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馆那两兄弟你杀的?”
“杀他们……我还嫌手脏。”
“那你当时在附近。”杜泉笃定地说。
陈璜对她翻了个白眼,不想再理会她,杜泉觉得自己似乎有很多事都不知道,正想多问一句,就听着公馆内发生枪响。“砰砰”接连打了好几枪,
她吓了一跳就要往里面跑被银九拽住手拉到身侧,“老实待着。”
“里面开枪了!”
“我没聋,听得见。”
杜泉佩服他的淡定自若,心中安定了些才发现自己被银九牵着,她吞咽了一下,抬眼看着银九的下巴,说:“九爷,你知道我是玲珑岛的人,知道我是青萍孙女。”
“知道。”
她动了动手指,却还是被他紧紧抓着,又问:“你知道我一直……都在找阿婆么?”
“若我说,她不在我手上,你信么?”
杜泉对上他的眼睛,清澈坚定,沉默片刻后说:“我信,我只信你说的。”
银九笑了一下,喉结滚动,嘴角勾起,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些,略显纵容道:“还算你聪明了一回。我确实去过玲珑岛,但那里之前已经遇袭,青萍和你们村的好些人都失了踪迹。人们说是水妖报复卷走了他们,可我倒是觉得……有人在谋划什么。”
“九爷,玲珑岛上究竟有什么,你们为何要闯?”
小的时候她就知道村子里用某种法子养了水鬼或是其他妖物,有怪蛇怪凶鸟,只要踏入领地,就会被击杀,这么一想,韦清玄能耐确实不低,她当时只觉得他受伤可怜,还觉得自己是恩人,或许,以他之能其实根本就用不着她。
岛上饲养的那些东西被挡在村外十里的地方,从不祸害乡民,只为抵御外头一波又一波的侵入者。那些外来者多数时候会被直接杀死在海里,染红一片水域,那时候长着尖牙比鹰还要大的鸟儿就会在那里盘旋。
巡逻的船只吹响号角,村长便会带人前去绞杀,村子里的男人都有强壮的身体,女人都能生很多的孩子,每年都能繁衍出很多的孩子,那些孩子被筛选,有的送入学堂,有的送去后山,有的……杀死。
以前只以为是习俗,不觉得奇怪,可出来久了,才觉得那里有许多诡异的地方。
她脸色苍白的捏紧手指,在黑洞里待了八年,再出来时她以为终于解脱,却只看到戴起了白色面具的村民,他们不叫她的名字,只唤“妖孽”。
明明就不是妖孽,她只是阿泉呀。
“你已经不在岛上,不必害怕。”杜泉这才意识到自己把银九的手指掐了很深的印子,于是连忙甩开,一叠声道歉:“对不起。”
连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对不起谁?
她沉默的看着大门,说:“九爷,那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爹娘是谁?阿婆又是谁?村民们为什么要杀死我。我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非得死不可。”
银九转身看着她,目光温和,像日光下一片柔软的青草地,将她包裹着。
他说:“你是杜泉,还能是谁?”
“可我,都没有来处,他们说得不一样,我都搞不清了。”她委屈的低下头,她也想在梦里看看父亲母亲的脸。阿婆……她只会说那是两个死人,不必再记得。
可是,没有来处,就只剩去处。
她经常午夜惊醒,感觉自己靠坐在一个光滑的石面上,底下是万丈深渊,头顶是灰白天幕,没人在上面拉着她,就只能苦撑着,挣扎地太厉害就要掉下去。
她又说:“为什么倒霉事都让我赶上了。”
银九抬手在她头顶按了按,将她的头发拨到耳后,露出小小的耳垂,他手上拿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快速动作,就钉在了她耳朵上。
“嘶”血流了出来,银九用一方素帕替她擦拭,说道:“那就把我当做去处,不论你从哪里来,在你死时也不必害怕,那里有我。”
她忽然就想起老管家的话,他曾说“银九并非好人,但重信,世间再没人比他更值得信赖。他不屑背弃,若哪日他允了你什么事,那定会守信,直到他死。”
此番深情堪比重诺,杜泉忽然觉得地下伸出了一双手,拽住了她随时要飘走的身子。
她没再抱怨,微笑着点点头。
转头见陈璜冲她翻白眼,也不甘示弱地做了个鬼脸,背着手往银九身侧挪了挪。
院子里忽然又“砰”一声,伴随着野兽般的吼叫,接着又是一阵枪响。
她收敛了得意,不禁还是紧张起来。
对韦清玄,她恨不起来。毕竟,那是她从暗无天日的溶洞出来后真心依赖过的人,在漫长的时间里,这个人是她全部希望。她不想这么轻易就去怨恨,她更愿意相信,他有自己的不得已的苦衷。
不管怎么说,他的计划里……并没有要她的命不是么?
