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从师父那拿来的刀,她从前多是用来烤肉杀鱼之类,如今拿出来,隐约好像还有一点点烧烤味。辛秀就提着这烧烤味的刀,悄无声息走到那几个醉倒的小妖怪身后,手起刀落,一刀一个,全都剁了两截,好几颗脑袋落在地上后就变成了原型,是几个黄鼠花鸡。
刀上那点隐约的烧烤香,被血腥气覆盖。
收回刀重新背上老五往外走,“大姐先收点利息,等日后再打到他们老巢,一个个算账。”
辛秀平时不忍气,要是忍了,他日定要加倍讨回来。
背着老五走在护法殿,撞上一个提着盒子往这边走的男人,男人一见她背后的老五,马上就要张口大叫,辛秀一脚踢上他的嘴,将他踢倒在一边。男人手上那盒子一下子也撒了,露出里面的空盘子和好几把小刀。
辛秀原本都走出去几步了,瞧见那小刀和盘子,立刻明白,这人大约就是去剔老五的。脚下一转又折回来,踩住那男人的脸,盯着他的眼睛和他对视。
她的眼睛是黑色,但是现在正慢慢地透出点莹莹的碧绿,让她的面容看上去有两分妖异。辛秀感到双眼发热,自然而然有种明悟,将灵气汇聚到双眼,她望着那男人,见他目光放空,便开口道:“把那边的刀子拿起来,剔掉你自己手上的肉。”
男人果真拿起刀开始片肉。
辛秀寻了个方向离开,心道,师父这是给她好大一个惊喜,眼睛失明一次后竟还因祸得福了,不仅能直接看穿那些小妖真身,还能迷惑凡人,就是不知道对道行深一点的妖怪有没有影响。
知道自己的眼睛如今还能这么用后,辛秀找到护法宫里两个护卫,迷惑他们,让他们赶着护法宫里的马车,就在那些守门护卫的眼皮子底下将她送了出去。
辛秀带着个伤号,多少还是有顾虑,没有在这里多停留,直接将自己的飞车二代拿出来,飞过这片疫区。
先前她过来时,路边就有很多废弃村落,辛秀找了间还算干净的青砖瓦房,把老五安排进去,又把熊猫叮当放出来给自己打下手帮忙,先给老五处理了腿上的伤。
他这腿,应当是被人砍断了,没有了脚,腿上的肉以后还能长起来,但这脚……恐怕和老二的手臂一样,暂时是没办法了。
像这样的肢体残缺,原本的肢体已经没了,如果硬装上不合适的肢体,恐怕对修行有碍,四肢本是相连,灵脉也是相连,不是随便什么都可以配上。
若非如此,她会挨个去把那护法麾下一群妖魔鬼怪和走狗的腿全都斩下来,一双双给老五试,看他喜欢哪一对就装哪一对。
辛秀处理完伤口,看着弟弟那张惨白小脸,越想越生气,气到走去厨房砍了一顿柴,大腿粗的柴砍了个十八截十二块,这才略消了消气,抱着柴塞进灶膛做饭。
不管怎么样,先等人醒了,吃点东西恢复些体力。
老五醒来的时候,感觉阳光有一点刺眼,他恍惚看了一眼窗户,那窗户大开,外头一棵树叶子油绿,枝头上还站着两只鸟,正歪着脑袋往里瞅,发出啾啾的叫声。
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哪,迟钝地一扭头,瞧见床边的小桌上坐着个人,抱着个碗在嗦面条,香味非常浓郁。
老五下意识开口说:“好香啊……是卤肉面……”
然后他才看清了那是大姐,同时记忆回笼,想起之前昏过去之前,好像是见到大姐了。他还以为是做梦,大姐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呢。
辛秀敲了敲碗,老五看着她,眼睛一热,忽然眼泪就涌出来了,哽咽地喊了声:“大姐。”
辛秀放下碗:“哭什么,想吃我马上给你下一碗就是了,还有卤蛋。”
老五都在这躺三天了,她守着他顺带鼓捣了不少吃的。要治愈心灵上的伤害,肯定要用好吃的,瞧他被人关在那,肯定也没什么吃的。
吃了一碗热腾腾的面,老五的眼睛还是红的,辛秀翘着二郎腿在床边等着,见他吃完了,才丢下手里的桃核,靠着桌沿和他聊天:“说说,你这是怎么回事?”
老五的任务是在人间救活一百人,辛秀虽然觉得不容易,但也没想到他能把自己弄成这个凄惨的模样。
“你出山时,景成子师叔没给过你什么救命宝贝吗?”
