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 消息很快传到了皇帝那里。不一会儿, 内侍就来下旨,今上宣岑母、岑杙以及沈隰入宫见驾。不过, 岑母、岑杙觐见的地方是在御书房,而沈隰被宣在了宫门待召。两个不同的地方昭示了皇帝鲜明的态度。
岑杙接了旨走到李夫人身边, 余光瞥着都察院那群愤愤不平扬言将要集体上谏的同僚, 结结实实地冷笑。这真是拳头不打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肉疼, 轮到自己含冤了哪怕宫门吹吹冷风都心不甘情不愿。
冷不丁的一支凉凉的手捧在了她的脸上, 岑杙忍不住“嘶”了声,半边脸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 正眼就瞧见李夫人在小心查看她的伤势。
“已经青了, 怕是要几天才能消肿。回去用冰敷一下, 开些药来,应当没有大问题。”
岑杙觉得她的演技真好, 连自己都差点忘了,大庭广众下亲眼目睹儿子被打, 作为岑母是不可能没有反应的。如此一来, 外人便更笃定她们是一对真母子了。
“让母亲担心了, 孩儿没事儿。咱们先去面圣吧!”
说完搀着李夫人一起往后朝走,临行前,傅敏政不无钦佩道:“你可真有本事的,竟逼得沈隰这位红脸君子动起手来!”
岑杙一笑就脸疼, 边回头边咝咝地抽气, “嘿嘿, 承让承让!对了,你们几个回去可千万记得给我参奏!我可不能白白挨了这拳头。”郑郎官等人不禁讶然而笑,面面相觑。
江逸亭无奈道:“好,你且去吧,我们绝不会叫你吃了这记闷亏就是!”
“你大可不必如此!”目睹了全程的李夫人,淡淡地提了一句,“对立只会制造更多矛盾,都察院式微,对你而言并无好处。”
“我知道,我不为公,只是想泄私愤而已。”
她这么坦白,李夫人噎了一下,倒也无话可说了。
岑杙轻声道:“夫人大概觉得我浅薄了。”
李夫人倒是笃定地摇了摇头,“不,相反,我觉得你值得信赖,尤其是对你那位朋友而言。你愿意为了他所遭受的冤屈讨回公道,纵然手段不太光明。但无论是谁,能结交到你这样的朋友,都会是一件幸事。”
岑杙听见她的夸赞,也顾不得嘴疼了,笑道:“所以,夫人,您承认自己此番是有备而来了?”她这句有“备”而来,是指对方把一切都摸清楚了。
江后莞尔:“并不单是如此,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受人之托?何人?”
岑杙的重点全在那“人”上,对于她所忠之“事”起初倒也没在意,或者在意了,但没想到那么深。乃至后来悔得肠子都青了。
今上果然是对“岑母”的身份心存疑虑,所以才要私下召见。当岑杙察觉御书房里内侍几乎走空,只剩下唯一的亲信蔡总管,心中便有了数。
李夫人的演技是毋庸置疑的,这点连岑杙都不得不佩服她,唯一不可捉摸的就是今上的怀疑到了何种程度。
“岑夫人夫家姓岑?”
“是,先夫是家母养子,母怜其自幼孤苦,便让其入赘我家。后因病早逝,只留下一孱儿,由民妇独自养育至今。”
“朕瞧夫人举止有大家之风,令郎仪容端方,亦不似平常男儿,想来祖上是殷实人家。不知令堂如今健在否?”记忆中岑杙很少听皇帝对人这样客气讲话,尤其是对臣下。既然他问起祖上,想必是非要将岑母的来历一究到底了。
岑杙难免紧张,不觉间汗湿了浃背,担心万一露出马脚,那她所做的一切就将付诸东流。也许是急火攻心,脸部突然一股剧痛传来,她整个面目都扭曲了。
李平泓看在眼里,吩咐蔡崖先去宣太医来瞧瞧。李夫人忽然道:“请陛下准许犬子先去太医所诊治,她所受伤不轻,不及时就诊,恐留下瘀痕,届时无颜再面对君父。”
岑杙一愣,怎么听这话有点支开她的意思呢?
