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兹在圆形起居室里打盹。
为了给他一个‘绝对安静不受打扰的’休养环境,绝对保密范围以外的侍从和女仆都被维纶斯和琪安娜清到了外面。行宫本来是依靠魔法运转的,在这个阳光很好的下午,铺着红色地毯,装潢低调华美,摆放着许多书架,花瓶,雕像,小玩意和有许多软垫的沙发的起居室里空无一人。
红发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闭眼似乎睡着了。他穿着养伤时候不太正式的白衬衣和长裤,在那外面裹了一层厚实华美的深棕色披肩。阳光照在他年轻英俊的脸庞上,望上去有一种诸神特有的,混合了人和神两种观感的特质。
洛芙从他的书架上借了一本传记,还书的时候推门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呃……不过比那个还是多了点啥,一左一右一对银发的小孩子悄悄站在睡着的红发青年身边,小心翼翼地踮起脚,拿起他的长发编辫子。见到洛芙,还一脸认真地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
洛芙:呃……
蝴蝶结打的还挺好看。
她犹豫片刻,来都来了,轻手轻脚地进去,把那本传记放回了书架上。
布莱兹眼前的矮桌上也放着几本书,洛芙瞥了一眼,摆在上面的是一本《我的名字是机械师-三十六》,这书她还看过,是一位科技侧穿越老哥写的。不过和敏苏□□亚女士专注于情感领域不同,这个作者是个,啊,工业党。
这书旁边还放着个小型金属模型,洛芙看了两眼,以她前世大学只上了两年(就被迫去世)的(二十年过去没有应用基本都还给老师的)理工知识,感觉很像个内燃机。上面铭刻了适应魔法世界底层规则的疏导铭文,再下面是一堆内燃机应用理论的纸。
等等,三十六?
她记得这套书之前不久才出了三十五,这么快三十六就跑到布莱兹桌上了?
她看着红发,眼神诡异起来:看不出来啊……这家伙,还追更。那这个内燃机和应用报告是什么,统治级别的手办吗?
修和安歌给红发一边扎了一条长长的麻花辫,想去再拿一条丝带的时候,小孩子笨笨拙拙地碰到了布莱兹。
红发睁开眼,眼底还有片刻的辉光流过。他花了点时间搞明白自己的头发和两个孩子都发生了什么,继而对上了眼前的洛芙。
沉默持续了大概四五秒,布莱兹一只手飞快拆开辫子,同时把他前任的一对双胞胎孩子轰了出去。
洛芙心里都快要笑死:“您,啊,这样不设防,也不怕我对您不利?”
布莱兹飞快地把头发拆开,缎带凌空销毁,恢复了他一头潇洒红发的样子,答的漫不经心:“那你不是很过分。我把你当后辈,你竟然想害我?”
洛芙看他这样,就知道这家伙实际上已经恢复到很能打的程度了。虽然他动弹可能还是飙血,但在飚死自己之前乱杀一大片问题不大。
想着想着,她的眼神又开始不由自主地瞟向了那个小型内燃机手办。
“看着眼熟?可惜他和你不是一起来的。”布莱兹说,他虽然能乱杀,但该飙血也还是飙血,保持着本来的姿势坐在那里,躯干并不方便动弹,“年轻人还想在我们这里烧热水,还挺有才华,自己解决了魔力疏导的问题。可惜我们这个世界膨胀系数普遍不够,热水怕是烧不了了。”
有布莱兹兜底,洛芙问的时候就没过脑子:“那个您不能改吗?”
