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梣面上伪装早在掀盖头的时候就去了, 只是当时在逃难, 岑杙便没有来得及细想, 事后一番回味儿,那曼妙红绸底下掩映得是她的娇颜, 心中竟涌出一丝难以言喻的雀跃与兴奋。
不过,兴奋过后如何避免她被别人认出就成了一件比较麻烦的事,尤其是在江逸亭面前,江逸亭以前出入过东宫, 想要蒙骗过他的眼睛很不容易。
岑杙想了想,干脆套搬了自己曾用过的老办法,给她找了一面纱巾戴上,谎称李靖梣昨晚饮酒过度脸上过敏。江逸亭果真没有怀疑,反而对岑杙能娶到如斯佳妇十分欣慰。
酒醒后的船飞雁听说了此事, 相当过意不去, 一直懊丧自己不该跟她拼酒,同时感慨李靖梣宁愿冒着生病的危险跟自己拼酒,这等勇气和海量实在是少见,遂引为知交。临行前,岑杙见李靖梣背着行囊跟船飞雁进了闺房, 叙了好一会儿话才一起出来, 有说有笑的,似乎比先前更亲密了, 她有点好奇她们说了什么, 不过现在不方便询问, 想着上路以后再一探究竟。
车马齐备待发,岑杙感谢了江氏夫妇的慷慨相赠,带着换了一身素衣长裙的李靖梣,告别了江氏夫妇便往东城门行去。出了城门约半盏茶功夫,又改向西北方向行驶。
岑杙在前头驾车,一边挥鞭子一边留心路标。她的手上拿了一张昨夜临时草绘的路线图,红笔标出的轨迹翻山越岭,一个上午才走了图上不起眼的一小块,现实中的辟阳县比想象中的还要遥远。
路上碰上一列商队,一打听竟然是阜丰米粮包家的商队,那领头的岑杙还认识,正是当初和她一起进东宫的晏回,包四娘的女管家。
两人在异乡见面都是又惊又喜,岑杙听说她从附近几个县城收了粮食,要运进京去,正好自己有两封信让其捎带着送往京城。一封是李靖梣寄给谭悬镜报平安的,信中并未提及她的具体去处,只言明一个月之内必会回京;另一封是岑杙交给户部主事的告罪信,谎称自己家中出了大事,要晚一个月才能进京上任。
晏回听说她要到辟阳县去,一脸惊讶,辟阳县在她眼里就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连最好险的商队也不愿意到那儿去。
“你家是不是有亲戚在那边流放啊?”不然她真想不出岑杙去那儿的理由,“还是,你在那山旮旯里发现一座金矿,要去秘密开垦?”
岑杙没法回答她,事实上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此行的意义,只好随便搪塞了几句,“没错,我确实有亲戚在那儿流放。”
晏回高深莫测得看了她一眼,露出一脸“我懂”的表情,随后扫了眼她手中的草地图,嫌弃道:“你就想凭这个走到大西北?”
一招手让手下拿了一份精确的地图给她,“喏,这个才叫地图,你那个是什么啊?走一半估计被狼叼走了都不知道。”
晏回常年在全国各地行商走动,有一份玉瑞地图并不奇怪。难得的是她这幅图上不仅标注了山川道路,连路上该在哪儿打尖儿都标志得一清二楚,比官方的地图还要齐全。
“嚯,这简直就是一张藏宝图啊,上面的客栈、农舍、破庙你都住过吗?连土匪窝子都有,啧啧,你咋收集起来的啊?”
“嘁,没去过还没打听过吗?咱们行商的凭什么能走南闯北,还不就是凭借这一张张用经验累积起来的活地图吗?说实话,白送给你,我还真舍不得。”
“欸,送了就送了,有什么舍不得的,大不了我用完了再还给你。”
“哼,不必了,这些东西早就在我脑子里了,到时候再重新标注一幅就是。”她大方得甩甩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随后又指着地图道:“辟阳县这地儿确实不好走,几乎不通商旅,不过也不是没人走过。你可悠着点,听说那边黄土盖天,有时一整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别怪我没提醒你,一定要备好充足的干粮和水,另外,御寒的袍子最好也带上几件,那里昼夜温差挺大的。”
“知道了,多谢提醒!”