李平泓理解这位岑老夫人对独生爱子的疼惜,想必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于是淡淡点头,示意蔡崖引岑杙出门。岑杙告退后,心内隐隐不安,但现在也没法回头了。她素知李夫人为人谨慎,且曾几次三番搭救自己,绝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索性也就不再过度揣测,放心地先去太医所,这腮帮子得马上冰敷一下,快疼死了!
等她手捂着冰块回来时,瞧见尧华宫门口已经跪了一地的人。都是听闻朔华殿前事件前来为沈隰应援鸣冤的都察院御史。岑杙眼不见为净,绕开他们径自往宫里走,没想到像是穿过马蜂窝,后面顿时骂声四起,有说她使“激将法”的,有说她使“苦肉计”的,还有说她使“连环计”的,真是把她看得起。骂声实在太难听了,岑杙干脆屏蔽了耳朵,下巴一抬,眼斜着往上瞅,天上的云彩。此举更是把众人气坏了。恨不得扑过来把她撕成碎片。
岑杙来回换了数个仰头的姿势,像逗弄家雀似的,巴不得他们继续闹,闹得越大,沈隰判得越重。
“众怒不可犯,我平时怎么教导你的?”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既严厉又宠爱的训斥声,岑杙回头就见李夫人从殿内出来,尴尬地“呃”了一声,也不敢回嘴,握着冰块朝她弓了弓身,做了一副聆听教训的样子。
“如此任性使气,将来如何立足于朝?”
“母亲教训的是!”
外面的骂声顿时也不响了,毕竟人家老母在场,再骂下去就有些欺负人了。
“岑大人,皇上宣召。”蔡崖进了一趟殿内,随后又出来。
“你且去吧,我在宫外马车上等你。”
岑杙虽然很想知道她同李平泓说了什么,但是现下不好再停留,只能作了作揖,转身去了殿里。岑母瞧着门口的那帮心有不甘的大臣,颇有些头痛地皱皱眉头,敛衣走了过去。
蔡崖有些好奇,就留下来观察了一会儿。但不知她说了什么,原本还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御史们,竟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陆陆续续如鸟兽散,只剩下沈隰还跪在原地。
在御前当了三十年的差,蔡总管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情形,轻而易举地就化解了连皇帝本人都头痛不已的御史纷争事件。目送她的身影如天边秋雁似的消失在万重宫阙的尽头,不由感叹,“这人真是了不得。”
当岑杙听到李平泓不打算派她去北方时,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错愕。
“皇上,君无戏言,臣是说,臣愿意去北方,不知皇上为何收回成命?是不是臣母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
李平泓淡淡地瞅了她一眼,“父母爱子,为计深远,你要庆幸自己有一位好母亲。她不愿你舍身犯险,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懂得感恩。”
岑杙没听出来李平泓的语气已经和之前稍有不同了,像是在替她“母亲”训诫后辈。她只知道此去北方监察涂远山,计划虽然有风险,但也是难得能建功立业的机会。倘若她能完美地完成任务,乃至抓获涂远山谋反的证据,对朝廷来说就是大功一件,肯定能平息她靠谄媚上位的种种流言。她等这个机会已经等很久了,而且已经做好了动身的准备,怎么可以……
“皇上!”她还想争取一下。
“行了!就算没有你母亲求情,朕也不打算派你前去了。昨晚朕已经答应了与西北周家联姻之事,周家主母指名要你当主婚人,朕也不好拂她的情。西北现在同样是朝廷的重中之重,能够联络好西北,你同样是大功一件。”
岑杙怔了怔,所有激动如潮褪去,胸腔里惟余忐忑的心跳声,
“和西北联姻?是……谁?”