“可以,但你知道我们现有的多少理论参数要改,民间的烟囱和加热容器会炸膛灌气吗?”布莱兹用一种看傻瓜的眼神看她,立即就让洛芙羞愧起来了,“我们魔法文明有自己的发展道路,没必要为了一种好的别人的初步设计就放弃自己的。”
“这些想法很有趣,机械院愿意接受他们,并且星土机械研究院也愿意给他们——在获得了必要的常识教育以后——一个恰当的职位,如果他们愿意接受的话。”
“别管那些了,技术发展需要机遇和很多人的智慧积累,操心没用。”他挥手让面前矮桌上摆放的东西消失,指了指面前的沙发:“坐。”
洛芙意识到这是一场她送上门的谈话,说起来大都这件事出发以后她还没有和布莱兹谈过,坐了下来,不算惊讶但有点忐忑。
“你的幻视和睡眠,有好转吗?”布莱兹问道。
这是一个蛮严肃的问题,算是项玉上身的后遗症。和项玉比起来,洛芙只是凡人,她把身体借给项玉,经受的不只是精神冲击,还有人格和记忆方面的影响。洛芙必须留在这里不能回辉耀也是因为塔尔维亚在慢慢帮她调整这种状况,加深对两个人格的分隔魔法,好在这种融合还没有真正开始,一切都还是可逆的。
“最近好多了。”她答道,看了看这间圆形起居室。
行宫的这部分历史似乎十分古老,古老到可以追溯到上一代阿尔伯特时期。那时候项玉还活着。之前一段时间,十分偶尔的,她可以通过眼前的景象看到一千多年以前在同样地点发生的片段。
“你看到什么了?”布莱兹问道。
洛芙愣了一下。
她还真的看到过一些什么。但并不是值得纪念的好事。就在这个圆形的有很多落地窗的房间里,她见到过项玉和阿尔伯特的对话。
“有一点点……”她环顾四周,“项玉当年问阿尔伯特尊陛下是不是喜欢了一位女士。他否认了,并且对自己的未来并不看好。项玉说希望他别太悲观……就这些。”
他身体并不好,恐怕难以展开神性本相释放完整的力量。虽然终末之战诸神把他甩了出去,但恶魔进攻大都的时候还是没保住。现在看来,他当时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否认了喜欢那位女士的说法。而项玉他们当时还在试图保护他。
没有然后了,从那两个孩子看来,阿尔伯特最后还是和他后来的神后在一起了,但也像他估计的那样,他没有幸存下来。项玉想保他,也没有保成,说实话,以终末之战后期那个穷尽一切力量的紧张态势,这件事希望并不很大。
布莱兹显然比她清楚一万倍当时发生了什么,他想了想,嗤嗤笑道:“陷入爱情的家伙都是白痴,爱上凡人的更是如此。”
洛芙不敢接这个话。
“你应该也知道自己的情况,我很感激你愿意为了我使用项玉的力量,你们互相侵蚀的情况这次被遏制住了。但你要记得,你的力量在变强,项玉通过你使用的力量也就越强,那会让你更快地接近临界点。”他对洛芙说道,“如果你们跨过了临界点,你们的人格和记忆会倾向于融合而不是分离,时间开始倒转,就算是我们能帮助的也有限。你们现在已经离那不远了。”
洛芙想了想,点头:“我知道了,只要不再遇到这次这样的事,我不会再用她的力量了。还要拜托您把我身上的保护魔法加固一下,稍微弥补一下我的自保能力。”
她这么说,倒是布莱兹好奇起来。红发眨眨眼,问道:“你……下次还打算来?”
洛芙也好奇:“您……不希望我这样做?”
布莱兹嗤嗤笑起来:“那倒没有。好吧,过几天他们过来的时候我让他们加固一下你身上的保护。”
洛芙看着他,逐渐眯起了眼睛,觉得这个人有问题。
“有个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别问。”布莱兹干脆利落,“问就是别问。”
洛芙瞪着他,她不,她偏要问:“您那个时候,是真的要碎了吧?我是说,物质身体的崩溃。您对这个结局有所预见,但好像并不懊恼或者后怕?”
“因为我们要杀格莱西亚,他也想杀我们,杀来杀去的有战损不是很正常。”红发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洛芙,“这个世界上没有鲨人不许别人反抗的道理。你怎么回事?这种白痴问题都能让你问出口?”
洛芙:??????
一时之间她分不清布莱兹是在搞事还是在骂人。
“呃……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展现虚弱让梦魇战略误判是计划的一部分,”她谨慎地从新措辞,“那您之前应该对情况有所察觉吧……”
“有。”布莱兹答道,“但这和刚才的问题有什么区别吗?”
洛芙看了他一会,目光扭曲。
好像……是没有什么不同。
不对,“那如果搞砸了大都不就没了?”她超级震惊,“这样能用来搞,老话不是说吗?真正重要的东西不应该放在老鼠可以轻易打碎的地方??”
