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送来念书的多数是大孩子,最小的也得五六岁,像黑豆这样三岁多不到四岁的很少,偶尔看到一个也是拖着鼻涕、呆滞眼神的傻崽。
王七麟总感觉黑豆是个笨小孩,今天看到别人家三四岁的孩子后他才知道黑豆有多机灵。
那些小孩简直了,天生一股愚钝劲,有些那股傻劲让他误以为被鬼吓得丢了魂,下意识想去给孩子喊喊魂。
这算是职业病了。
下书房独门独院,有看门的老头拿着一卷书在摇头晃脑。
王七麟敲敲门说道:“老先生有礼了,请问这里是谁管学?我想送孩子来上学,应该怎么做?”
老头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眼,说道:“是孟博士管学,你要送孩子进书房得去得到他的同意才行。”
王七麟问道:“那孟博士处怎么走?”
老头放下书卷问道:“后生我且问你,你有功名在身吗?”
“不曾有功名。”
“你可是在哪里上过学?”
“没有上过。”
老头摇摇头道:“那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你家这孩子进不了官学,你去找一家私塾让他念吧。不过他年纪尚幼,你不必着急,可以等个十年八年再送他去识文断字好了。”
王七麟笑了,这是把自己当乡下来的暴发户了,他说道:“多谢老人家提点,但我还是想去见见孟博士,哦,这个请您老收下。”
阎王好见小鬼难搪的道理他懂,于是从怀里掏出一枚银铢悄悄递给老头。
老头脸色涨红了,他说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诸子有言,金钱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王七麟问道:“可金钱如粪土,那千金也是粪土吧?这样仁义值千金,岂不是说仁义与粪土无异?”
有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夹着一卷书进门,听到两人的话他哈哈大笑,对王七麟说道:“你这青年当真有趣,不过你这是诡辩,这是欺负我们门房大爷不善言辞。”
王七麟抱拳道歉。
中年人问他们怎么回事,搞清楚后他接走了这一枚银铢,道:“大爷你读书可没读好啊,孔夫子有言,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门房大爷摇头道:“苏先生是有学问的人,我很佩服,可是苏先生,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也,这钱不是正路来的……”
苏先生又笑:“何为正路?孔夫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看,夫子先贤为了获得富贵,都愿意去做给人执鞭开路的下等差事。”
门房大爷纳闷,没想到孔丘竟然是这样的夫子。
苏先生将银铢递给他,这次他接了,带上王七麟进门。
王七麟感到头疼,这官学里头不会整天这样之乎者也吧?
他低头看向黑豆,黑豆那边已经晕头转向了。
孟博士是个清瘦小老头,花白头发、花白短须,他一脸严肃,目光如炬,周围的人看到后纷纷避让。
双方正好在学堂内门相遇,门房大爷行礼说道:“孟博士好,这里有两位父子想求见于您。”
孟博士面沉如水的扫了王七麟一眼,也是从上往下扫了一遍,然后他对门房大爷严肃的说道:“你说这里有父子二位,是父二位、子二位还是父与子共二位?”
王七麟觉得这个人脑瓜子不是很对劲。
门房大爷显然熟悉了他的作风,不好意思的笑道:“是一位父亲带着一位儿子来拜见您。”
孟博士扫扫手示意他离开,问王七麟道:“先生籍贯何处?”
王七麟道:“牌坊乡大王村……”
“郎君可有功名在身?”
“没有。”
“后生可在哪里上过学?”
王七麟摇头,他明白门房大爷先前问这几个问题的目的了。
见他摇头,孟博士不置可否的一笑,又问道:“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王七麟说道:“我住在吉祥街上。”
吉祥街就是贯穿吉祥县的主干街,驿所和衙门、鼎盛楼和倚翠楼都在这条街上,这也是县里的富贵街。
孟博士摇头笑道:“我如果猜测不错,后生你脑瓜机灵,做的一手好生意,是吗?”
王七麟微微一笑,轻声道:“不,在下王七麟,是做官的而不是做生意的,本官是听天监吉祥县大印。”
本来打算让我家孩子以普通人的身份跟这里的崽种们相处,换来的却是盘问和蔑视,算了,我不装了、我摊牌了,我其实是听天监大印!
他以为自己亮出身份,老夫子肯定会立马弯腰鞠躬并欣喜若狂的收下黑豆这弟子。
这就是权力的力量。
但他猜错了!
王七麟自报家门后他确实有一瞬间的错愕,却接着勃然大怒,大踏步走出去冲着外面来送孩子上学的家长厉声说道:
“我了解尔等想靠读书来光宗耀祖的想法,但这官学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更不是你们认为有钱就能随便进来的。这是孔夫子和孟夫子传道受业解惑之地,尔等休要以金钱与权柄辱没它!”
这番话把王七麟说的愣头愣脑,怎么回事?权力也有不好使的一天?
他碰到了一个不畏权势的铁脊梁老夫子?
如果是这样,他就准备夹起黑豆老老实实跑路。
但很快他发现不对劲,这里许多家长是走门路把孩子送进来的,听了孟博士这番话后心里发虚,他们赶紧附和着指责他:
“不错,这是圣人门下,要的是墨香味,不是铜臭味。”
“孟博士所言甚是,现在什么人都想让孩子念书,难道这圣贤书是谁都能碰的吗?”