老五低头:“师父给了我一枚生机丹。”这丹药是给他救命用的。
辛秀其实是知晓的,蜀陵那么多师叔师伯,他们教徒弟的方式各不相同,不是所有人都像她师父申屠郁那般护犊子,她有点什么事就马上赶来给她撑腰,顺便给她各种法宝怕她路上被人欺负。
她师父这样是极少数,大多数师父都并不会去管徒弟入世后会遇到什么,更没有什么遇到危险发信号求助找长辈帮忙救命的机制。她们那么多的师兄师姐,哪一个没经历过磨难,陨落的蜀陵弟子也不在少数。
这一次,她若不是恰好过来管了这闲事,老五说不好就要死在这里了。
辛秀:“所以,我猜那生机丹,你肯定不是自己用,给别人用了吧?”
老五乖乖点头:“嗯,我遇上一个身患恶疾的少年,我的医术还不行,救不了他,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所以给他了。”
辛秀一点都不意外,老五就是这种性格。
“那你是怎么被那泥龙护法抓住的?”
这回老五沉默了,好像难以接受,别过了头。
辛秀踢了踢床沿:“说。”
老五仿佛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拽着身上的被子,看着特别像辛秀见过的邻居家小胖子,那小胖子每回惹他妈生气,被数落的时候就是这种神情。
“我到了这里,发现这里有瘟疫肆虐,就留下来想救人,我配了暂时抑制病情的药方,但是发现要根除,需要先除掉这里的疫鬼……大家觉得杀了疫鬼,会惹来更大的灾难,不肯听我的,后来他们见我用生机丹救了小佟,就要我用同样的办法救他们的亲人,可我只有一枚生机丹,没有办法,他们便觉得我是故意不肯救人。”
老五想起那些疯狂的人,他们发现哭求无用后,就走上另一个极端,对他举起了刀。
‘他会仙术,不是神仙吗,我听说那些传说里,神仙肉吃了长生不老,肯定也能治病!’
‘怕什么,反正都是要死,既然他不肯救我们,我们就自己救自己!’
曾经憨厚笑着喊他神仙,请他去家里吃饭的汉子为了妻儿;曾给他送过瓜果,声称要给他建个小庙供奉让他哭笑不得的年轻人……在疫病和死亡的威胁下,为了自己和亲人能活下去,在有人领头的时候,一起站出来对他举起了刀。
辛秀:“你不要告诉我你打不过他们。”
老五:“……他们太过疯狂,我要是对他们动手,一定会死人。”
辛秀:“所以你站在那让他们打?”
老五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我跑了。”
只是,他当时受了伤,没走远,遇上最开始让他借宿的好心老妇人。老妇人悄悄把他带回家,说让他暂时躲在家里,结果却叫上人偷袭,砍掉了他的双腿。如果不是小佟把他带出来,他可能在那里就被他们吃掉了。
真是好一出贪心不足,恩将仇报。哪怕辛秀自己出门在外,不知看过多少这样野蛮荒诞的事,到今日她还是会为了这种事愤怒。
辛秀听得面无表情,问:“最后你又是怎么被那什么护法抓住的?”
老五:“他们砍了我的双腿,染了疫病的人就痊愈了,他们担心我报复,将此事报给了金刚天王菩萨庙。”
之后那些吃人妖怪当然就是过来把他抓住,真把他当做神仙肉论片给卖了。
辛秀听吧,点点头站起来。
老五忙道:“大姐,你、你去做什么?”
“去给你买一架轮椅,顺带找个人来照顾你。”
见她生气,老五什么都不敢多说。
天将将黑下来时,辛秀才端着一把木质轮椅回来,身后还跟着个忐忑的少年,朝床上的老五努了努嘴,“怎么样,这个是你说的神仙吗?”
那忐忑少年,正是辛秀之前在护法宫旁边顺手救了一次的少年,也恰好是老五口中的小佟。
两厢见了面,都是喜出望外。
辛秀坐在一边,等小佟高高兴兴和神仙哥哥说完话出去,她才语气随意地对老五道:“你的任务是救活一百人吧,是不是已经救活了十几个了?”
老五点头。那十几个,几乎都是那些吃了他的肉痊愈的人。
辛秀淡淡道:“那你这任务可能清零了,重新开始吧。”
老五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忽而瞧见她鞋面上一道鲜血痕迹,眼睛慢慢瞪大了。
第65章
老五愣愣地看了她很久,辛秀都以为他要傻傻问一句“大姐你是不是杀人了”,结果却见他一言不发,眼里忽然漫上了眼泪,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辛秀:“……”
老五:“对不起!大姐……呜呜对不起!”
