手,心里忍不住讥笑一下自己,竟还有这么无力的时候。
“别哭。”他声音低的轻不可闻,阮棠把头完全俯下才能听到。他手微微抬了抬,不知想碰什么。
阮棠对上他眼眸深处,那些平时读不懂的,此时好像懂了一些,她的泪水让视线都迷蒙了起来。
忽然一阵马蹄声从远处靠近,她猛地抬头,“……有人来了。”
岳城吐了口气,声音都是哑的,“我还是算对了。”
羽林卫看到倒地的岳城,高喊,“岳将军在这里。”立刻翻身下马检查岳城的身体和呼吸,见他还活着,顿时松了口气,呼唤其他卫士前来帮忙。
阮棠从卫士的脸上看出,昨夜的刺杀没有成功,朱允炆还活着。
其实这本就是历史该有的走向,朱允炆不会有事,可真身处其中之后,阮棠才知道,光是知道历史和身临其境的险境,那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何况——她担忧地看了岳城一眼,他的存在让她对未来也不是那么确定了。
岳城被送到营帐中养伤,朱允炆着太医全力医治,刚把人抬去的时候,朱允炆就来看过岳城,他一脸焦色,那是装也装不出的。
阮棠跟在岳城身后,听到太医说话,才知道朱元璋已经连夜来到此处,刺客的尸身都从树林中抬出,在营外摆了一排,还有两个活口被抓,朱元璋亲自命人去审,没熬过两个时辰,两个刺客先后毙命,口供直指陈友谅之子陈理,陈理已经被流放高丽多年没有消息。
朱元璋见到口供后沉默不语,喜怒难辨。身边人都不敢揣测他的意思。等把猎场搜索完,已经是第二日,再没有其他线索,其中几个刺客长相宽面塌鼻,从面相上看就是高丽人。朱元璋立刻一道旨意传去属国高丽,令严惩陈理,这件事就算审完了。
朱允炆这两日来岳城这里探望的很勤。从太医到卫士都知道,岳城是东宫的救命恩人。
这次朱允炆看过岳城的伤,太医说岳城高烧已退,幸而没有伤到腑脏,接下来静养,以岳城原本的体质,两三个月就可以恢复如初。
朱允炆又嘱咐太医用心,等他走出营帐,看见太祖朱元璋缓步朝这里走来。他行礼,“皇爷爷。”
朱元璋一摆手,道:“你怎么又到此处,猎场还有许多事要善后。”
朱允炆道:“有皇爷爷在这里,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哈)操心的。”
朱元璋不置可否。
皇族之中,只有东宫朱允炆可以用这种亲切的口气与朱元璋说话,朱元璋也从不恼怒,他朝营帐瞥去一眼,“他如何?”
朱允炆道:“高烧刚退,还需要静养。”
朱元璋道:“让太医照看还有什么不放心,不需天天来此,你有礼贤下士这份心不错,也不必太过。君臣有别,不宜远也不宜太近。”
朱允炆皱了下眉头,半晌道:“岳城和他人不同……”
朱元璋骤然沉了脸,身边宦官一见,吓了一跳。祖孙两说话还从没见过皇帝这样的脸色。朱元璋一摆手,屏退左右。众人退开一段距离,给祖孙两个留了单独说话的空间。
“岳城救你是为臣本分,你可以赏他奖他,除此之外,他与其臣子并无分别。”朱元璋缓缓道,“你要紧记这一点。”
“可他是父亲的骨血……”朱允炆艰难道。
朱元璋目光扫过营帐,“此事不许再提,你才是你父亲的嫡长。记住我这句话,日后待他要比其他臣子更提防,此子心机深沉,又善隐忍,你仁慈宽厚,一有不慎就容易被他利用。我本来留他在你身边,是想看看他到底图谋什么,没有异动倒也算了,如果真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他没有说完,但语气冰冷至极。
朱允炆朝朱元璋看去,心里喟叹一声,知道这位皇爷爷虽然看着已经老态龙钟,确仍是择人欲噬的真龙,一发现有什么危险就会露出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