所以,在里面枪声阵阵却不见人影时,她的担心也是真的。
“轰隆……”正在他们都聚精会神地盯着门口时,一排警车快速开到了银公馆门前。
银九笑了一声,自语道:“一刻钟,来得,太慢。”
杜泉随着他转身,就看到近百名警员背着枪跑过来,为首的男子眉目俊郎,四十岁上下,看着很正派,他披着军绿色大衣,身子结实,看装扮是个有职位的头目。他面色凝重地快步过来,摆摆手,身后七八个人便径直往大门内跑去。
那人很快冲到银九,站定先是行了军礼,随后便鞠了一躬,十分抱歉道:“9区警探巡逻时听到公馆附近有枪声,九爷没受伤吧。”
“多谢卢局长,竟劳烦您走一趟。看来新的警车都送到了警局,如何?趁不趁手。”
那位卢局长笑得真诚,指着那些警车感慨道:“这是现在最先进的警车,全部都是进口。新的警服也比之前好了很多,不但结实耐用还十分保暖,警署上下都十分感谢银九爷。您捐到警校的款项也全都到位,因知道您不喜张扬,校长还专门让我来给您鞠躬致谢,有了这些钱,便可以配备最先进的武器,也能更好培养人才。”
银九一直浅笑,颔首示意卢探长不必在意,彬彬有礼道:“作为龙海市市民,理应为守护我们的警员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话音刚落,一阵嘈杂声便从院内传出来。有人惨叫有人怒骂,伴着杂乱又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先前进去的那些人就被拖了出来,其中也就韦清玄好端端站着,剩下的几个均血淋淋躺在地上,也不知还活着没。
陈璜哼了一声,说:“真是自不量力。”
韦清玄略微有些狼狈,帽子不知踪影,身上还有被利爪挠破的伤,他看着脚边的弟兄,再看到银九那淡的不能再淡的神情,怒火攻心,拔枪便指向银九,杜泉大吃一惊迅速拦在银九身前,“韦少爷,您要做什么!”她声音很尖竟盖住了那位卢局长的声音。
“你这个……屠夫!”他痛斥了一句,双目赤红似乎在里面遇到了十分惨痛的事。他又看向杜泉,眼中似乎有泪在闪烁,说道:“傻瓜,他用你护着吗!他会害死你的知道么!”
银九拨开杜泉的肩头,眼神如刀,似要杀戮,一旁的陈璜刚要出声便被他抬手拦下。
他向韦清玄身前迈了两步,胸口撞到韦清玄的枪口,因比对方高出半个头,这个距离他只垂下来眼皮,他笑了一声,似乎在嘲讽,讽刺这无知凡人竟敢拿枪指着他。
“谁给你的胆子,竟如此放肆。”
银九毫无情绪地问了一句,周围寂静,只听着韦清玄喘着粗气试图反驳,“法/律!是我龙海市的法律,你盘踞此处,却不遵循规则,肆意残害那些无辜市民,总有一日会被所有人讨伐!”
“法吗?不对吧。韦家盗贼起家,烧杀抢掠什么不做,竟和我讲法。我倒是觉得……你是闻着铜臭气来的呢?大少爷!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韦家这几天招兵买马,还把圈养的死士也从万狼山偷运回来,怎么,打算里应外合,夜袭禁地,把那金山银山占为己有?”他笑了笑看了卢局长一眼,“或是,要和某些人分赃。”
他说完,一旁的卢局长奇怪问:“这……二位是不是有误会。”
第四十二章
银九瑶瑶头,看向卢局长,略有些苦恼地皱眉说道:“局长,这银公馆地底下埋着数不尽的金银财宝,我很怕人抢走,寝食难安。”
卢局长哈哈笑起来,分明斯斯文文的一张脸,笑起来却像是洪钟,笑完指着银公馆大门说:“这种话谁信?都是旁人误传,谁不知道此处早先是乱葬岗,若没有银家祖辈在这里重建,哪有今日这繁华。什么金银,都是扯淡!”