“朕已拟旨,周家的大公子周小山尚朕的女儿,康德公主。下月就会颁布。不过因为还在太后孝里,婚礼不得不延期举行,不过也没什么打紧的,只要婚期定了,就算顺延几年,周家的人也并不介意。”
她心里憋得那口气悄悄地松了,干咽了下喉咙,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和周家联姻?李靖樨会同意吗?
李平泓看出了她的犹豫,“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身为皇家人,有时候不得不为国家做出一些必要的牺牲。朕希望,你能够体谅朕,体谅朕作为一个君主和一个父亲的难处。”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岑杙知道已经无力回天了。
“至于去北疆的差事,少说也得去个大半年,朕已决定派沈隰和华金鹏一同前往。”
“皇上,沈隰……”
“你母亲已经替沈隰求了情,此事不容再议。好了,没什么事了,你先退下吧。”
岑杙心有不甘地告退,恍惚着走出殿门,竟有一股被人玩弄于鼓掌的错觉和醒悟。
她几乎是快步如飞地出了宫门,看到早已经停在那儿的马车,一鼓作气地爬了进去。
李夫人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先回府,我也有话要同你讲明。”
岑杙到底不敢真的“兴师问罪”,但心里仍旧气不过,一回到家,老陈率领家中仆役全都站在了大门外恭迎“老夫人”,她也没心思和他们隆重介绍,简单交代了几句,就劝退了众人。进了前厅,还没等李夫人坐稳,就等不及了,“夫人说自己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莫非这就是么?”
李夫人先喝了口茶润了润口,然后很淡定地点了头,岑杙气坏了,但又不好冲她发火。
“您不要告诉我,这些都是她安排的。”她一个手指头戳到了门外。
李夫人又点了下头。岑杙心头无名火起,在屋子里团团转。她就知道这件事跟那个人脱不了关系。岂有此理,真是蛮不讲理,以为自己位高权重就有权利这么做了吗?简直仗势欺人,欺人太甚!
“而且,我也同意她这么做。”江后平静道。
岑杙更不能接受了,好像只有自己是傻子,她们都很高明,
“就因她是皇太女?”
江后摇了摇头,心平气和道:“你有所不知,北疆现在并不太平,如果现在去,下个月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岑杙先是不可置信地看了她一会儿,心情稍微平复,慢慢坐了下来,有点不甘又有点试探:“您是说,北疆真有可能反?”
“目前尚不能下定论,不过,据我得到的消息,北疆三郡郡守已被软禁在将军府,目前,在三郡发号施令的,并非是朝廷的人。涂远山实际上已控制了整个北疆!”
岑杙满脸震惊,“这……皇上知道吗?”
江后对此讳莫如深,岑杙肩膀塌了塌,暗忖想必应该知道了,不然也不会这么急宣布和西北联姻。倘若北疆真的反了,剩下的西北、西南两家势必要竭力安抚,不能让他们联合在一起。所以,李靖樨此次真的算是为国牺牲了。
面对变幻莫测的朝局,她油然而生出一种无力感,仿佛伸一伸胳膊,都会被无情的暗流冲到看不见的深渊去。
“所以,她让我告诉你,这段时间切莫轻举妄动,在京城安心呆着,一切等她回来再说。”
岑杙茫然地盯了她一会儿,又被引着看向窗外,心中的思念忽然就如同那离弦的鸟儿一般,从胸腔中破裂出来,飞向了渺无人烟的天际。再也抑制不住。
她怎能一动不动地呆在京城中干等呢,倘若涂远山真的反了,东宫将被推入怎样的深渊,她自己有想过吗?她该怎么办才能帮到她?
或许,此时李靖樨联姻西北,能够给东宫争取一线生机。岑杙这样胡乱地想着,脑海中忽然闪过那张在雨中悲伤无助、嚎啕大哭的脸,竟然如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