“大都不会完蛋。”布莱兹吃吃笑,看小姑娘急眼似乎很大地娱乐了他,“最多我完蛋,放心吧,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
洛芙不急眼了。
她看着布莱兹,就好像在认识一个全新的什么东西,而这个全新的东西事实上是她早就知道的。同时感觉自己心里刚刚鼓起来的一股气悄无声息地泄了下去。
“你不应该不理解。”布莱兹说道,倒是还挺好奇挺好玩的,“你以为‘我们’,诸神这个概念代表着什么?”
洛芙看着他。
她确实思考过一阵子这个问题,因为在一个纯粹的符合正常事物发展规律的世界里,诸神这么无私奉献互相信任其实是一种比较小概率的事件。更大的可能是大家都像两次黑暗年代和自由领一样撕来扯去,不得安生。
这当然对任何人都不好,但现在的社会体制需要诸神上层的一致和信任,在他们任何一个都能随便毁灭整个文明的情况下,这信任实在难得,是踩在脸上的囚徒困境。而且它甚至还能带来一个后续的问题,即继承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么,洛芙问了问自己,诸神到底是个什么?
他们是世界权柄的持有人,可以肆意更改世间一切规则,可以扭曲过去修改未来,调整气候,修改物理和魔法参数,改变类似于洛芙前世潮汐洋流一样的魔力潮汐和动态魔力平衡系统。但与此同时,他们是文明的庇护者,轻易不能动用这种力量。
他们可以毁灭世界,但又需要维持人性。在神殿和皇座上摆上普照四方的神像,自己溜出来扮成普通人在外面唱歌跳舞。超凡信任他们,效忠于他们,但不效忠的散人和从前的自由领他们也不管。他们可以毁灭彼此,或者起码搞点事情不来救援,但洛芙看他们互信的程度几乎都快比得上凡人和他们的亲爹妈,甚至比那都夸张,因为凡人和爹妈还有家产可以争,会偏心,会吵架。
有点……矛盾。
她看向布莱兹。
“好吧,看来之前塔尔没有和你讲过。”红发懂了,倒也不责怪什么,“算了,这对于凡人来说倒还真不是那么烂大街的知识。”
“我们和世界的命运是绑在一起的。”布莱兹说道,“我们选择权柄,权柄选择我们。我们取得权柄,世界也就能拿到我们的一部分。我们和世界本质为一,这个概念会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们,让我们庇护文明,并且从概念上就无法互相伤害。这种联系一旦建立无法活着解绑,所以我们保护世界和文明,也是在保护自己。”
“当然了,文明发展对我们来说是有好处的。”他挥了挥手,示意洛芙看周围的书,“文明的结晶很有意思。住在有供暖和制冷系统的房子里,不比山洞好吗?漫长的生命中,这会给我们增添很多惊喜和乐趣。”
真的吗?洛芙怀疑地看着他:那和你为了这个计划差点把自己的一半搞崩溃怎么说?
“在这个基础上,如果有必要,我们会做有必要的事情。”布莱兹说道,嘲弄地笑起来,“我知道有些短寿的凡人会在要命的事情上轮流推诿谁去牺牲,但我们不会这么做。把目光放长远,这种推诿躲避导致错过时机结果恶化,结果只会是大家一起死。所以理智的做法是,轮到谁是谁,轮上了也别抱怨,这样结局的时候还能留点体面。”
他环顾这个铺了红色地毯摆了许多书架的圆形起居室:“你知道当年,也是在这里,阿尔伯特就坐在我现在的这个位置,和我说过同样的话。”
“他说他确实身体不好,受到很多人的照顾。其他人没有因为他身体不好就先推他去死,但正因为如此,他不能因为自己身体不好就得到不能先死的特权。所以如果他死在大都,让我也别太惊讶。”布莱兹看着窗外,天气很好,窗外的枫树红橙橙的,“只是我猜他没想到米莉菲斯怀孕了,唉,还是双胞胎,最后跟着他一起去了。”
布莱兹说完了。
洛芙看着他。
她不得不开始理解一个事实,即诸神的三观确实和普通人一样。说他们思想觉悟高也行,说他们被神性多少影响了脑子也行,总之……
好吧,很符合一贯以来这帮人给她留下的印象。
“其实,您知道吗,如果是凡人,在这种时候做的很可能不是迎着已知的结局向前,而是畏缩推诿,等一个志愿者,如果等不到就干脆拉着大家一起死。”她苦笑起来,“我,唉,我思想道德水平有待提高,我会努力的。”
“所以他们永远只是凡人啊。”布莱兹面无表情,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特别是自由领那帮废物,死到临头还在盯着自己小窝里的那点垃圾,活该被社会淘汰。”
呃……行吧 。
“至于你。”红发看着她,笑得很嘲讽,“过了这么久,你不会还以为你的继承人位置是批发工业品送的吧?”
