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臣跟着公公进宫面圣,皇帝在屏风后的床榻上,破风般的呼吸声甚至在门外都清晰可闻。
门被推开,空气中飘着时隐时现的腐|败之气。
“嗬......咳咳,”皇帝艰难地从榻上被公公扶起来,“陆爱卿......”
皇帝脸色很差,但精神还不错,陆文臣只看了皇帝几眼就低头拱手,心暗暗道:“没想到皇帝的身子已经如此羸弱了。”
“平身吧。”皇帝已然坐正。
“陆爱卿,朕的身子你也看见了......”皇帝的声音沙哑到几乎是低语。
陆文臣担忧道:“太医怎么说?”
“暂时吊着命罢了。”皇帝笑了两声,又惊天动地地咳起来。
陆文臣低头不语。
“陆爱卿,朕此次唤你来是想和你说几句心里话。”皇帝停了一下,似乎是在想如何开口。
“朕十五岁登基,十七岁改革旧制,那时朝中皆是一片反对之声,只有你,陆爱卿,一直簇拥新政。朕做了一辈子皇帝,可以摸着心口说朕对得起天下人。”
陆文臣摸不清皇帝究竟想说什么,眼珠子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转了转,道:“陛下是位明君。”
皇帝勾了下灰白的嘴角:“明君?朕当真在陆爱卿心中有如此高的评价吗?”
皇帝眼尾皱起几条深沟,陆文臣拱手道:“臣只是平心而论。”
“陆爱卿,”皇帝咳了一声,“你一直谨言慎行,做事有分寸,做人有远见,朕的江山有一半是你的功劳。”
“陛下谬赞了。”
“可朕却把你的独子派去出征边境。”
陆文臣浑身一震,手指打着颤,上面又传来低哑的声音。
“你怨恨朕吗?”
陆文臣嗓子干涩,硬生生挤出几个字:“身为臣子,本就该为陛下万死不辞。”
“爱卿当真如此想吗?”皇帝的嗓子里发出声响,陆文臣分不清那是笑还是咳嗽。
沉默,良久的沉默,就在陆文臣想好说辞时,皇帝又说道:“陆爱卿说朕是明君,明君二字暂且不说,但朕知晓朕并非什么君子。”
“可能是朕这辈子亏心事做得太多,连睡一觉都怕夜半鬼敲门,看看朕现在的样子......上天是来惩罚朕了。”
陆文臣垂头道:“陛下一心为国为民,上天定会为滇国降下福祉......”
皇帝哼哧着笑了一声,“陆爱卿,你倒是对得起我方才那番夸赞。”
陆文臣眉头紧锁,伴君如伴虎,这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力他早就炉火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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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场捷报是在清晨送到都城的,危机仿佛已经解除,城中的百姓几乎都觉得这场战争十拿九稳,最后定当反败为胜,因此没有人再为边疆的战况担忧,当然这其中是除去了陆文臣和皇帝以外。
这几日陆文臣总是睡不安稳,好像总有什么东西会在睡梦中钻入他的梦境,他时常冷汗津津地醒来,戚氏原就吊起来的心经此一事愈发惴惴不安。
镇国公战死的消息来得很突然,打了城中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镇国公战死,副将陆邪失踪,十万军队全军覆没。
说是失踪,其实是因为没有找到尸首,战场上刀剑无眼,尸首遍地,这个人的手连着另一个人的身子,有时连个全尸都难以凑全,这些尸体往往都会在边境掩埋,那些能够被运回来的,都是可以确定身份的人。
这样前后的落差使得恐慌的气氛像一颗突然炸裂的□□,顿时弥漫了都城。
镇国公府一夜之间被黑白覆盖,鬼魅般的微风卷着滞留在地上零星的纸钱,灵堂内跪着一个人,身形消瘦,身着缟素,披麻戴孝。
姜灵紧抿着唇,双眼无神地盯着面前那火舌跳跃的火盆。
意外吗?其实也不意外,古来征战几人回?他爹的性子他是知晓的,战场是他的远方亦是他的归宿,或许这对镇国公而言是最好的结局。
那副棺椁没人敢打开,从战场上运回来的遗容一般不会太好看,况且从边疆运回都城,少说也要两个月,虽然还是春寒料峭的季节,但里面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谁都不敢去窥探。
双膝前的火盆中堆着灰,里面飘着几点不起眼的星火,一阵风吹来,死灰几乎要复燃。姜灵缓缓起身,双膝微微发麻,他猛地站起身形有一瞬不稳,然后毫无征兆地像旁边倒去,原本低头悲怆的小厮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少爷,您要不坐一会儿吧?您这样......”