晏回撇撇嘴,又给她指点了一道关口,“这个地方叫扬尘关,你们最好在关内再把粮食再储备一次,因为过了这道关口,物资奇缺,再想补充就困难了。”说完又扔给她一个木牌,“这是阜丰米粮包家的通行令,可以保证你通过玉瑞的大部分关口,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哇塞,今天我们是出门遇到贵人了吗?晏姑娘,你说我该如何感谢你才好?”岑杙捧着那鱼形的小木牌,如获至宝。晏回却道:“别,你只要不再来骚扰我们家掌柜的,间接不再来骚扰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就知道晏姑娘心肠最好,代我向你们包掌柜问好哈。咱们京城见。”
二人分道扬镳之后,岑杙拿了活地图,心中笃定了许多。按照地图上指示的住宿打尖儿,果然一切都变得方便实用起来,两人装成一对去辟阳探望亲友的夫妇,持着阜丰米粮的通行证,一路畅通无阻得到达了扬尘关。在这里歇息一宿,补充了粮食和水,两人便继续赶路。
不出所料,越往西去越是荒凉,头一两天还能找间农舍栖身,后来只能在破庙里打地铺。连破庙也找不到的时候,就只好躲进山洞或者在马车里将就一晚。
在这样的情况下,岑杙绝对不敢让李靖梣离开自己半步,白天捡柴生火探路要她跟着,晚上睡觉的时候,也要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生怕自己一时疏忽,李靖梣就被狼叼走了。有一天夜里她在破庙里醒来,发现旁边的席子空了,她打一个机灵连忙爬起来,从火堆里拿了块烧着的木头就去找人。
庙里很黑,好在外面有月光,能照清院里各部分的残影。庙前有两棵高大的槐树,马车就停在槐树中间。风从枝叶间略过,搅得树枝跟打仗似的哗啦啦作响,前边的小树林里传来夜猫子咕咕咕咕的叫声,在空荡荡的郊野夜色中听着格外瘆人。
她在庙前对着夜色唤了两声“靖梣!”没有人回应,倒是有被惊醒的夜鸟从树上飞走,那扑簌簌得震翅声把她吓了一跳。
她定了定神,隐约听到马车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赶紧奔过去,“靖梣,你在里面吗?”
“在。”
听到李靖梣的回应,岑杙悬起的心总算放下,正要掀开帘子看看她。李靖梣却慌忙道:“先别掀,你在外面等一下,我马上就出来。”
“你在做什么?”
岑杙闻言放下手,有点好奇她半夜爬起来。
里面又是很久都没回应,她一颗心不上不下的乱闹腾,忍不住关心,“你没事吧?”
“没事,你离马车远一点。”
为什么呀?她有点莫名其妙,担心胜过了以往。但还是依言照做,“那你有事儿说话啊!”
她倒退了大概五步距离,站在夜色中巴巴望着马车。大约过了半盏茶时间,李靖梣才掀帘出来,一身轻纱素衣镀了层月光,就跟虚影似的,缥缈、神圣,如天边云。总之,看起来不太真实。岑杙快步走过去,把她拢在怀里抱了抱,一颗心登时踏实了,道:“你吓死我了,我醒来没瞧见你,还以为你被夜猫子叼走了呢。你刚才在马车里干嘛?”