“这样的人以后不要领进官学里来,就应当在门外挂上牌子,让他们止步门外!”
饱受批评指责,王七麟心里迅速分析: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刚才自己与老夫子说话的时候隔着人群还有段距离。
而老夫子这段话很有引导性,他引导众人将自己当做了一个商人,一个想走后门将自家孩子送进官学的暴发户商贾!
这是在把他架在火上烤!
明白这点王七麟面色不变,他搂住黑豆继续分析:自己没有得罪过老夫子,老夫子刚才不知道自己身份的时候看起来只想拒绝自己,反而是知道了自己身份就发飙了。
而且还鼓动了群众来对付自己!
为什么?
原因不言而喻:老夫子故意给他难堪!
可是自己没有得罪过对方。
那他为什么要平白无故的来侮辱自己?
原因出来了:有人安排了这一切!
顺藤摸瓜,孟博士是本县教谕孟忠贤的心腹,孟忠贤是李英的心腹——
那安排这一切的人是李英,他将自己与王七麟不和的信息放出,所以孟博士才会知道他的身份后故意发难,以此讨好李英。
而且老头子还很狡猾的发动群众来批斗自己!
王七麟用余光凝视孟博士,果然从老头子的脸上看到一丝得意的微笑。
明白怎么回事后他立马展开反击,不就是利用群众来做斗争吗?
这一招老子在梦里的地球上可是见多了!
他立马亮出大印喝道:“孟先生与诸位百姓是什么意思?本官听天监大印王七麟,今日带家中晚辈想来求学,不管成与不成,诸位为何侮辱于我?”
一听这话本来在声讨他的众人慌了手脚,有人叫道:“王大人我知道,他没有儿子!”
“黑豆,你叫我啥?”
“舅舅说啥就是啥!”
黑豆自认为是个小机灵鬼。
王七麟拍拍老夫子的肩膀说道:“孟博士,今天的事咱得好好说道说道了,还有你们几个,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待会放了学别走,带孩子去我们驿所报个道,侮辱朝廷命官,知道这是什么罪吗?!”
说到这里他很遗憾没有带上徐大,缺了个捧哏的,这话的杀伤力不是很强。
但用来唬人已经足够了。
几个家长脸色都变了,大太阳猛烈的晒着,他们却感觉浑身发冷、脸色发白。
孟博士这边做好了迎战的准备,他微微一笑想要来驳斥王七麟,继续发动群众给他难堪。
但王七麟平时见多了徐大喷人的场面,在这方面也有经验,他知道带节奏的要点:不在于你有没有理、也不在于你有没有说真话,而是要声音响亮、发声快,这样才能镇住人。
于是看到老夫子要说话,他抢着咆哮道:“孟先生好没有道理!我刚才没有露出身份,仅仅是以农家子弟身份与您交流,结果您却瞧不起我。怎么,因为我是个泥腿子,因为我是农民之后,然后就没有资格送孩子来官学念书吗?”
“孔夫子曰有教无类!孟子曰教化万民儒家造化!太祖曰农为一国之本,鲁迅曰——算了这个先不说,总之孟先生好大的威风,怎么了,我是农民或者是商贾或者是手工艺人就没有送孩子入你门下的资格?这是谁给你的权柄?”
家长们一听,忍不住点头。
孟博士有些慌张的说道:“王大人你这是……”
“不要叫我王大人!我是农民的儿子,我是全县百姓的子弟,怎么,我这样的人不能送孩子来你这里读书吗?只有王大人才行吗?怎么,知道我现在是个大人了,你愿意收下我家孩子了?啊呸!什么孔孟之地,你是读圣贤书读狗卵子里了吗?你读圣贤书学到的就是轻鄙百姓、谄媚上官?”
王七麟占据道德高地后不下来了,指着孟博士一阵连喷。
八喵钻出来喵喵喵的叫,虽然不知道爹在说什么,但肯定有道理。
它叫了一阵又回去把酣睡的九六给拖了出来,带着九六一起叫,给他壮大声势。
孟博士满肚子学问、一脑子道理,可他插不上话,他一开口就被王七麟给喷回去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对方是习武之人,丹田气足、精力旺盛,最重要的是他还不讲道理!自己想用书生辩经那一套来跟他争辩,压根没用,人家不跟他争,人家就是骂他!
泼妇骂街那样的骂!
王七麟逮着他一阵喷,喷完了又去对门房说道:“起初我感觉大爷你是势利眼,现在才知道,大爷你是好人,是怕我进去受辱所以一开始想拦住我,是吧?”
门房大爷陪笑。
王七麟说道:“去把孟忠贤孟教谕叫过来,我有些事得找他问问。哦,对了,这孟教谕和孟博士都姓孟,他们之间什么关系?”
门房大爷为难,他哪个也得罪不起,索性打了个马虎眼:“大人您稍等,我立马把孟大人叫过来。”
上了年纪的老人,愣是跑出来壮小伙的速度。
下书房旁边就是县学挂帆书院,也就是县一级的官学,孟忠贤在里面的具体职位叫做文学祭酒,听说隔壁孟博士得罪了王七麟,他当场将茶水喷了出来:“文渊怎么会得罪这个煞星?啊,我知道了,这个老学究!”