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她果真没有来。
“自岑大人上任以来, 龙门县水稻田共增加了五千五百六十顷, 现总共为六千八百六十顷,水稻产量年增收一百七十万石, 现年产两百万石,年缴税粮二十万石,折合白银xx万两……”
李靖梣一面听姜师爷口若悬河地叙说,一面翻看龙门县的田赋簿子, 心情复杂。云栽虽然对于簿子上的那些数字没什么概念,但是她刚从下游的曹县赶来,隐约记得曹县的簿子上同样位置的数字不足龙门县的三分之一。于是轻而易举得出了三个曹县县令,抵不上一个龙门县令的结论。不知为何,她并不觉得大惊小怪, 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龙门县大规模种植水稻就不怕浊河泛滥冲垮堤田, 最后导致颗粒无收吗?这样的险是谁给你们胆子冒的?!”
李靖梣突然“啪”得一声把簿子摔在案上,厉声质问姜师爷。姜师爷今日特意在里面多加了件坎肩,纵然四肢冰冷,心脉仍有余温,尚能沉着以对:“回禀上差, 三年前, 岑大人刚上任时,属下们也有过同样的疑虑, 劝她不要冒险。不过, 岑大人说皇太女正在全国各地巡视河道, 不久就会重点治理浊河,浊河水患会逐年减少!龙门县太穷,要想养活全县百姓,增加人口,就必须想方设法增加粮食产量。用水稻代替果树种植是一个好办法。虽然第一年发了两次大水,殃及了许多稻田,不过,自殿下治理浊河以后,水患确实逐年减少了,至今年几乎绝迹!这才有了龙门县的连年丰收,其实说到底,这都是托了皇上和皇太女的洪福!”
“……”
李靖梣脸色很难看。云栽知道她是挑骨头不成反被骨头哽到了,她和殿下同仇敌忾。这个岑杙,明知道殿下在全国各地巡河,竟然可以一声不响在龙门县窝了三年,连个音讯都不露,实在是可恶透顶!
她寻思着一定要找出岑杙的茬来,帮殿下好好出一口恶气,云种劝她不要白费力气,岑杙自当官以来,治理龙门县政绩卓著,官声极佳,几乎无懈可击。这样的人迟早会被朝廷重用,而且东宫现在正想竭力得拉拢她。
“什么?东宫想拉拢她?什么时候的事?”云栽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是匪夷所思。云种平静道:“早在曹县之时,殿下就收到了京中来信。谭太傅听说殿下要路过曹县,特别提到那里离龙门县很近,建议殿下赴龙门拉拢岑杙。”
“啊?我还以为殿下是被我拉来为二公主考察驸马的呢!”云栽讷讷道,旬又疑惑:“谭太傅为什么要殿下拉拢岑杙?难道她当官真有那么好吗?”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现在东宫和各大王府都在竭力收揽人才,岑杙是上届的科考状元,有一定的象征意义,必然是各方极力争夺的对象。而且,她的官的确当得不错,算是近年来难得一见的青年干吏,不仅是东宫,现在敦王府、诚王府也想拉拢她。眼看她即将三年任满回京,谭太傅也是想让殿下抓住机会,提前把她招至麾下。”
“可是——”云栽回头看看李靖梣的房门,压低了嗓门小声说:“现在岂不是要拉拢不成了?莫说殿下现在不肯,就是花姐姐,她当年留下的‘再见即仇敌’,不是要跟咱们为敌的意思吗?我以为她当时说得只是一时气话,误会殿下负了她,没想到……哥,你说,她会不会真的调转矛头对付殿下吧?我有点怕!”
“不用怕。她若真想对付殿下,当年也就不会离开了。”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云种叹了口气,“你知道在殿下身边安插一个卧底有多难吗?以她当年和殿下的情分,若想对付她,简直如探囊取物。”
云栽似懂非懂,不过听了他的话,也心安了许多。云种安慰好了她,却没能说服自己,即使花卿现在不愿和李靖梣为敌,她和涂家将来也势必难两立!以涂家和东宫的关系,李靖梣很难做到置身事外。这场关乎权利和感情的斗争,将来究竟会往何处发展?他虽预料不定,但已经提前嗅到惨烈的硝烟味道了!
半夜三更,县衙的大门突然被人重重拍响,前院的姜师爷提灯前去开门,刚拉开门栓就被一个硬闯进来的青年迎头撞了一趔趄,刚想质问来者何人,就被他揪住了双肩:“岑杙呢?马上叫他出来!”