洛芙真的惊了:“不……不是吗?”
“你多问几次这样的问题,可能就是了。”布莱兹讽刺道,“你十五岁的时候被项玉选择为继承人,或许有事急从权的成分在内。但你成年以后我们认可了你,你没有意识到这之间的时间跨度有点大吗?”
嘶。
对吼。
她正式被诸神承认是十七岁成年礼在央都的新年晚会,当时主要是亲爹想要坐实她王储的身份。可事后看来,那一次会面事实上是对她继承人身份的认可,继承人该有的待遇也陆陆续续的安排上了,虽然洛芙很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一个标准的配额,比如布莱兹,基本只会打钱。
布莱兹看起来对她的智力水平相当担忧,洛芙作为一个年轻的宝宝不和他这种老怪物计较,就当没看见。她思索起来,红发都这么贴脸暗示了,很快意识到在这个时间跨度里发生了什么。
“是因为我做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或是展现了某种特质吗?”
“我差点就以为你真的傻了。”红发不咸不淡地说道,洛芙看着他,很惋惜,好好一个人,可惜长了张嘴,“是啊,你做了一个选择。当时塔尔和琼让紫芫去接你,给你两个选项,你还记得吧?”
记得啊。
两个选项,其中一个选项,是顶着一个超凡加一个上神父子组合的追杀,由紫芫护送她逃命到央都,以激活大都方面的事件。
另一个选项,则是什么都不做,苟在有很多保护魔法的辉耀王都。对面的两个超凡眼看追杀不成,可能会对附近保护措施不那么到位的凡人世界泄愤。
洛芙当时选了第一个,她相信诸神和紫芫,也难以坐视大量无辜平民因此伤亡。
“因为那个?”她真的惊了,老实讲,这么多年,她都不知道自己作为继承人是因为那个选择才被认可的。当时她以为诸神这边装模作样,写上了第二个选项,但并不让她选来着。
“因为那个。”红发笑起来,“你还记得我说的吧,权柄和继承人是互相选择的。‘肯为了更大的利益牺牲较小的,尽管这被牺牲的部分可能对你来说更重要’这就是权柄选人的标准。我知道它很吃屎,而且你也菜的不得了,或许并不是最优选。不过既然上一任大家长选了你,而且你也表现出了至少合格的特质,那么你就是了。虽然弱点,笨了一点,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我们也认了。”
谢了……虽然她不太聪明的样子,真是委屈您了啊。
红发说了许多话,到底有伤在身,有点累了。洛芙想着起身告辞,又想起最后一件事来。
“其实您对其他大家长,对文明,并不是没有感情的,对吧?”她问道,“虽然您说的那么功利,什么无法互相伤害,本质为一,文明好您才好,但并不是没有一点感情因素在的,是吗?”
“我冷酷无情。”布莱兹面无表情,“是个杀手,谢谢。”
洛芙看着他,面无表情,内心没有一丝丝波动。
您就演,就硬演。
“客观现实和理智考量让我们的世界形成了这样的顶层格局。这是利益最大化的选择,也是既成事实。”红发最后还是给了解答,尽管洛芙怀疑她的智商在他这里算是挂了号了,“但这只是现在世界顶层结构形成的原因,和我们的个人感受没有关系。”
这么多年下来,他们作为人爬到这样的位置,也庇护,也赐福,有朋友,有下属,默契合作,交托后背。不能互相伤害而选择了互相帮助的最优解,反而建立了人人满意谁也不想打破的互信体系。文明在时间的长河里慢慢前进,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凝聚了每一代他们看着成长的凡人的智慧结晶。
“你这个智商。”红发看着洛芙,特别诚恳地说道,“我觉得,其实继承人是可以放弃的,要不你还是提出一个申请,现在开始准备准备回家养猪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