李靖梣从她怀里出来,脸色有点不自然。
“没什么,我们回庙里。”
“哦。”岑杙便没有细问,往下攥住她的手,“咦?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现在可是夏天,即便夜里温差大,但也不至于凉到这个程度,跟冰块似的。
忽然,她想到了什么,歪头瞧瞧李靖梣煞白的脸色,明白了,这姑娘八成是月信到了。难怪她来之前会和船飞雁密语,想必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也真是难为她了,现在云栽不在身边,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岑杙去车上抱了条毯子,把席子重新调整了下,往她那边底下又塞了些柴草,叮嘱道:“下次再起夜的时候,你记得把我叫起来,我帮你守着,不然你一个人摸黑行动多害怕。那夜猫子的鬼叫连我都瘆得慌。”
李靖梣不置可否,在铺好的席上疲倦得躺了下来。岑杙去另一边把火烧旺些,又往上面添了把熏蚊子的艾草。被那烟味儿呛了一下,忙用手在脸前扇扇,扭头对李靖梣道:“现在有点呛,待会就好了。”
李靖梣有点迷糊得“嗯”了声,身体侧躺着蜷成个虾米。岑杙从旁边躺下来,给她往上盖了盖毯子,又把身子自然得贴过去,手从她的腰肢间穿过,从后面扣住她的手,“这样还冷吗?”
李靖梣摇了摇头,身体不自觉朝温暖靠近。岑杙瞧她跟个无力的小猫似的,拿手贴在她小腹位置,轻轻揉着圈,“乖,睡吧,天亮了我叫你。”
天才蒙蒙亮的时候,李靖梣被一阵咕嘟咕嘟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睛,岑杙已经不在身边,而火堆上多了一个高高的三脚支架,最顶上用草绳栓了盏亮亮的水壶,那咕嘟咕嘟的声音就是从水壶里发出来的。
她揉揉眼睛爬坐起来,腰肢有些酸软无力。刚想张口唤岑杙,后者就端着一盆水进来了,脸上挂着明亮的笑容,“你醒了?”
看她满脸的疲倦,应该是才刚醒。
“我给你打了一盆水,还烧了热水,幸好咱们这次再路上遇到了晏回,不然够手忙脚乱一阵的了,喏,先洗把脸吧。”岑杙知道她现在不能用凉水,就用木头把烧开的水壶挑下来,嘘溜着手握住壶把,往盆里掺了热水进去。
李靖梣心里一暖,就着水洗了脸,岑杙把毛巾递给她。剩下的热水除了留下一些两人喝的,其余的全给了李靖梣,让她自己处理必要的事情。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李靖梣拿着热水出去了。回来时一脸的轻松,岑杙也感染了她的情绪,把烤好的馒头递给她一个,“吃吧,吃完了咱就上路。”
李靖梣掰下来一块满头,塞进嘴里,边吃边问:“你和包四娘的管家很熟吗?”
“熟吧!我刚知龙门县的时候,县城里缺粮缺得厉害,我就写信向包四娘求助,她派了晏回过来送了几次粮食。一来二去的,我们就熟悉了。”
“这么说,她知道你是以女子之身做得官?”
“知道啊。她还挺羡慕我的,说哪天给包四娘当够管家了,也学我捞个县官当当。不过,我看,包四娘的这个管家她是永远当不够咯。”
她别有深意得笑笑。
朝阳升起时,两人已经在路上,背对着满天的霞彩往一个未知的领地前行,岑杙的心情第一次充满希望,而不是未知和怅惘。
这大概是因为上车前和李靖梣结束的那段对话。
“问你个问题,你可以选择答或者不答,你为什么非要去找那位夫人不可?”
“……”
“好吧,我知道这样问有些唐突,但我就是不明白,什么样的人值得你花上大半个月的时间什么都不做,就只是为了找寻她。她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嗯。”
“为什么?”
“……如果这世界上存在一个人,可以助你达成原本遥不可及的梦想,你会怎么做?”
“……我大概会像你一样拼尽全力去找到她吧。所以,这就是你翻山越岭的原因?那位夫人可以帮你实现愿望?”
“嗯。”
“是什么愿望?方便透露一下吗?”
她没有回答,岑杙突然后悔自己问了这个蠢问题,她还能有什么愿望,自然是和自己的储位有关了。
李靖梣忽然捧着她的脸,低头轻啄了一下她的唇,在她瞬间呆滞的目光中,不动声色得掀帘进了车厢。留下岑杙一路困惑又上扬的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