姜师爷听音辨形认出了他是白天那位上差的手下,不敢得罪,拱手道:“上差找岑大人有什么事儿?您先到厅中稍等,我马上去通报!”
云种并未理会他的安排,推开他,直接往后院里冲。岑杙听到了前院里的动静,正披衣出来,刚走到台阶那儿,云种就冲过来了,一把攥住她的胳膊,转身往外拉,“马上跟我走!”
“做什么?”
岑杙见他面色焦急慌乱,胸口喘息不定,难免一问。
“殿下腹痛难忍,已经过了半个时辰,还未见起色,你快派人把全城的好大夫都叫来!”
岑杙目光一凛,一下子跑得比他还快:“好,你别急,我马上去叫人。”让师爷把所有衙役都找来去叫大夫,走到门口时忽然又顿住:“差点把最重要的事情忘了!”让云种在门口稍等,自己飞快跑回了后院。不久就从衙门里牵出一个红衣女子出来。那女子看起来像双十年华,穿一身绛红色滚素边的留仙裙,青丝还在肩上披散着,未来得及挽起,脚步被岑杙带得匆匆,但行止仍能看出平日的温柔。她低头朝云种颔了颔首,就被岑杙催着上了马车。
“这位是?”
云种诧异地看着她们,面上一丝犹疑之色。岑杙把药箱送上车厢,呼出一口气,
“你不是找大夫吗?她就是全城最好的大夫。快走吧,事不宜迟!”
说着自己跳上车头亲自赶车。云种也知李靖梣病情刻不容缓,立即跳上马背,前头带路走了。
客栈里,云栽一面给李靖梣擦着脸上细密的汗珠,一面焦急得听门外的动静。云种去找大夫多时,来的两个庸医都对殿下的病束手无策。看着她蜷在床头痛得浑身打颤的样子,她急得直掉眼泪,后悔这趟竟没带徐太医过来。只是,谁能料到她忽然在此时发病呢?
听到一阵马车轱辘声和马蹄声,云栽如抓到了救命稻草,料是云种找大夫回来了。连忙出门查看,果然,云种正领着两个人飞快上楼。前头穿红衣服的那位是个脸生的年轻姑娘,后面背着药箱的背影有些熟悉,却是岑杙。
“怎么样了?”云种气喘吁吁得问。
“还在痛!”云栽抽抽鼻子,看着岑杙,突然两眼发红,恨不得吃了她。
“别急,大夫来了!”云种暂且忽略掉妹妹的怒意,把那红衣女子请进房间,却又想起还没问她名姓:“敢问这位女大夫如何称呼?”
“她姓顾。”回答的人却是岑杙。
她的目光穿过云栽的肩膀,看到床头那蜷如虾米,抖如糠筛的女子身上,喉咙像是被人紧紧扼住了,脚步不自觉上前,却被云种拦住了,“这里有顾大夫就行了,我想,岑大人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我必须在这儿,因为——”
岑杙话还未完,李靖梣忽然气若游丝得哼了一声,攫去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云栽见状赶紧把耳朵凑到她唇边,“殿下想说什么?”
李靖梣的半张脸痛苦得埋入枕中,身子蜷成一团,五指紧紧并拢,绞着床单被褥,想扼制腹中的疼痛。急促得喘息了几口,眼未睁,又嘤咛了一声,是“痛!”
岑杙眼眶红了一圈,刚要靠近,云栽就一脸戒备得站起来,
“殿下说了,这儿不欢迎你,让你出去。”
她双脚却像灌了铅似的,往前迈不动分毫,但也不肯就此离去。
那红衣女子见状,忽然指了指自己的口,冲云栽摇了摇手,后者在短暂的惊讶之后,恍然大悟,原来她竟是个哑女。
他们都不懂得哑语手势,这里只有岑杙会,无奈之下,只好又让她留了下来,眼下治好殿下的病比什么都紧要。
哑女大夫伸出纤纤细指要给李靖梣把脉,谁知刚一摸到她的手腕,就被她强烈反抗抽了回来,抖着声音喊:“不要,你管,出去!”
岑杙就在旁边尴尬站着,有点手足无措。那哑女大夫倒也好脾气,见病人不肯听话,也没有丝毫不满。反而很有耐心地跟岑杙打手势,似乎在安慰她。暮家兄妹面面相觑。
岑杙呼出一口气,点了点头,“好吧,我出去等,这里就交给你了,请你一定要治好她。”
恋恋不舍地看了眼床上那憔悴的人影,有些难过地退出了房间。
床里侧,李靖梣听到脚步声远去,眼角有冰凉的东西滑落下来,绵延不绝地洇入枕头中。
过了大概有两盏茶的时间,顾青和云栽相继从房门里走出来。岑杙立即上前询问:
“她怎么样了?”