“不必,”姜灵扶着额头,在寒气还未散尽的季节额头却渗出了密密地薄汗,他靠着小厮手臂的力量才勉强撑起身子,气息紊乱,“出殡吧,别耽误了时辰。”
街上一片萧肃,没有行人,也没有人打开店门,自从镇国公战死的消息传至都城,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都城内的人纷纷外逃,不愿离去或者不能离去的人全都躲在家中,闭门不出。
姜灵手里捧着镇国公的牌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几乎在一夜之间,两个最亲近的人都离他而去,他恍恍惚惚地像是在做梦,可是那梦好像永远不会醒。
陆文臣和戚氏也来了,他们跟在姜灵后面,亦是身着缟素,跟着送葬的队伍缓行。
镇国公是战死的,皇上下旨厚葬,因此这场丧礼反而比镇国公出征时都还要隆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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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都城最后一场雪落完,幽族人的军队也到达了滇国都城门下。
马背上的幽族人望着城墙上昂首挺胸的士兵,嘴边带着必胜的笑意,透过严密的铠甲可以看清幽族人那如饿狼般的双眼,倘若现下是黑夜,那双眼睛估计是幽绿色的。
滇国大势已去,城中人心知肚明,可仍旧有人不肯放弃这片故土,虽是少数,但这些少数却是这个摇摇欲坠的国家的最后一道防线。
两兵交锋,兴许人在生死面前总有能力挣扎一翻,自第一支射出,宣告两军交战的那一刻起,城内的士兵已经坚守了三日。
这三日几乎是用城墙上士兵的尸体堆积出来的。
一日,一位男子趁乱爬上了城墙,他头发打着撂,面色如菜,双眼充血死盯着城下那一片乌泱,可动作却是灵活,三两下便攀上了城墙,他那破洞漏风的衣服松垮垮地挂在上身。
所有人都忙着对付城下那群虎视眈眈之人,没有人注意到他,直到一声暴喝响起,几乎是盖过了刀锋箭羽交织的声音,惊醒了好些人。
下一刻城墙上的士兵便眼睁睁地看着一把利剑直直地向幽族最前方的首领刺去,没有人想到会有此变故,首领也只来得及微微侧脸,那利剑便以破风之势钉入他的肩胛内。
首领闷哼一声,双腿撑着没有从马上摔下去,他忍着痛闭了下眼,再抬起来时双眼内是压制不住的怒火,那双秃鹫一般的眼神随着一波势不可挡的箭羽射向都城的城墙上。
一切发生地太快,那投剑之人刺中首领后仍旧站在城墙上,静静地注视着首领喷洒出来的鲜血和幽族人的愤怒,他那枯槁狼狈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愉悦的表情,这表情落在幽族首领眼中,像是有人勾了勾心中的火,怒火一瞬便蹿地更高。
士兵想去拉那人,却已经来不及了,眼前几道残影闪过,耳畔是箭羽插入血肉的声音,敌军的箭羽刹那便将那人射成了筛子,一个士兵只来得及碰到他的一片衣角,可那片衣角也早已不堪重负,稍一撕扯便裂开了。
一声□□撞击地面的声音,士兵们有一刻安静,随后便是爆发般地战火,铺天盖地将这片国土席卷地满目疮痍。
那人的一剑为滇国争取了最后两日的时间,当城门被攻破,幽族人踏着横尸片野进入都城时城中的人几乎已经跑光了。
能逃的都逃了,只有被父母迫不得已丢下的孩童还在狼藉的街道上坐着,看着也是奄奄一息。
幽族首领的肩胛上裹着染血的纱布,虽然负伤,但脸上仍旧是胜利者的愉悦。
首领看了一眼那奄奄一息的孩童,又侧首给身边的副首领一个眼神。
副首领立即会意,上前的同时从腰间抽出一把砍刀,刀尖在阳光下闪烁,副首领蹲下来,从怀中掏出一壶水和用白布裹着的一块肉。
砍刀削肉很锋利,副首领喂了那孩童一口水,又割了几片肉放在他嘴边,然后将刀收起来,转身回到了军队。
是死是活,全看那孩子的造化了,这便是入侵者最大的仁慈。
幽族首领没再看那孩童一眼,军队踏着沉闷的响声向城中央的皇宫移去。
皇宫内早已没了宫人了踪迹,平日里那辉煌不可侵犯的龙椅上倒着被人丢弃的衣物和饰品。
寝殿内没有皇帝和皇后的身影,最后幽族人在祭坛前发现了他们的尸体。
皇帝胸口处有一个血窟窿,皇后倒在皇帝身上,脖颈处鲜血泊泊地流着,在地面形成了一片血洼。
二人身边还有一把染血的剑,幽族人将它拿在手中看了几眼,发现那是皇帝的佩剑,看来皇帝自|杀了以后,皇后便举剑追随而去。
祭坛下便是皇陵 ,他们死在这里倒是省了许多麻烦。
幽族人将皇帝和皇后二人的尸身简单收敛,待城中整修一番后便将他们草草葬到了皇陵中。
极为简陋的丧礼,连平常人家都比不上,这二人的一生就此告终。
偌大的都城被破坏地如同一片废墟,当城中渐渐有了生机时,滇国外逃的百姓便都有了回城的想法。
幽族人并未阻拦,但种族之间的歧视偏见,以及胜利者对失败者的蔑视都让滇国遗民在回到都城后的生活充满艰难。
有人选择永远离开故土,有人选择在故土苟且偷生。
这日正午,一个白衣道人风尘仆仆地从城外走来,他脸上留着明显的风沙的痕迹,嘴唇干枯而苍白,看起来十分落魄,可那双眼却是十分明亮,仿佛在黑夜中也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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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要讲姜灵、陆邪还有魏倾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