说罢连忙向旁边人摆了下手,韦清玄的枪便被缴了。
他抹了抹脸,走上前拍了拍韦清玄的肩,说:“韦处长,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是警探,怎么能在市民家里胡乱开枪!银九爷每年向社会捐赠大量财物,支持政/府工作,是荣誉市民,你可不能再乱来了。”
卢局长知道韦清玄职务,更知道他的背景,韦家大少爷,年少有为,善名远播,所以当下也没破口大骂,而是语重心长地嘱咐了几遍,让他记住自己身份,不要让警局为难。
“警员的身份是保障市民安危,你一直颇为稳重,相信能明白我的意思。”
他说完又赶忙到银九跟前一顿解释。
银九十分大度,不急不怒,像个十足的老好人,只是说出的话却有点膈应人,他说:“韦处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立功心切我能理解,只是这火烧得有点急,竟往我银家头上烧,着实有点不懂事。”
“是是,对对,对。”卢局长点头如捣蒜,十分客气,韦清玄闷了一肚子气,抿着嘴不想再搭话,他有他自己的傲气,不想认栽。
银九扫了眼路上滴答的血迹,痛心道:“好在局长今日亲自过来,否则,我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那些殉职警员,我会出资安葬,家属那里的赔偿楼月生也会尽量处理妥当。都是神勇之人,理应尊重。只是,卢局长,您回去后务必同韦处长……好好说一说,什么叫‘保卫市民’。不能因为韦处长家族尊贵,便默许特权,毕竟韦家……从来只顾着自己发财,不会给你们警局一个子儿。”
韦清玄咬着牙,怒声道:“韦家祖祖辈辈便在龙海市,对这里贡献所有心血,守护这里的安定。银九,你少血口喷人!”
银九拨着珠子,不紧不慢道:“看来韦少爷对我积怨很深。”
“是你自己!狠厉暴虐,作恶多端,不容于世。”
卢局长听到这话脸色也难看起来,紧紧抓着韦清玄的胳膊不让他乱说话,毕竟是在警局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能爬到局长位置,至少要有眼色,他拍了拍胸脯保证说:“九爷见谅,韦处长刚从外头调回来,许是对您有所误会。在龙海市谁不知道您九爷最是宽容仁厚。我今日回去一定和清玄好好谈谈,让他深刻检讨。”
银九点点头,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几位慢走不送,我还要去九安山给故人扫墓,就不招待了。”
“九爷请,实在抱歉,我们这就走。”
“等等!”
韦清玄抬起头看着银九,倔强地挺直腰背,说:“银九爷先前说了,只要有人站着出来,陈璜就必须带走。”
卢局长拧了眉正要训斥他,银九却点头说:“好。只是,你今日带走他,就得承担后果。”
“我自然会承担一切后果!”
“陈璜。”银九招来陈璜,看着他嘱咐道:“莫要太贪玩,莫要弄出人命来。”
“是,九爷。”陈璜无所谓的耸耸肩,自己率先上了警车,没有半分罪犯的样子。
韦清玄被好几个警员押着离开,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看向杜泉,似乎想解释什么,却还是咽了回去。
杜泉看着他被人按着肩窝在椅背里,脸色发青,重重捶打着椅背自责又愤慨,是从未出现过的样子,令人心酸,他其实也不过才20出头,再老练深沉遇到狡猾的银九也还是嫩了些。
“我们走。”
杜泉“嗯”了一声,问:“给谁扫墓?”
此时楼月生开车出来,他今天也罕见地穿了黑色的西服,戴着黑礼帽,金丝框眼镜,嘴角含着烟,降下玻璃向他们招手。
“上车。”
杜泉穿着一件蓝色的旗袍,犹豫着要不要换,就听银九说:“他喜欢蓝色,走吧。”
既然银九发话,她也没必要在浪费时间,左右不过是个陪衬,穿什么衣服都没关系。于是拍了拍褶皱跟着坐到车里,楼月生此时已经灭了烟,窗户大开着透风,她头发被吹得乱飞,便将两只手护在耳边压着发丝。
银九坐好后,一边将车窗摇起来,一边说:“一位老伙计,青衣。”
杜泉顿了顿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先前的话。
只是“青衣”这名字……听着十分耳熟,就低着头在脑子里搜索,银九又说:“青门的头目。”
“就是老县城的那个大盗侠?”
楼月生听到这话笑得很大声,说:“侠?不就是个贼,只是偷抢了一辈子最后连块墓地也没挣来,劫富济贫将手下养得风风光光,唯独自个儿臭了名声。活着时候我行我素,将人都得罪干净。死了反倒有人怀念,又是建祠堂,又是悼念缅怀。那老小子在轮回上拿了这么多供奉,大约也能投个好人家了。”
银九看着窗外,说道:“自己的事做明白足矣,旁的话多说无益。”
楼月生怪声怪气地笑了一声,没再说话。
杜泉从后视镜里看向自己身侧的银九,他剪短了头发,利索很多,眉宇间蔚然而清秀,显得年纪很小。垂眸看书时,身姿依旧挺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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