云栽有点尴尬,看她的眼神还有点怨念。顾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随后用手语道:“这位姑娘想了解病人的状况,现在我用手语讲解,你翻译给他们听。”
“好!”
云栽云种皆凑上前来,仔细聆听。岑杙见她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简单明了的手势:“是她吗?”一下子楞在了那里,眸中渐渐聚起两汪深深的湖水。
云栽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殿下情况不好,忙问:“怎么了大夫,难道殿下不好吗?”云种觉出不对劲,示意她安静。
岑杙虽然没有回应,但眼底绝望和痛惜一目了然。顾青的眸色一瞬间深沉如水,波澜不惊地勾了丝笑:“想不到,她竟是这样的一个美人?”
岑杙嘴里尝到了一丝苦味,不知道是不是泪水渗进了口中。
“现在正式开始吧,我说一句,你翻译一句。好好听着。”
岑杙吐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
顾青的手语打得非常快,暮家兄妹都有些目不暇接之感,一同看向岑杙。
岑杙仔细看着:“她问你们,靖……她是不是曾经误食过刺激性药物?导致胃部经常会痉挛呕吐?”
云栽心内一惊,立时便信服了哑女的医术。当年殿下为了催吐,曾服用过几个月的刺激性药物,以致伤了元气,在胃里留下了病根。不过,这涉及到一桩惊天秘密,轻易不得外泄。她快速思考一番,屏息道:“顾大夫所料不错,我家主人确实曾不小心误食过甜瓜蒂,导致胃部亏损,时有痉挛发生。这些年虽一直未曾见好,但也不像如今发作这样频繁。”
顾青又打手势,“难怪,甜瓜蒂容易导致人呕吐,若是误食不当,必会损伤胃气。胃是仓廪之官,有受纳腐熟的作用,乃身体的气血生化之源。一旦损伤胃气,便是凶侯,五脏皆要受到牵连,长此下去,必致血脉亏损,百病丛生。如今频繁发作就是一个预警,日后切不可再受刺激。”
“她说什么?”云栽迫切想知道殿下的病情,就问岑杙,后者恍了好久的神,才捡重要的信息翻译给她,云栽愈发肯定了此女的医术不简单。急问:“那顾大夫可有法子根治我家主人的病?不瞒您说,她已经被这病折磨了好几年了!好多太……大夫都对此束手无策,有一次痛得差点咬掉舌头,是我强行掰开她的嘴,才没有酿成可怕的后果。如果大夫有法子给我家主人医治,我下辈子一定给做牛做马报答大夫的大恩大德!”
云栽满怀希望和酸楚的眼睛让顾青觉得义不容辞又无能为力。
“我只能暂时性的减轻她的病痛,她胃里的伤害已经造成,很难恢复原状了,不过,如果按照我开的方子耐心调养,日后不再吃刺激性的东西,恢复个七八分是没有问题的。”
“多谢大夫。”
岑杙的牙齿突然打起颤来,痛得咬掉舌头?是……是什么时候?
回程的车上,岑杙一脸沉默内疚。顾青在车头陪着她沉默。
“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很傻?这样好的一个人,我却把她弄丢了?”
顾青深深看了她一眼,用手语道:“你确实很傻,不过,她似乎比你更傻呢。”
“什么意思?”
顾青似乎迟疑了一下,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手掌在身前灵巧得翻舞:“误食一次甜瓜蒂根本不会给胃部造成这么大的损伤,她必然是长期配合某种药物一起服用导致。甜瓜蒂是一种催吐药物,没病没灾的长期服用不是很奇怪么?”
岑杙有些迷茫:“你是说……?”
“我记得你好像说过,你的爱人和你的仇人生过一个孩子?”
“如果你的爱人是指她的话,”顾青以再清晰不过的手语明示,“那么,这个孩子是不存在的。”
“她,从来没有怀孕过。”
岑杙似是没有看清,立即刹住马车,“你说什么?!”顾青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如果我所料没错的话,当年她配合甜瓜蒂一起服食的应该是一种假孕药,可以在身体内制造出酷似怀孕的脉象。但这种假孕药对身体造成的损伤几乎是不可挽回的。她这些年应该受了不少苦。”
岑杙脸色发白地咬着发抖的嘴唇,记忆锁死在某个不太确定的时间点,慢慢失去了聚焦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