他们从前在盆中天的时候,摸爬滚打,老五有一次从树上摔下来疼的脚好几天走不动路,他也没掉过一颗眼泪,不敢给他们添麻烦,辛秀还是第一次看他哭成这个天昏地暗的模样,鼻涕都出来了。
辛秀给他递了块手巾:“把鼻涕擦擦。”
老五哭过那一阵,辛秀问他:“你在这跟我说什么对不起?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救人不是错,别人伤害你也不是你的错,不许说对不起。”
或许是因为从前做过乞丐,有被人抛弃的经历,老五的性格又挺软,就有个毛病,不管在哪里,都下意识想要去讨好别人,不希望让人不愉快,期盼着其他人都更喜欢他不要抛弃他,为此他就会一直委屈自己。
这样的人,如果一直生活在世外桃源,可能是个大家都喜欢的好人,但若是身处人间,必定过得无比辛苦。
老五抓着手巾看她:“对不起……我让大姐去做了不喜欢的事。”
辛秀没想到他是这个逻辑,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狠狠捋了一把他的头发:“说什么傻话,我想做的事,就是我的事,跟你没多大关系!我自顾自去做了什么事,然后来说是为了你,这种一厢情愿的做法说法跟讹诈的碰瓷流氓有什么区别。”
“与你无关,不许道歉。”辛秀用力按他:“听大姐的,以后不许和人道歉。”
他还有个毛病就是,遇上什么事了第一反应就是道歉,哪怕不是他的问题也道歉。
老五又下意识想道歉,但及时反应过来了,只能点点头。
辛秀:“行了,都不是什么大事,等你养伤差不多了,我们就去杀了那什么护法,捣了他的老巢。还有那金刚天王菩萨,大姐话放在这里了,我非要把它头剁下来。还有他的庙,我以后看到一座毁一座,只要这世上还有一座他的庙,我这辈子就算跟他没完!”
辛秀说这话的时候,虽然带着笑,但那口气不友好极了,足以称一句狠绝。
老五听得又瞪大了眼睛,欲言又止半天,好像是没想到大姐会做到这种地步,“可是,那泥龙护法已经很厉害,金刚天王菩萨肯定更厉害。”
辛秀:“怕什么,我们先自己看着办,能搞死多少就搞死多少,实在搞不定了再回去找师父,师父不行还有师祖。”
老五:“这都可以吗?师父不会出山来管我们历练的事吧,师祖、师祖不是在清修,轻易不出来吗?”
辛秀:“你试都没试就知道不行吗,听大姐的,我说可以就可以。”
老五这性格,又是这个年纪,听辛秀这么一说,果然就被说服了。他心道,自己这么没用,但大姐向来厉害,肯定行的。
辛秀沉默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温声问:“小五,大姐杀了那些人,你怪大姐吗?”
老五立即摇头,声音也低下去:“怎么会,我总是不知道自己做一件事,对还是不对,但大姐做的,一定是对的。”
辛秀摇头:“不是,我做的事也不一定对。只是我觉得,在这样没有秩序的世界,如果每做一件事都要分辩对错,那万事都复杂得很,还不如不看对错,只看自己的意愿。我性格如此,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人,我觉得你这样就很好,善良有什么错呢。”
“有许多怨天尤人的人怨恨‘善良’,但其实他们怨恨的不是善良,怨恨的是善良的人得不到善待。大姐没法教导你以后要怎么做事,大姐只能说,你尽管遵从自己的本心,做什么都可以,是非对错的评判都是别人的事,而别人与你无关。”
“不要被世人的毁誉裹挟,做身不由己的事。”
老五若有所思,又有些茫然。
过一会儿才低声说:“大姐,我不知道怎么说,我觉得很难过。他们……那些人,曾经也对我很友好,我其实在路上遇过很多坏人,但我现在才慢慢发现,坏人不一定永远都是坏人,好人也不一定一直是好人。”
“我从前当乞丐时,遇到不少好心人,我每次快要饿死的时候,都会有人给我食物,我才能长到这么大,所以我很感激他们,心里一直在想,要是我有机会,也愿意做一个能帮助别人的人。当初得到这个救人的任务时,我心里是高兴的,但又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真的可以吗?”
辛秀:“当然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们修仙的,就是要学会对任何人和任何事,都大喊出我可以!你不知道,我以前很多朋友,她们的口头禅就是‘我可以’,随时随地都能喊出这个口号,你要和她们学学。”
老五虚心接受:“原来是这样吗,她们好自信好厉害啊。”
辛秀半点不心虚地替姐妹们收下了单纯小少年发自内心的钦佩。
老五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辛秀表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心里却在担心他会不会有什么心理阴影,带着他在这养伤恢复元气的这些天,时常和他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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